鲸鱼沉默
作者: 朱朝敏一
就在越南头顿的一座古色古香的鲸鱼庙前,阙美真开始说她头疼。以后,她就每天头疼了。
那座鲸鱼庙,我没进去看,不等于没印象。那天,头顿刚刚下过一阵雨,还是暴雨,哗啦啦的雨水排阵疾跑,刷出一派清朗天地。天空高远,却蓝得人的心里发慌。而鲸鱼庙所在的院子里,高大苍翠的榕树枝叶撑天,根系四处伸展盘结,也盘进我体内,拉垮我坚持了一年半的戒烟防线。我没有随团进庙,而是斜着肩膀站在榕树下,打开一包越南烟(中途买的纪念品)。
袅袅烟雾抬高我的视线。
鲸鱼庙很小,里面供奉的鲸鱼塑像却很大,占据了大半空间,庙宇就沉重了,拉拽人的眼神,要我不得不看。
游客们依次进去礼拜。轮到阙美真了,她脱鞋赤脚走进,还捧了三炷香,接着回头,抬起脑袋。我们视线交接——我不确定,因为距离有些远,但我能看见她仰起了脑袋。很快,她站定于那座漆黑的庞大的鲸鱼塑像前。鲸鱼塑像架在三组六个矮粗木墩上。漆黑的庞大的鲸鱼塑像形成强烈的反光,照亮了阙美真,她的背影看上去寂寥极了。
我掏出手机,拉近距离。
阙美真出来,脸色不大好,拒绝了我买椰子喝的建议。我询问她怎么了,她抬起右手按太阳穴,说头疼,随即上车闭目养神去了。
以后两三天,她都头疼。她怀疑是颈椎病引起的。回国后,阙美真去理疗按摩,头疼依旧;上医院检查,确定还是颈椎病引起的头疼,医生建议她继续理疗。二十来天后,阙美真要离婚。我问道:“因为头疼就离婚?”阙美真没回答。答案无由地随风飘到我心里。我们过得不算和美,却谈不上有多大的别扭;若真要找问题,也有,结婚十多年,尚无儿女。此乃症结吧,终于借着她头疼的机会摆明态度,走不下去了,离婚各自安好。
陆续搬出属于我的东西。一个月后,我想起,放在书房里的印章忘记拿了。练字只是偶尔为之,印章印泥什么的摆设而已,我却在深夜想起,去拿,发现房子换了门锁,电话联系,阙美真去外地了。
印章价值不菲,出自一个书法大师也是我的书法启蒙人之手。当时我和阙美真刚结婚,遇见他,他给我们夫妻俩分别刻了一枚——是的,书法是我和阙美真的共同爱好。那印章有些纪念意义,还是要拿回。十一月中旬时,再次联系阙美真,号码已不存在。不至于吧,我们是好说好散的,她却换了号码,以此隔断我们以前的一切。
心中一阵苦涩。那枚印章,算了吧。
我搬回老于头那里去住。老于头是我父亲,他住在郊区的一座老房子里。郊区属于西园冲。
西园冲很大,青山连绵,溪流淙淙。地处第二道拐的峡谷(俗称二冲),曾经有个军工厂,二十世纪相当红火。老于头原本是山民,住在西园二冲深处的某个山腰处。军工厂建立时,二冲峡谷里许多房子和田地被征收,当地的农民也被招进厂里。老于头患小儿麻痹症导致右脚跛瘸,虽有小残疾,但电工技术好,便被招进来做电工。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末至二十一世纪初,军工厂搬走,剩下的厂区被丢下,建成艺术营。但还有部分住宿区没拆除,住有人。这些住宿区大都是二居室住房,也有三居室,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中期建起的职工房。我的童年、少年甚至部分成年时期就在厂里度过,跟着父亲住在一栋筒子楼里。那些二居室三居室没我们的份,属于有本事的人居住,领导和部分高级别的技术人员,如工程师、教师、医务人员。我们私下称为红楼。那些房子现今看来破旧,骨架却结实,结构也合理。军工厂搬走后,红楼空下来,我们才有机会搬进去住。后来遇到房改,老于头买下一套二居室,价钱比外面的房价便宜许多。
他一直住在那里。他靠退休金生活,平时没事,侍弄一片菜园和半坡茶园,日子还算滋润。
我大学毕业后留在城里工作,而后成家,再回西园冲,也就是节假日了。以前要个把小时的公交路程,现在买了轿车,道路也被拉直,顶多二十分钟。这也是离婚后的我暂住老于头家里的重要原因。
以往喜欢热闹,但离婚后的我,需要一个地方睡觉发呆,偶尔还能去菜园茶园遛遛弯,打发下憋闷的时光。这地方安静,青山绿水入眼来,又不隔世。此际已是隆冬季节,西园冲敷了层白霜,盐渍般的细沫粘在枯败的草木上,荒凉而清寒,预示雪景图即将全面铺开。但青山不老,溪水长流,是西园冲的特色。哪怕大雪压山,也压不住树木的绿意和溪水的清泠。春意浮动于西园冲,恍惚一切可待。
西园冲红楼适宜我目前状况。
“你们分开了?”老于头问我。
我不作声。没啥可说,他也就问问。关于我和阙美真,老于头一直不大看好。阙美真结婚前喜欢西园冲,几乎每到周末就会约我回西园冲。青山绿水,女孩子都喜欢。她曾打算将红楼后面的山坡辟出来种植兰草,发展成兰园。西园冲兰草多,品种繁复,阙美真一到三月份就来西园冲到处钻林子寻兰草。据她说,西园冲的兰草品种至少有五十种。她移栽一些在宿舍楼后的山坡上,但是老于头打算把山坡辟出来扩种茶叶。西园冲的茶叶,得青山绿水的滋养,味道清远冲淡,彼时已很有市场。老于头恨不得把西园冲所有土地都占为己有来种茶,哪能容忍阙美真的兰草地,便毫不客气地挖掉了那些移栽的兰草。阙美真站在狼藉的山坡呆愣片刻便离开,对西园冲也就冷淡了。
老于头知道兰草是他们嫌隙的源头,却不想解释。没必要嘛。那东西漫山遍野都是,香是香,也就一阵子,能当饭吃?茶叶可以喝,可以卖出钞票养家。他以为阙美真应该懂,就没放心上。结婚那天,我带着阙美真给他磕头敬酒,阙美真却僵硬地站着,腰也不弯,右手端着的酒杯只象征性地偏了偏,别说喊声“爸爸”了——此后那称呼也再没出口。老于头事后嘟哝过一次,随即又自答:“没啥,我做了爷爷就好了。”她连续两三年缺席春节团年饭,老于头就说:“这妮子心思恁多,脾性犟,你难得掌住。”我不理。一介山里老头,懂啥。不过,他真不需要我回答,又打个圆场:“我要是有个孙子就好。”
他苦心巴巴地等待孙子的到来,这似是他全部的生活期望。三年、五年、七年……到了第十年,他七十大寿那天,阙美真跟我回家,在西园冲办了一桌酒席,请了几个老亲为老于头祝寿。老于头喝了不少酒,舌头打卷,却无醉意。客人走后,阙美真帮他收拾残局,两人在厨房里不知说了啥,阙美真突然跑下楼去了。老于头面色沉重,问我:“我孙子到底啥原因不来?”他的眼眶发红,在晚沉的夕阳下,波着混浊的水光。我不停地刷手机,装作没听见。
“那妮子身体有问题,于家要断后了。”老于头抬高声量吼道,脖子上梗出的青筋蚯蚓般蠕动。我拉开防盗门,朝外探下,又啪地关上。老于头很少与我对着干,他怕我——主要是我说话怵头,容易翻脸,老于头多半躲让。而那次他却不管不顾,打开大门,还一步跳出屋外叫嚷。
“看那豆芽菜般的身板,整天阴着脸,就晓得有毛病,她就是来折磨我们爷俩的……”
我拽住他胳膊朝屋里拉,边拉边说:“瞎嚷嚷什么,是你儿子的问题,我检查过。”
我撒了谎,我和阙美真都没毛病。我们曾种下了一颗胚芽,就在婚后第三年的秋天,阙美真当时没有告诉我。为啥不及时告诉我,我不知原因。也许是她的慢性子使然,也许是在找合适机会,也许是其他原因。那年的“十一”黄金假,我们去湘西玩,就在沱江坐船时,她的裤子突然染上血,她要求马上去医院。而我以为是月经来报到,笑嗔她大惊小怪太娇气。她很着急,脸色惨白。我问她怎么了,她才告诉我,她有孕在身,刚满一个月。我霎时惊呆了。怀孕后身体出血,意味着胎儿极有可能流掉。我着急地带她找到湘西凤凰中心医院,幸亏及时,保住了胎儿。而这次流血,就是阙美真身体较弱,加上旅游劳累所致。医生再三嘱咐我,要保证阙美真休息好,才能保住胎儿。
回家后,我连续出了几次差,短差长差不断,也难得有时间跟她面对面,她也顺利地保住胎儿。但是……
我深刻地记得那顿晚饭的细节。四个月后,我在家吃晚饭,阙美真问我对胎儿的看法。我一愣,马上摆手,说没看法。“一点看法都没有?或许你随便说说。”阙美真认真地要求。肉团团的胎儿,我能有什么看法?我笑了下,没作声。她唉了下,附和我的沉默——“也是,新生命总归陌生,难免措手不及……”说到这里,她抬起双眼看来,我依旧沉默。她继续说:“我意思是自己情绪差,也不知胎儿健康不……”我随口补白“那就拿掉”,还补上一句“我也没做好当爸爸的准备”。说完心中咯噔了一下,恨不得甩自己巴掌,却见她神色并无多大异常,歉意也就没出口。谁知,第二天她就打掉了胎儿。不幸的是,阙美真虽是护士,就在她供职的医院做手术,打胎却不干净,两个半月后,阙美真下身流血,又做了一次清宫手术。此后,阙美真再没怀孕,我们也再没说过此类话题。
而老于头归责阙美真,我只好骗他说自己有问题。他当真,马上跟来一句“你快去治啊”。
我吼道:“操碎心,看我跟你扯两句白,就翘尾巴瞎指挥了。”老于头半张嘴巴,紧张地讪笑卡在脸颊褶皱里半天出不来。
我踅到屋外,没见阙美真的人,不由得长舒一口气,再拿出手机呼叫她回家。这是阙美真最后一次来西园冲。
二
十二月中旬的一个周末,几个朋友随我回到西园冲老家。老于头到山里买了一头年猪杀掉,我们准备晚上吃血花。这是由头,不过借此机会聚下,热闹热闹。两辆车。两个单身男人,我和高亚军。再就是一家三口,黄佳妮和罗嘉禾夫妻俩,外加四岁的男孩团团。
高亚军还带了一只狗,模样小巧,却凶悍,在车上狂吠不已。我要高亚军管教下小犬。那狗越发不得了,伸出前腿抓我的右胳膊,差点要我打偏方向盘。高亚军拍下小犬,翘起右手食指在我眼前弹了弹,纠正道:“人家叫艾米。哦,艾米,这是咱们的哥们儿,要记住。”
果然,艾米在车上安静多了。
到了红楼院子里,艾米又不安分了,到处狂吠,高分贝的叫喊刺破耳膜。黄佳妮牵着团团,一边后退,一边厉声呵斥。但艾米跑上来朝团团伸出前腿——罗嘉禾抢上前,踢了艾米一脚。
艾米发出强攻。高亚军喊道:“艾米过来,哥哥带你耍去。”艾米缩回前腿,尾随高亚军逛去。高亚军走了一会儿,又返回拿了一把铁锹,说是看见好东西就挖回家带走。西园冲的好东西遍地,仿若动物的山石、比艺术还艺术的树桩、奇花异草……高亚军看上了啥?天知道。正如,这个养雌性小狗的白胖子会唱楚剧,举止有些娘娘态,却又是一家攀岩馆的训练师和老板。其反差令人愕然。
黄佳妮和罗嘉禾是中心医院的医务人员,两人正在闹别扭。罗嘉禾是我硬拖来的,他精神状况欠佳。黄佳妮是名护士,阙美真也是,却供职不同的医院,两人在一次业务培训中相识。我认识阙美真,就是黄佳妮搭的线。但她俩关系仅限一般朋友。
难免会说到阙美真。黄佳妮带来的消息是,阙美真辞了职,人也离开了江城。至于行踪,是秘密了。
“她那人……”黄佳妮耸起苹果脸,小眼睛眯成门缝,露出的扇贝牙晃花我眼睛,“就那样吧,看似随和,却难得走近,你们还是生活了十年。”
我有些惭愧。黄佳妮的话,划出了责任方在阙美真。
罗嘉禾兀地问道:“你们为何没有孩子?”我的谦和脸色挂不住了。他又接上一句——“不过,孩子与婚姻又有多大关系?”他睁大眼睛看半空,陷入了沉思。黄佳妮赶上一句:“有孩子,家庭才完整,为啥不要?”
这个……还没准备好,毕竟那是人生大事。我准备这样回答,一张嘴却改了口:“家庭幸福莫如你和罗嘉禾了。”黄佳妮愣住,右脸颊微微颤动。罗嘉禾兀地转过身面对我,神色阴郁,我伸手拉他上楼去喝茶。
我带回来自南糯山的老树茶,一个朋友送的。罗嘉禾喜欢喝茶,是高级茶友,这不,还自带了茶具——陶制的炊壶、白炭、青色冰纹茶杯、公道杯,外加香炉松香。一听要喝茶,罗嘉禾就拿出一个小桶,到红楼后面的山坡去找山泉。西园冲青山绿水,山泉常年不绝,得之容易。很快,罗嘉禾返回,燃起白炭,将山泉水架在陶炊壶上,再焚香净手冲茶。
“喝茶最好用山泉泡,味道清甜,但不至于真去……那就小题大做了。”黄佳妮冷眼看罗嘉禾忙碌,随后端起半杯茶水,啜一口,也说道:“不就一杯水嘛。”罗嘉禾低头品茶,充耳不闻。
袅袅茶香中,高亚军返回。皮鞋沾上泥巴,衣服上也沾有。挖到什么宝贝他没说——因为我们没有问。他洗了手,将艾米安顿在门外,也来参加喝茶。吧嗒两口,送上意见:“没有咖啡或者奶茶爽口,要不就直接上酒好了。”高亚军这个胖子,嗜好高度白酒,自然要大鱼大肉伺候,胖也就名副其实了。他之所以参加喝茶,是牌瘾犯了。我清楚,黄佳妮也清楚。她将团团交给了罗嘉禾。我们仨围着茶桌玩起纸牌。罗嘉禾带着团团,换了另一张桌子喝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