山坡上的来客
作者: 林檎指导员乔安归队这天,发现营区里来了位不速之客。中队长跟他说,跟你前后脚到的,人家还比你早几个小时。这家伙也是胆大,翻过营区正门的伸缩栅栏就进来了,值班员跟自卫哨同时发现的,这家伙刚一落地,应急小组就围了上去。战士们挺兴奋,满以为抓到一个“三等功”,手电筒一照,你猜怎么着?乔安火急火燎,问到底咋回事。没想到中队长扑哧笑了,说,你自己看吧。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器械训练场的角落里,乔安终于看到了那个“犯罪分子”——不是人,是一头猪。
要不是有监控录像,没人相信一头猪能跳那么高。折腾了一宿,这猪非但不累,太阳出来后反倒精神不少。战士们拎着它的四条腿扔出去好几回,没想到这猪脾气挺倔,一个不注意,它就又溜进来了。几个回合下来,草皮被它啃秃一大片,训练沙坑让它拱了两回,连中队的那条老黄狗都被它欺负得不敢出窝。这会儿它正在营区里撒欢,几个战士围追堵截,费了好一番工夫才又把它摁住。结合颈上一圈黢黑的鬃毛判断,肯定是头野猪,从山上跑下来的,中队长喘着粗气说,现在生态好了,驻地附近野猪啃庄稼的事不少。关键这玩意儿还是保护动物,打不得杀不得。只有把它送远点,中队长想了想说,营区后山穿过苞谷地就是一片老林子,你觉得呢?乔安点点头,叫来二排排长和炊事班两个战士,说,按中队长说的办。
目送一行人出营区,乔安总觉得哪里不对。中队长说得倒是有道理,可问题在那头猪身上。乔安见过野猪,小时候的事了,有时候缠着老爹带他巡林场,路上就能碰到。那些大家伙往往青面獠牙,脑袋比身子还大,跑起来鬃毛倒竖,像一辆发怒的小坦克。今天这个,剽悍有余,体型比例不对。可能野猪种群不一样?南北差异大了去了,谁说得准。不过转念一想,这道理放在家猪身上一样讲得通,生猪品类繁多,它要是从哪家猪圈里“越狱”出来的呢?欠考虑了。乔安正在纠结要不要跟中队长再商量商量,值班员打断了他的思绪——报告指导员,猪回来了。
院子里,中队长正抓着二排排长一顿痛批,你们怎么搞的,一头猪都撵不上,人家还领先你们两分钟抵达营区。排长一脸委屈地说,山林地越野,我们哪有它专业。好不容易把猪抬到后山,一解绳子,它扭头就往回跑。它倒也聪明,认准了营区方向,横穿苞谷地,取直线下来的。我看这招不行,它记住了营区的味道,再扔一次还得跑回来。中队长听完,火冒得更大了,乔安赶紧把他劝住。回来了也是好事,他把自己的担忧跟大家说了,就像面锅里点了一瓢凉水,几个中队干部都没话了。这事还麻烦了,中队长分析道,扔了吧,万一人家日后找上门来怎么办?不扔吧,放一头猪整天在营区里晃荡也不成体统。只能先养起来了。乔安得出结论。炊事班小林一听,下巴都要掉到地上,部队养猪像什么样子?问号刚一落地,这话就让乔安抓住了,要不怎么说让你们“00后”学习优良传统呢?部队养猪的历史从抗战时期就开始了,老话说的“八大员”,里头就有饲养员。听我老队长讲,他刚到中队那会儿,咱还有猪圈、鸡舍、鱼塘呢。就当是忆苦思甜,乔安指着正在啃草皮的小黑猪对小林说,把门岗旁边的杂物间腾出来,先给它安个家吧。
折腾大半天,营区里终于消停下来。不光是人,猪也没劲了,嘴里含着半截胡萝卜就躺在杂物间睡着了。乔安喊文书拿上相机,给这家伙拍了“证件照”,照片放到网络上搜索,除开野猪不算,说什么的都有,长白猪、两头乌、大约克夏,彻底把乔安搞糊涂了。得找个行家看看,乔安心里有了主意。
第二天出完早操,遇上配送站来中队送菜。菜农老莫是老相识了,当地人,干菜蔬批发的活计,周边十里八乡的农户没有他不熟悉的。卸完货,乔安给老莫递了根烟,问他这两天有没有听说乡上哪家走丢了猪。丢猪?老莫把烟夹在手上,脑袋甩得跟拨浪鼓似的,直接说,不可能。一头生猪两三千元,农户人看得比娃都金贵,哪能这么冒失。再说了,乡上现在要求规范化养殖,都搞封闭式猪舍。我去参观过两回,那建设标准老高了,蚊子都进不去,大肥猪能钻出来?老莫说得有道理,但凡事就怕万一嘛。乔安带着老莫上杂物间看了一眼捣蛋分子,差点让这个老汉惊掉下巴。这东西哪儿来的?老莫蹲下身来,朝屋子里扔了两把苞谷。小黑猪听到动静,骨碌一下跳起来,死死盯住老莫,鼻子哼哼唧唧,好像在警告他别想套近乎。这猪崽子脾气还挺大,老莫沉思片刻,终于印证了乔安的猜测:不太像野猪,但也不是本地品种。老莫分析说,乡上猪圈里头多半是两头乌,细皮嫩肉的,不像这只鬃毛倒竖,浑身黢黑。照你这么说只能是猪八戒了,天上掉下来的呗。乔安有点失望。天上的事我不清楚,不过今年乡上搞特色养殖,有几个项目还是你们武警支队帮扶的,说不定是什么稀奇品种?现在生活好了,肥猪肉不受待见,都喜欢吃有机猪肉,这小东西能吃能跳,活动量大,杀出来的五花肉肯定格外香……
老莫越扯越远,后面说了什么,乔安根本没听,他把老莫送到营区门口,托他这两天继续打听丢猪的事。有一点老莫说得没错,支队的共建帮扶乡就在旁边,宣保股长董仲隔三岔五下来蹲点,都会住在中队。乔安还记得有一次,董股长天不亮就跑出去,田间地头访了十来户,等到他扛着个锄头回中队吃饭,晚霞逆光,远远望过去,还以为是附近的老农民。对,老董肯定清楚。乔安回过神来,上队部给支队打了个电话。老董不在,宣传干事接的电话,他说,总队的事,股长被抽过去协助调查,昨天走的,估计又是个把星期。这个电话要是早点打就好了。乔安无奈,他把事情跟干事说了,末了传过去一批照片,就是小黑猪的“证件照”。希望老董有空能看见,到时候一切就都水落石出了。
挂上电话,乔安怅然若失,他没想到这位“山坡上的来客”竟成了自己这个新任指导员的任职挑战。或许是我小题大做了?中队里的议论,乔安听到不少,毕竟营区里养猪,有失严肃,再说整天都研究猪去了,哪儿还有心思抓训抓教?炊事班小林不止一次跟他抱怨,这下“炊事员”真成“饲养员”了。我哪里干得了这个,几天下来,糟蹋粮食不说,猪还瘦了好几斤。既然不是野猪,真不如让炊事班炖了,晚上给大家加餐,反正是没人要的东西。小林早先读法律专业,他引用法条给指导员科普,法律上叫作无主物,先占先得。乔安的脸色一下子严肃起来,它要么是野猪,要么是家猪,不是大自然的,就是老百姓的。
乔安的话让中队长拿去在晚点名的时候又说了一遍,营区里的议论就此销声匿迹。乔安怪不好意思的,中队事情本来就多,他问中队长,一头猪而已,你说我是不是有点矫情了?要不说你是高才生呢,中队长引用乔安的说法:这小东西不是大自然的,就是老百姓的,不管哪样,我们都没有权力侵占。说到点子上了,我也是这么想的,就是总结不出这句话来。中队长拍拍他的肩膀,你说的没错,这场教育搞得很对。
事情好像暂时告一段落,剩下的只有等待。乔安在等待一个结果,或者说一个审判。不过让他没想到的是,这个结果不是来自宣保股长老董,而是菜农老莫。
早跟你说了不可能。老莫言语间有点抱怨的味道,这两天挨家挨户摸了一遍,烟都散出去两大包,没听说哪家丢猪的。那你见过这个品种吗?乔安有点疑惑,本地哪家养的是小黑猪?老莫摇摇头,现在猪舍防疫要求高,外人都不准进去。乔安还不死心,那派出所呢,问过没有?搞不好是盗窃。你这话说的,老莫有点不高兴了,咱邱家坝能出这种事?你们隔壁就是看守所,不信问他们去。乔安只顾关心猪的问题,没防备说错话,赶紧把烟给老莫递上去。老莫倒也没生气,吧唧两口,还真想起一件事情来。昨天走访时听一个养殖大户讲的,说丢猪的事以前还真有,不是走失,主动丢的。什么原因就不清楚了,我也不干养殖,总归是搞封建迷信那一套,现在讲科学,早绝迹了。那还真奇了怪了。乔安想不明白,这小黑猪难不成真是天上掉下来的?那倒不至于,老莫说,离咱不远就有一条省道,沟通临近县市的交通大动脉,南来北往运什么的都有,生猪也不稀奇。像那种前四后八大货车,一辆能拉百十头猪,走半路掉下来一个也很有可能。老莫说完还在手机短视频里找到类似案例:某处高速公路,一头大肥猪正在应急车道上散步,最后还是坐警车小皮卡下来的……老莫得出结论,这猪就是这么来的。
也只有这一个解释了。乔安终于放下了心中的疑问。既然不是野猪,也不属于邱家坝,他和中队长商量,决定还是把猪送走。这次坚决不能让它再跑回来,乔安托老莫帮最后一个忙,坐他平时运货的三轮车,在乡下绕两圈,跑远了再丢下车。下定决心之后,二排排长带着小林立刻动手,他们把小黑猪捆起来的时候这家伙还在睡大觉。一离开杂物间里的安乐窝,小黑猪像预感到什么似的,开始死命嚎叫,隔壁看守所的民警都闻声跑过来看热闹。大家七手八脚,排长和战士一人摁住两条腿,好不容易才装完车。乔安拍了拍车窗示意出发,老莫一脚油门,三轮车抖擞精神,终于驶出营区大门。望着三轮车远去的背影,中队长长舒一口气,“请神容易送神难”啊。乔安听完苦笑,希望它再也不要回来了。
事情似乎就这样结束了,就像每天千头万绪中的一段小插曲,来得快去得也快。小林拎来几桶水把杂物间冲过两遍,小黑猪的痕迹便从营区彻底消失。等到宣保股长打来电话的时候,乔安都快忘了记忆里的那位不速之客。
那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下午,五点多钟吧,中队正在组织体能训练。乔安揩了把汗,一接过听筒,就听见董仲董股长解释说,抽调任务结束,今天刚回支队机关,一进办公室,就看到电脑上那几张照片了。电话那头,股长的声音异常兴奋,他问乔安照片在哪儿拍的。后者意识到不对,反问有什么问题没有。这不是本地品种,董股长说,黑花趾,肉猪名贵品种,原产岭南,支队今年的帮扶项目。年初跟省城要的惠农政策,你们中队附近的邱家坝是个养殖试点,农户领了猪崽,养到一百来斤,养殖公司统一收购。股长说完在电话里长舒一口气,几个月没回邱家坝,小猪崽子都长一身膘了……
看来这头猪还真就是从哪个猪圈里跑出来的。乔安猜对了,可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说不定这会儿小黑猪已经在哪片林子里当上了山大王。电话那头,股长还在讲解这个优秀的肉猪品种,介绍邱家坝养殖业现状,分享乡村振兴成就,乔安隔着电话线频频点头,却一句也听不进去。股长……他硬着头皮喊了一声,还没想好如何坦白实情,董股长打断了他,也该回乡里看看了,等我到中队了细说。怕什么来什么,乔安有点恍惚,他不知道是不是有谁拨快了时钟,刚放下电话从队部出来,宣保股长人都到了。眼看着支队的越野车驶入营区,乔安感觉自己成了丢失赃物的窃贼,即将接受宣保股长的拷问。
猪呢?
全在桌子上了。
看着会议室里铺满整张办公桌的照片,董股长傻眼了。这张是刚来那天的监控截图,那张拍的是面部特写,从饮食起居到生活习性,乔安逐一介绍,历历在目。最后一张照片就是把小黑猪送走那天早上拍的,画面上,二排排长和炊事班小林冲着镜头比着“V”字,车厢里,小黑猪龇牙咧嘴,好像在骂骂咧咧。董股长没说话,接过照片,细细端详,时间码显示,小黑猪已经走了两个多星期,找是找不回来了。可惜了。股长叹了口气,再有几个月就可以出栏了。可是乔安没想明白,这么金贵的品种,怎么会弄丢呢?再说了,他告诉董股长,自己托人在乡上问过好几遍,也没见谁说自家丢了猪。
股长听完摇摇头,我先问问你们,猪有几个脚趾?
什么意思?虽然不知道股长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这问题还真把大家给难住了。猪蹄吃过不少,可光顾着好吃,谁去数脚趾。乔安有点惭愧,现在是顿顿吃猪肉,还真没注意过猪脚。见大家摸不着头脑,股长揭晓答案,猪是偶蹄类动物,一般有四个脚趾,不过有时候基因突变,也会产生多趾或者少趾现象。炊事班小林有点不服气,这跟那头小黑猪有什么关系?股长没说话,他从照片堆里抽出一张,你们看看这家伙几个脚趾。小林接过照片,股长接着说,本地有句乡谚,“木匠不做齐头料,屠夫不杀五爪猪”。迷信说法认为宰杀五趾猪会给自己带来霉运,所以五趾猪卖不上价,也不能杀,只好扔掉。因为是主动扔的,当然问不出来。听股长这么一说,大家纷纷找来照片验证,没想到这小黑猪还真是个五趾。没想到您还懂这个。联想之前老莫提到过的传言,乔安一下子明白了。股长摆摆手,我在这十里八乡跑了两年多,这些情况早摸清楚了。所谓“五爪猪”,都是猪贩子压低猪价的托词,只是没想到这些歪理到现在还有市场。股长拿着照片,若有所思地说,还是我们的帮扶工作没做到位嘛,看来光是钱包鼓了不行,思想观念也要跟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