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此

作者: 哲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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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笑依在微信群里喊:老大,你吱一声会死啊?

那天下午,倪箫耳和倪笑依在群里聊了半个小时,艾特了十几次,老大没动静。这是三姐妹组建的微信群,群名“三岔口”。家里家外有什么事,就在群里喊一声。当然,有策略的。通常情况是,其中两个人先微信私聊,达成一致意见后,再转移到“三岔口”。这就有意思了。两个在暗处一个在明处,反过来讲,也是两个在明处一个在暗处。你来我往,兵来将挡。这种游戏,她们三姐妹以前是在日常生活中玩,现在转移到微信上了——微信也是日常。她们乐此不疲。好玩极了。

她们彼此间的称呼也带有游戏成分,大姐倪笑依被称大哥,倪箫耳排行老二,被称二哥,小妹倪桓卿被称为老大。为什么这么称呼?当然是好玩,大概跟她们没兄弟也有关。三个人依次各差三岁。别小看这三岁,有时就是两代人。老大出生时,大哥已经读书了。倪箫耳读高中时,大哥已经卫校毕业,在信河街妇幼保健站当护士了。而这个时候,老大还在读初中。老大的心思不在读书上,整天和一帮不良少年混迹网吧。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大哥和老大是一对冤家。她们是两个极端。大哥读书好,成绩一直是班级前三名。老大不读书,成绩是班级倒数第一,连倒数第二都没拿过。大哥话多,却不喜欢动,她可以一个暑假不出家门。老大喜欢一天到晚在外面晃荡,话不多,但她有一句口头禅:另辈。大哥喜欢管老大,老大却不服管,两人经常打架。大哥毕竟大了六岁,气势占优。老大一咬牙,剃了光头:一方面是向大哥示威,另一方面也是为了方便跟她打架——打架时,大哥喜欢揪她头发,这招很灵,头发被揪住,老大像蛇被踩住七寸,只能低下脑袋,双手乱舞,嘴里不停低喊着“另辈另辈另辈”,最后只能乖乖投降。剃了光头,大哥没法抓她头发了,势均力敌了。一直到老大去读第五档专科,她们才停止打架。手脚上的动作停止了,嘴巴上依然你来我往,在微信上你一句我一句。大哥的方式是碎碎念,中间夹杂一两个“屁”。老大的方式是快刀斩乱麻,要么不吱声,要是开口了,肯定是斩钉截铁的。

大哥倪笑依在群里喊老大“吱一声”,是因为老爸倪捷丕,他出问题了,也不是什么大问题,绝食而已。他绝食有段时间了。不吃主食,光喝酒。严格说,酒也是主食,所以,也不能称之为绝食。现在的情况是,酒也不喝了,已经两天了,粒米不进,滴酒不沾。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一副等死的姿态。

关于老爸绝食的问题,倪箫耳和倪笑依在微信上私聊过,让不让他死?她们的一致意见是“坚决不让”,不是舍不得,而是不能让他说死就死,太随便了,太任性了,七十岁的人了,又不是三岁小孩,生死大事,哪能由他一个人潦草决定?不可能的。他自己决定是一方面,还必须经过她们三姐妹商量裁决。在这件事情上,老大是没法商量的。她巴不得他早点死掉呢。所以,这件事,只能她们两个人意见统一后,再找老大商量。那就不是商量了,是通知,是通牒。上“三岔口”之前,倪箫耳和倪笑依在微信上还有一段对话:

倪笑依:老爸不是最听你的话吗?你陪他喝酒,把他灌醉,不就屁事没有了吗?

倪箫耳:你酒量好,你来试试?

倪笑依:他不听我的。我也不跟他喝酒。

倪箫耳:我试过,这次不灵,他不理我。

倪笑依:你跟他谈古文啊,他不是最喜欢跟你谈吗?

倪箫耳:他不跟我谈了,《古文观止》都烧了。

倪笑依:你对他发嗲呀,他以前不是很吃你这一套的吗?

倪箫耳:大哥你说话要有证据,我什么时候对他发过嗲?对你发过吗?

倪笑依:你们两个人的屁事,我不管,也管不了。

接着又发一条微信:找老大,这事必须老大出马。

她们上了“三岔口”,两个人演了半个钟头戏,老大一点反应没有,好像老爸死不死跟她没一毛钱关系。所以,倪笑依才会爆出一句粗口,不过,对于倪笑依来说,不存在粗口不粗口的问题,她在妇幼保健站工作了那么多年,从见习护士当到护士长,每天跟屎啊尿啊打交道,说话难免“有气味”。

见老大还是没吱声,倪笑依又跟了一句:老大你是不是蜂蜜吃太多,嘴巴被堵住了?

倪箫耳有点想笑,大哥这句话缺少逻辑:在微信群里说话不是靠嘴巴,而是靠手指头。

其实,倪箫耳和大哥一上“三岔口”,老大倪桓卿就看到了。她没空。她是第一批开淘宝网店的人,曾经被评为首届全国十佳网商。新冠疫情防控之后,网店生意蓬勃,好像所有人都拥到网上购物了。她忙得恨不能长出三头六臂。当她将手头订单处理停当,在“三岔口”上回了一句:吵什么吵,马上召开家庭会议。

这就是老大的风格,雷厉风行,一锤定音。她是这个家的老末,很多时候却充当老大的角色。

召开家庭会议,这事倪箫耳不是没想过,她没提出来,因为她不是主动的性格。更主要的是,她知道,她不提,肯定有人会提,不是大哥,就是老大。你看看,老大一开口就明确方向了,这就叫气魄。

家庭是个严密组织,更是一个温暖团队。一个融洽的家庭,肯定是在严肃和温馨之间达到平衡的。一般事情都是在商量之下决定和完成的,很少使用“会议”这个概念。

在倪箫耳的记忆中,他们共召开过三次家庭会议。其他逢年过节,也是一家人坐在一起,吃海鲜,喝老酒,谈天说地,嘻嘻哈哈,商量各种琐事,但那不是家庭会议,那是家庭聚会。

如果倪箫耳的记忆没错,第一次家庭会议是因为大哥的婚事。结婚才一个月,她提出离婚。老爸说,胡闹,结婚酒才吃完就喊离婚,你以为这是小孩子玩过家家?大哥说,你喝你的酒,我离我的婚。老爸说,说结就结,说离就离,还要不要廉耻啊?大哥说,离婚跟廉耻有什么关系?老爸说,不行,召开家庭会议。大哥说,开就开。那个时候,老大经过四次复读,终于收到一张第五档专科学校的入学通知书。她不想再复读了。出去读书之前,她也参加了这次家庭会议。会议是在九月初那个周末傍晚召开,正是东海海鲜大批量跳上餐桌的时节,老妈烧了一大桌菜,鱼类有清蒸小黄鱼、葱油鲳鱼、家烧带鱼、咸菜烧子鲚;贝壳类有龟脚、辣螺、香螺、蛏子、花蛤;虾蟹类有江蟹、小黄虾、虾蛄、赤虾。贝壳类和虾蟹类都是盐水煮法,最大程度保留原味。都是下酒菜。都是老爸喜欢的菜。这分明是一个欢乐的家庭聚餐嘛。可不是,一坐下来,老爸就频频举杯,他喝,让大家也喝。三姐妹中,大哥和老大不喝酒,不是没酒量,是不愿意陪他喝。老妈酒精过敏,一碰就浑身发痒。只有倪箫耳会陪他喝,可能也是这个原因,三个女儿中,老爸对倪箫耳特别照顾。哪里是照顾?是百依百顺,是言听计从,是溺爱。酒过三巡,所谓的“三巡”,是指老爸喝过半斤六十三度的信河街老酒汗后,终于切入正题——家庭会议开始了。其实就是投票,五个人,不同意离婚的举手,同意离婚的不用举手。老爸率先举手了,老妈紧跟其后。倪箫耳见老爸的眼睛看着自己,她知道老爸的意思,她也从来没有违背老爸的意志。但是,这一次,不知什么原因,倪箫耳没有举手。辜负了。背叛了。老大也没有举手。大哥更不会举手。三姐妹难得结成了同盟。老爸是个讲信用的人,言出必行,愿赌服输,他同意大哥离婚。不过,他那天晚上喝醉了,背诵了一夜《古文观止》,从第一篇《郑伯克段于鄢》直到最后一篇《五人墓碑记》,两百二十二篇,一篇不落。

第二次家庭会议是因为老大,也是因为婚姻。这次不是离婚,而是结婚。老大离婚后,要跟一个比她小十岁的男人结婚。老爸故伎重演,又一次召开了家庭会议,结果还是二比三。这是倪箫耳第二次违背老爸的意志。

第三次家庭会议跟倪箫耳有关。不是倪箫耳的结婚或离婚问题,倪箫耳未婚,也没有要结婚的念头,当然,也没有打死不结婚的决心。她只是无可无不可。这次会议主题是倪箫耳的职业选择问题。倪箫耳信河街医学院毕业后,在信河街第一人民医院当内科医生,已经是副主任医师了,再过两年,科室里有个主任医师退休,就轮到她了。这时,老爸想让倪箫耳离开医院,到他的诊所来。老爸退休之前,是望江街道卫生院院长。专业是呼吸内科。退休后,他申请了营业执照,在家里开了一家诊所,名字叫倪氏儿童诊所。他结合中西医经验,用蜂蜜和几种中草药,研制出一种专治儿童咳嗽的偏方,上门求医的人,每天都要排成一条长长的队伍。说诊所门庭若市,一点也不过分。他想让倪箫耳“接班”,是因为专业对口,更因为对倪箫耳的偏爱。这一点,他从来不掩饰。他的偏爱是明目张胆的,理直气壮。本来,这件事是不需要召开家庭会议的,但他坚持要开,大概也有故意做给大哥和老大看的意思。他就是偏心,怎么啦?

倪箫耳来诊所,还有一个原因。一年前,一个儿童吃了老爸开的药,出现肺气肿,家属每天来诊所,不闹事,也不诉苦,只是坐在门口哭哭啼啼。上班来,下班走,无比准时。导致肺气肿的原因很多,家属一口咬定是吃了老爸开的药。前后哭了近一年,最后赔了一笔钱了事。这事让老爸动了关闭诊所的念头。倪箫耳知道,老爸不是心疼钱,他不能接受的是家属的无理取闹,更不能接受的是有人对他医术的怀疑。可是,有人怀疑就不开诊所啦?倪箫耳劝他继续开下去,开下去才是最好的证明和还击。老爸确实是心灰意冷了,他说自己不会再给人看病开药,但他不反对由倪箫耳来接手诊所。对于倪箫耳来讲,无所谓。医院相对稳定,诊所比较自由。各有各的好。

菜还是那么丰盛,该有的菜一个没少。都是老爸喜欢的下酒菜。还是酒过三巡开始举手投票。让人没有想到的是,这一次,是四个人举手同意,唯一没有举手的人是老妈。老爸问她,凤仪,你为什么不举手?她说,这下好了,你们可以天天喝酒谈古了,天下都是你们两个人的了。

哈,这就是老妈,她的名字叫阮凤仪。老爸叫她凤仪。在这个家,她们三姐妹私下里将老妈叫四妹。四妹眼里没有倪箫耳,也没有大哥和老大,她眼里只有老倪。老倪是她的天,是她的地,是她的全部。她买菜只有一个标准:老倪喜欢的,她买;老倪不喜欢的,她看都不会看。在倪箫耳的印象中,这是四妹唯一一次没有挺老爸。不过,她举手不举手,无关紧要,四比一,顺利通过。令倪箫耳有点意外的是大哥,她知道老大会举手的,老大有自己的事业,她的网店开得很好,号称“信河街马云”。她用赚来的钱买了十一套房子,信河街五套,杭州三套,上海三套。因此,她还有一个绰号,人称“信河街房姐”。她的人生有自己的轨道,也有自己的追求,一家小小诊所,入不了她的法眼。再说了,她对老爸没好感,眼不见为净。大哥不同,她是医护人员,年龄也不小了,孤身一人,退休后,总要有点事情做做的。这种情况下,由她来接手诊所是合情合理的,虽然她不是呼吸内科专业,但老爸可以带她呀,当了那么多年的护士长,什么病没见过?上手很快的。倪箫耳觉得大哥应该不会举手,然而,她却第一个举手了,比老爸还快半拍。倪箫耳看不懂大哥的地方就在这里,在很多时候,她显得没心没肺,显得简单直接,她说的话,她做的事,几乎都是本能反应。她是无所顾忌的,也是无法无天的。然而,仔细一想,也不对,看起来,她整天将脏字挂在嘴上,对什么事都毫不在乎。不是的,倪箫耳发现,在老爸面前,她从来不说脏字,也从来不吐粗话。倪箫耳接手倪氏儿童诊所第二年,大哥提前办理了退休手续。倪箫耳跟她商量,让她来诊所上班,她一口拒绝了。她的理由很简单:当了半辈子护士,早当够了,退休后什么屁事也不想干,只想开着越野车到处浪荡。倪箫耳不能肯定这是不是大哥的真实想法,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大哥离婚后,没有再婚,她加入一家汽车俱乐部,一会儿说去新疆,一会儿说去青海。至少从表面看,她是快乐的。

倪氏儿童诊所就开在家里。他们家在丁字桥巷,有一个独立小院子,大约有五十平方米。小院子里有两间三层楼房,左边是诊所,右边住家。

倪箫耳接手诊所后,老爸每天会到诊所看看,给她打打下手,但不会坐下来,更不开药。他主要管理院子里的蜜蜂和两畦花。花的品种繁多,有大波斯菊、薰衣草、报春花、迷迭香、紫菀等。在倪箫耳模糊而又清晰的印象中,老爸是在老大出生那年开始养蜜蜂的,也是那年开始研制偏方。当时只养一箱蜜蜂。开了诊所后,增加到两箱。现在变成三箱。作为一家儿童诊所,是不适合养蜜蜂的。蜂蜜很甜,可蜜蜂会蜇人,大人小孩都怕。三姐妹中,老大从小胆大。倪箫耳记得,有一个夏天傍晚,快吃晚饭的时候,院子里爬进一条扫帚柄那么粗的菜花蛇,大哥和她吓得拼命往楼上爬,四妹吓得不停喊老倪,老大嘴里喊一声“另辈”,冲到院子,一手抓住菜花蛇的尾巴,一把甩了出去,那条菜花蛇飞过院墙,啪的一声,摔在墙外的水泥路上,很快游进路边的草丛里。整个过程,老大冷静又果断,动作一气呵成,没有丝毫的惊慌和犹豫,要知道,她那时才读小学四年级啊,已经是丁字桥巷一带的孩子王,上树捣鸟窝,下河抓田蟹,没她不敢干的事。倪箫耳是后来才知道,跟她一起玩的孩子中,有个会讲闽南话,在闽南话中,另辈,是你爸的意思。天不怕地不怕的老大,却怕蜜蜂,怕得要命,怕得毫无道理,看见蜜蜂就像倪箫耳和大哥看见蛇,吓得腿都软了,嘴巴喊不出声音来。老大第一次想烧掉那箱蜜蜂是读小学五年级。那个春天的周末,田野上的紫云英开得正旺,老大又一次被蜜蜂蜇了。她哇哇大哭,哭着哭着,突然从家里点了一根火把,冲到院子里,要将那箱蜜蜂烧掉。她还没有冲到蜂箱,老爸已经从屋里冲出来了,一把拎住她的后衣领,将她整个人拔起来,一把夺了她手中的火把,一脚踩灭。大家以为,这下老大惨了,那箱蜜蜂可是老爸的命根子,他从来不让别人靠近,包括四妹也不行。镇压是肯定的。然而,老爸将老大拎回屋后,并没有立即“行刑”,而是将她交给四妹,他对老大说,你这笔账先记下来,过几天再算。说完之后,出门办事去了。这是老爸惯用的伎俩,他不是不处罚,而是暂时“挂账”,他要将处罚的气氛营造起来,要将处罚的悬念制造出来,要让老大一直处于煎熬之中,要让老大一直处于坐立不安状态。更要命的是,老爸每一次处罚的手段都不一样,有时是面壁思过,有时是背《古文观止》,有时是唱信河街童谣,有时让她辨认各种草药,总之,老爸肚子里有无穷无尽的处罚手段,花样翻新。老爸这些处罚手段,只针对老大,从来没对大哥使用过,更没对倪箫耳使用过。他对老大是“青睐有加”。老大对他是“恨之入骨”。那天下午,老大又试了一次,她还是想将那箱蜜蜂烧掉,反正要处罚,烧不烧都一样,为什么不烧?但是,她还没有走到院子,就被四妹发现了。四妹用一条编织绳,绑在她的腰和老大的腰之间。老大趁她午后打盹儿,偷偷剪了编织绳,拿着火把冲出门去,她还没有冲出家门,四妹就已经惊醒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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