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烧弹涂
作者: 李师江二○一三年,国际市场钢材价格断崖式下跌,上海钢材贸易的危机全面爆发。银行断贷,导致钢贸公司纷纷倒闭、破产,原来一掷千金的钢贸老板,一夜之间成为“负翁”。这次钢贸危机,受影响最大的是福建海西市,因为有将近百分之七十的钢贸人来自海西,人称“海西帮”。海西的银行借贷和民间借贷,在海啸中崩塌。
据统计,自二○一一年起,钢贸行业因债务问题导致的坏账规模近一百亿美元。有超过十人自杀、三百多人入狱、七百多人被通缉。
一
清晨,第一缕阳光掠过屋檐镇瓦兽,投进禅房的时候,李根已独自喝了半晌茶了。戒方师父做完功课,进门对坐,道一声“阿弥陀佛”。李根要将一泡已经软趴趴的茶叶倒掉,师父道:“就喝残茶吧!”李根摇头道:“茶香没了,已经不是茶了。”毅然倒掉,换了一泡白毫银针。开水冲下,叶芽儿展开,譬如刚刚抽芽成长,恣意舒展,茶色蔓延。李根道:“吃饭可以将就,喝茶将就不得。”
茶室质朴,茶桌是旧门板,座椅是木墩,浑然天成。这一泡茶喝完,算是做足了告别仪式,李根便起身告辞。师父身后的一幅字,写着“地狱不空,誓不成佛”,笔墨还新。
“这幅字禅意十足,不晓得是何意味?”李根问道。
“这是三省居士在地藏王菩萨生日那天送的。‘地狱不空誓不成佛,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乃是地藏王菩萨发下的宏愿。”
李根听罢,愣了片刻,毅然出门。
和师父的缘分也就是两年前。那时候,李根还是号称身家上亿的钢贸老板。当时回乡,朋友多,饭局安排不过来,连轴几天喝酒,醉生梦死的日子齁劲儿实在太大了。大醉三天后,朋友安排他去海钓,临了到海边虎屿寺喝茶。那是李根第一次与戒方师父相见。李根瞅见寺中寂寥,海风做伴,香客无几,他从繁华的上海滩回来,不免感叹:“你这寺里太安静了,没什么香火呀。”戒方师父微微一笑,道:“孤岛寺庙,历经损毁,现在已经不错了。”李根算是有点慧根,似乎有所顿悟。喝茶时,他看到观音殿破败,屋角瓦片已经塌了,风透雨淋,观音脸一半白一半黑,他当即捐了十二万元重建。如今他想,如果当时没有捐,现在一毛钱也捐不出来了。那时候钱在他眼里只是一个数字,现在钱变成了砸向他脑袋的重锤。捐赠时他并没有多想,只以为是善念上头。后面看到观音殿落成,心中突然一阵释然,才警觉,原来心里是压着一块石头的。
到达单石碑大桥的时候,阳光正从下游投来,洒下万点金光。李根的眼睛被晃得有点晕。桥栏底部,还有点剩下的蜡烛油,以及香头。桥下水位不高,但不见底。李根心中有所念,拿出手机拨了一个号码,响了两声之后,对方果断挂了。李根颓气上涌,再无别念,把手机往桥底下一扔,一步就跨上桥栏。跟世界上著名的自杀圣地相比,这里是排不上号的,水大的时候,跳下去也不一定会死。但小城市,山不高,水不深,就这条件了。他闭上眼睛,脑海里莫名浮现出一个娇小的身影,从一座高楼坠落,与自己形成对称。
“大哥,帮帮我!”他身后传来清脆的声音。
那是他第一次听见苏巧芳的声音,不容拒绝。倒不是这声音有多么威严,而是弥漫着生活气息,就好像邻居妹妹的呼唤。
上桥的时候,苏巧芳的电动三轮车熄火了。车子停滞片刻后开始后退,她凭借多年的经验,迅速跳下双脚着地,撑住车身。显然为时已晚,人在与车的较量中处于下风。李根第一眼瞅见的,是她不堪重负的样子。李根把脚从桥栏收了回来,也是从死亡线上收了回来。他在瞬间感觉自己还是有用的,所以不着急死。他能感觉到自己嘴角微微一笑,虽然是自我解嘲的笑,但却是一个月来自己唯一的一次笑。
李根检查了三轮车的电路,并无接头松动的状况,推断是马达本身故障。他很遗憾,有一个人这么信任他,他却无能为力,或者说,自己在临走前,居然没能成为一个有用的人。如果苏巧芳没有那么主动,也许他们的缘分就到此为止,他过他的奈何桥,她走她的人生路。人生的奇妙在于,你生命中出现的每一个人,都不是无端出现的,只要你愿意往前多走一小步,就一定会有后面的故事。
“帮我把车骑上去吧,我实在是没劲儿了。”苏巧芳提出有些过分的要求,接着提醒了一下李根,“我看你也没什么要紧事!”
李根微微苦笑。
单石碑大桥通往一中的这一段路,坡度确实是陡。这是因为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建设时,考虑到万一附近的金溪水库决堤,需要有个坡度阻止洪水进入城区。现在洪水是防住了,可是给骑行人带来了很大的难度。
苏巧芳的口气,能让人觉得她的话特别在理。李根想想也是,找死也不是什么特别要紧的事,没毛病。就这样,他骑在车上,双脚蹬着,苏巧芳在后面推。两人这么一配合,就没发动机什么事了,载着炊具的车子顺利地通向坡顶。到了坡顶之后,李根叫苏巧芳坐上车,逐渐远离死亡地带。找死虽然不是着急的事,但是李根没想到的是,人找死的勇气并非时时刻刻都有。
幸亏李根这一番帮助,苏巧芳赶上了上学学生来买早餐。一番忙碌之后,小笼包和烧卖已经卖了过半。李根呆呆看着苏巧芳。每个买早餐的学生和家长,不仅得到了食物,还有一种幸福感。自己这么多年来,一直是在贷款、还贷、资金周转与利润之间辗转,完全忽略了小日子的温暖与美。而这一切,都在苏巧芳的笑容里重现,并且在自己的内心复苏。
一波买卖的高峰过后,苏巧芳才注意到李根还在:“你也没吃饭吧,尝尝我的小笼包。”李根不置可否,只是咧开了嘴,傻笑。苏巧芳注意到他嘴角起泡了,叫道:“你别动!”她用手指从蒸笼里抹了一下蒸汽,涂在李根的嘴角。这是本地的一个偏方,小时候,母亲也是这样给自己弄过。在嘴角碰到手指的瞬间,李根没能忍住,一股热流冲向眼眶。
李根嚼着小笼包,是一种似曾相识的味道,甚至多年前的滋味都涌上来。苏巧芳很是得意,小笼包是她娘传下来的,味道独特。
“我吃过,我原来指定吃过。”
“我可没在别处摆过摊。”苏巧芳笑道。
“实不相瞒,五年前,我还是这所学校的老师,吃过你的小笼包不奇怪吧?”
“那不早说,这里的老师要有一个没吃过都难。”
“可是你,我却没有印象。”
“小笼包不会变,人可是会变的,你没听过女大十八变吗!我刚开始辍学到这儿卖包子,那时候才一米五,人都不到八十斤,你瞧我现在这块头!”
再聊下去,他们才发觉两人还有共同的渊源,都是来自附近岛上的,一个在流水坑,一个在鸡公山岛。
“鸡公山岛上如今没多少人了吧?”李根问道。
“早就没人了。原来还有几个人,后来政府搬迁,准备把岛屿开发成旅游岛,但是也只是说说,开发是遥遥无期的事,现在是座荒岛。”苏巧芳突然想起来,“大哥,以后你别在单石碑大桥那里晃悠,那里有鬼,我一过那里都瘆得慌。”
“我现在怕人,不怕鬼。”李根苦笑道。
“啊?对了,你是干什么的?”
“我以前是个上海老板,现在毛也不是。”
只要你一说是上海老板,本地人大多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哦,那你在桥上干什么?”苏巧芳警惕起来。
“你说呢?”
“你这有手有脚的,一表人才,该不会想不开吧?”
“你说,活着有什么意思呢?”
“瞧你这话说的,活着有很多好玩的事,我觉得逛街就很好玩。”
“哎,其实,我只是想逃避,逃到无人打扰的地方。”
苏巧芳言谈举止之间,有一种对小日子的热情,好像日子就应该在琐碎的忙碌中度过,不应该花在虚幻的金钱数字上。这一点应该是感染了李根,使得他不愿意再谈一个“死”字。
这时苏巧芳的手机响了,她犹疑了一下,还是接了。
苏巧芳换了另一张笑脸,道:“老浦叔,我正想跟你通话呢,互助会呀,这回你没标中,下个月吧,会标再提高一点。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你放心吧。最近可能有台风来,渔排上你可得注意。哦,帮工的事,我替你打听,有消息了我马上通知你。”
苏巧芳放下电话,道:“我这也要回去了,不如到我家吃饭吧。”
“那方便吗?”
“有什么不方便的?我平时都是一个人,就懒了,吃几个包子、喝一碗汤对付对付。我最喜欢的就是有人跟我一起吃饭。当然也不能白吃了,得帮我把车蹬回去哟。”
李根倒是愿意。他蹬着三轮车,身后坐着苏巧芳,很贴地气,这种感觉让李根觉得是一种新的人生。
“刚才听电话,好像你在做互助会?”李根问道。
“是的,闲着也是闲着,做几场会周转周转。”
“现在这个互助会比较危险,到处都有倒会风潮。”
“那倒是,不过我的还好了……咱们还能聊点愉快的不?”
经过下尾街,有一小贩在卖弹涂鱼。苏巧芳兴奋道:“这是野生的,难得,你小时候该吃过吧?”李根道:“你这一说,我口水莫名渗出来了,哎哟,万般滋味呀。”苏巧芳把一斤多的弹涂鱼拿下,喜滋滋道:“你有口福了,我做的火烧弹涂,滋味没的说。”
苏巧芳住的是老城区的一处平房,有个小前院。苏巧芳道:“你负责烧火,我去里面准备饭菜,这可行?”李根道:“没问题,十几年没烧了,但是活儿忘不了。”
小时候,李根也是捉弹涂鱼的一把好手,一般海边长大的孩子,都会有这一门绝技。这么美味的玩意儿,在那个少吃少穿的年代,何曾不是大自然的馈赠呢?弹涂鱼不好钓,需有七八年的经验。李根没有这个耐心。他用另外一种办法,把竹筒放在弹涂鱼的洞口边上,弹涂鱼出来玩耍时,把泥巴扔过去,弹涂鱼受到惊吓,会把竹筒误认为洞口,钻进去以后就难以返回了。俗话称,弹涂钻竹筒——有去无回。
火烧弹涂不是所有地方都能做得了的,岸边必须有稻田,秋天堆着稻草,弹涂鱼捉上岸,铁丝穿起,烧起稻草炙烤,腥味在烟火中尽去,而随着油脂溢出,稻草的香味渗透进鱼肉,作为孩子们的零食,火烧弹涂,吃的是海边的味道、田野的味道,以及童年的味道。由于可口,火烧之后的弹涂鱼,会被再次油焖加工,成为乡村酒席的佳肴。
这次在苏巧芳家,是李根时隔七八年后第一次吃到火烧弹涂,一种别样的味道涌上心头,他好像回到少年时代的世界。几个月来,他第一次感受生活原来可以如此平凡、温暖、美好,就在一种根深蒂固的味道里。苏巧芳夹了一条个儿大的鱼,放在他的碗里,这要是在上海,他会认为这是过分礼貌而不雅的举动,但在家乡,他心中一热,泪花忍不住在眼里打转。
他怕苏巧芳看见,假装眼睛被灰尘眯住,不经意地用手背擦掉,故作轻松道:“没想到你人漂亮,菜也做得这么漂亮!”
苏巧芳不悦道:“你夸我菜做得漂亮就行了,别夸我长得漂亮,我不喜欢人这样夸我!”
李根微微一怔,感觉到苏巧芳有故事,自我解嘲道:“好好,这么多年你是我见到的第一个不喜欢别人赞美的女人。”
苏巧芳很喜欢这种气氛,大概是因为平时家里都没有家庭氛围吧。她本来就热心,再加上喝了点啤酒,就更热情了,她介绍道:“起先跟我打电话的,是我的堂叔,人家叫他老浦,他是一个好人,在渔排上搞养殖。他需要一个帮工,你要不要去渔排上帮他呀?”
李根指了指自己一身还算整洁的衣服,全身加起来也有上万元,惊愕道:“你觉得我像个小工吗?”
“你不是说想找个安静的地方嘛,渔排上可是世外桃源呀!”苏巧芳对李根的“身份刺激”并不在意,“现在你也没事可干呀,闲着不也闲着嘛!”
李根苦笑起来,自我解嘲道:“几个月前,我还是身家上亿的老板,现在让我去渔排上打工,你说我能接受吗?!”
苏巧芳脸有点红了,显然酒量并不大,有点上头,道:“身家上亿,那有什么用?都破产了嘴巴还硬。你们都是赌徒,赚多少钱都不够,非得让自己破产了才满意。”
苏巧芳说的是一种现状,这几乎是上海钢贸市场崩溃后所有钢贸商的命运。苏巧芳说这话,还带着气,似乎在说李根,又似乎在说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