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亮朋友
作者: 姜博瀚
关于蓟门桥一条新闻报道
前天,马志强死了。严格意义上说应该是大前天晚上。他人死在了小月河里,是在第二天早晨被发现的。过路人报完警五分钟后,110出警迅速赶到。警察处理完事都到下午了,法医鉴定他是醉酒落水。
钱小花接到电话是在第三天的晚上。那时,她正带着演员在大剧院上演三幕歌剧。钱小花把马志强的死亡事件告诉了尤莜,尤莜的脸像舞台上的幕布,快速拉开好几道,这才露出噩梦般的神情,大汗淋漓,感觉尿了裤子湿透了下身。
她哇哇地吐起来。
NASA酒吧杀人事件在《快报》上头题刊出后惊动了京城。
一个裸体女人光溜溜地躺在西土城2号宿舍门口,环卫工人清晨铲雪,被白嫩嫩的肉体吓一跳。报警之后,警察包围了北三环整个蓟门桥。王警察首先调查儿影厂宿舍楼。旁边,电影学院各个系在读学生也都正常。
西土城2号宿舍楼斜对面是NASA酒吧。刚开始怀疑死者是夜总会舞女。警察带走了黑龙协助调查这一死亡事件。第二天《快报》大版面新闻报道,澄清了死者身份。赤身裸体者,为女制片人王紫薇,患有中度抑郁。调查排除了奸杀和情杀。但是,一张女人赤身裸体仰面躺在路边上的照片,阴部打上了马赛克,还是让看报纸的读者惊吓不小。
来绿铁门的第二个星期五,尤莜就来NASA唱第一支歌。
NASA像一个废弃过后空旷的仓库房,进门口从铁索钢桥踏过去。而中央的DJ舞台比其他地方的酒吧都要大几倍,消费相对便宜。唱起歌来也很空旷,像自己的演唱会。尤其是一九九八年的四月八日北京的NASA DISCO举行了一场纪念Kurt Cobain(科特·柯本)的音乐会,在那场音乐会上许巍演唱了那首《永隔一江水》火爆京城——国人非常尊敬的西部歌王王洛宾的作品。加上来NASA的人都是附近高校的大学生和文艺青年,穿着也都时髦,浑身上下都带着艺术气息。刚开始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登台演唱,到了二○○○年后在文艺青年的建议下,时不时会有一些音乐学子纷纷献艺。那是一个青春、校园、民谣为主流的年代。选歌的时候,尤莜费了很大的劲,始终害怕不能满足艺术生观众的欣赏口味而砸了老板的牌子。
老板跟尤莜说往清纯上靠就行,让你唱摇滚你也唱不起来。让你唱美声,你也没有那么高的嗓子。唱点民谣,郁东、老狼的歌都行。学生们腰里别着随身听满脑子都是校园歌曲。尤莜有了主心骨后,就穿着那件绿色的小短衫开始了NASA的演唱生涯。
NASA中央有一个大舞池。正对面是高高的大舞台,两边是呈扇形的吧台。想跳舞的就来中央舞池里蹦蹦跳跳,想喝酒的就坐在扇形的吧台上唱着歌喝着酒。再有疯狂点的想跳上舞台可以跟歌手一起扭扭屁股,互击手掌。
那时候,尤莜经常能见到那位走红服装界的化妆师来到NASA狂舞一番。刚开始尤莜还以为他是位先生,当她唱完第一首歌走下舞台过去跟他敬酒的时候,那位先生却用阴阳怪气的腔调说,姑娘,不要见着人都称呼先生。
他不是先生也不是女士,他叫绿牡丹。坐在他身边,像是他助理的帅哥说。
尤莜吓住了,窘在那里杵着。
不信?不信问你们老板黑龙,那是我好哥们儿。
黑龙是NASA的经理,做艺术总监。黑龙长得肥头大耳、虎背熊腰。他一头板寸,胳膊刺青,说起话来却也柔声细语,一副嗲嗲的腔调。
对,这是我们NASA的绿牡丹,著名的大化妆师。
尤莜点了点头表示见识过了。
绿牡丹跷着兰花指喝了一口洋酒。姑娘,你这个装束可不咋地,NASA可是艺术重地。前靠电影学院,后靠电影频道。隔壁又是老字号——北京电影制片厂。等老娘有时间给你捯饬捯饬发型,搭配衣服穿着,让你行头大变。你这样土不土洋不洋连点自己的风格都没有。快去唱吧,别听我在这里瞎嘚瑟。尤莜弯腰表示敬意走开了。
NASA离尤莜所住的绿铁门不远,它就在蓟门桥东北角,跟绿铁门平行着中间隔着电影学院。走过去十五分钟就到了。而且这里演出价格给得也高,一百五十块,比一百二十块多三十块,尤莜觉得三十块钱可以做很多事。女人都喜欢饿着肚子胖在脸上。她也这么觉得。但是要说起这两个酒吧哪个好哪个坏,尤莜觉得都好。莱茵河虽然远了点,来回要叫出租车减掉二十块钱,可去那里消费的外国人偏多。不知道洋人能不能听懂她的歌,能在洋人面前唱也是她的愿望。唱好了的时候,洋人偶尔还能给点小费,虽然大多数的洋人比较抠搜。在小费上她从来不过分奢求。一个月下来四百块钱加上NASA的六百块钱,稳打稳拿一千块钱。生活没问题。
尤莜才二十岁,还很年轻,她有的是时间和未来。她能来北京唱歌所期望的是音乐界的机遇和更大的舞台。中考时她选择一条歌唱演艺之路,很多人都羡慕不已。大家都会张嘴唱歌,谁敢想去当歌星。尤莜记忆犹新的是她童年的时候坐在大街上看《疯狂歌女》,那时候毛阿敏一曲《思念》火爆大江南北,她就萌生了唱歌的种子。尤莜读书的音乐学校是民办的,在山东学两年,第三年到北京昌平再实习一年,她觉得能来北京学习可望而不可即。唱歌是尤莜的真心爱好。刚开始总是有人给她举不好的例子,让她打退堂鼓。很多同学毕业都回了老家,仅剩两三个同学留下来,她一直发狠心在北京把自己唱出来。
消防安全隐患。NASA停业。大仓库被儿影厂收回给了电影频道做剪辑房。
尤莜不得不另谋场地。在好朋友钱小花的好心帮助下,她从邮电大学南门红楼地下室搬到了北影厂的绿铁门。
再往后,尤莜则又结识了让她方生方死的马志强。
绿铁门
绿铁门。地下室。
三环一带的居民都知道绿铁门是北影厂群众演员的老根据地。不管是漂在北京工作几年的,还是刚来北京踅摸工作的小夫妻,他们总能找到黄亭子小巷深处的绿铁门落下脚来。不是救助站,却是很温暖的家。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那阵子的黄亭子路还是坑坑洼洼,也没有装上路灯。路边长满野草,五六棵大梧桐树、槐树、柳树还是农村平房时期留下来的,电线纵横也没阻挡住树的生长。路北段是一堆土山,经常有人在一堆土丘上烧纸,献小花圈。一条林荫道想想都叫人恐惧。居委会唐阿姨还说,大白天的都有人抢劫,可要小心走路。一个女孩子的包包被抢走了,她一直追进了小区里,把高跟鞋都跑丢了,愣是没有追到人。她包里的东西撒了一地,小镜、唇膏、手纸,只有钱包被拿走了。闲杂人员太多,成群结队的,也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无业游民像鬼魂一样。黄亭子的北京大妈还说,小姑娘你要多加小心。这些蹿房越脊的龟孙子,大半夜地进宅子偷东西。在那个扩建的一楼房顶上跑着跑着就没影了,只留一片狗叫声。
绿铁门收租的老板娘坐在雨棚子下面说,她们从来没在北京的大街上或者电线杆上打过小广告。绿铁门价格便宜,不愁租不出去。很多群众演员为了能住在绿铁门,他们都要苦苦哀求着老板娘排上队寻求点巴掌大的床铺睡上一觉。绿铁门的老板娘说她们没打过小广告那是千真万确。可是她们也做过大广告。
一到夏天暑假,全国到这儿求租的高中艺考生也不少。少男少女提着大包小包,脚蹬着鲜亮的皮鞋,穿着上也算板正利索,脸上荡漾着兴奋的表情,一颗颗怀揣着成为明星的梦想的心在绿铁门里瞬间发酵膨胀开来。他们眼睛里尽管看到的是发霉的墙壁、渗出的黄色水滴、暗无天日的房间,甚至闻到到处飘摇着的尿臊味。
求租者要是女孩的话,看着长发飘飘,涂着红甲轻抚着头发。老板娘心中有数,甩起胳膊用手往床板上一指,说,这可是小叮当当年刚来北京睡过的床,他的味道至今保留着。很多女明星也都是从这里“睡”出去的,院内就是明星培训班。要是一个男孩,个子也不算低,在一米八五左右。他看上去眉清目秀、脸膛俊朗、牙齿雪白,羞涩地抿着嘴唇还在犹豫中举棋不定。老板娘就会往墙上拍拍,似乎说这墙壁多么结实,砸都砸不透。
我可告诉你,楼上全是德艺双馨的老艺术家。葛优的父亲葛存壮啊、陈佩斯的爹陈强啊,还有林道静,就是那个演《青春之歌》的谢芳阿姨,现在说话齁儿喽齁儿喽的嗓子不利索,那是因为当年演戏条件不好谢阿姨得了哮喘,现在还不是到处上节目,金鸡奖、百花奖走红毯硬朗着呢。还有《大红灯笼高高挂》的曹翠芬,戏里被人剪掉了耳朵的那个二姨太太。你出门绕过垃圾场就能遇到他们下楼买菜、遛狗、倒垃圾。说到这时候,老板娘突然把头往外一抻,吆喝起来,姜子,把你的音箱放小声,成天就是“姐姐,哦,姐姐”,鬼哭狼嚎的歌。老板娘把豆角往桌子上一扔,能不能听听抒情的,我的鸡皮疙瘩都出来了。
尤莜听得不耐烦,想躲开老板娘的缠人话。老板娘呢,像好不容易抓住她聊天又继续话痨一般。小伙子要是有眼力见,给老艺术家提提水桶、搬搬箱子啥的,一高兴都能给你介绍部戏了。这样的明星楼独一无二,实在难求。现在不住,到晚上你就后悔了。你甭管出多少钱,都没你半间屋子,到时候你甭来那一套,演戏再好求阿姨都没有用。那时候猴子没了,我连猴毛都没一根。
尤莜是第三类人。她住过两三年地下室,北京房源她算是摸得一清二楚。她从邮电大学南门搬出来,她也没想着能住楼上晒晒北京的太阳。在好朋友钱小花的引荐下她一路很高兴来到绿铁门,继续住地下室。
她们是在一个婚礼上认识,那次尤莜被婚庆公司叫去唱歌,钱小花还是伴娘,齐刷刷的刘海儿,大大的眼睛,长长的睫毛向上翘着。尤为突出的是她眉眼之间的那颗黑痣,看上去更美。钱小花觉得尤莜唱歌好听,尤莜觉得钱小花性格爽朗,说话比她声大,很有主心骨,给人一种真诚善良的好感。
钱小花夸尤莜说,你就是一朵花,带着雨露的喇叭花。问题是,你别一直盯着歌唱界。唱歌要想大红大紫还不是靠影视剧的主题曲?这么说吧,我被一个纪录片导演马导选中,出演女一号。别去歌舞表演了,跟我演纪录片吧。那导演,大艺术家,大马尾辫,大个儿,贝克汉姆马丁靴,艺术范儿。在片场,那导演就是天王老子……
尤莜把四百块钱,另加二百块钱押金,总共六百块钱交给了老板娘。
老板娘一把接过钱攥起来。尤莜还叫着阿姨想让老板娘数一数多了少了。
老板娘说不用数,姑娘看上去也不是刚来混北京的女孩子,这点钱算什么。那些不三不四的人看着也不是这样,想从我手里逃过去,没门。你说说,还去考电影学院,就那点本事,连我一个柴火娘儿们的乌鸡眼都逃不过,那些考官可是火眼金睛啊,各个都像戴着五六百度近视镜一样看人,不把你看到骨髓里才怪呢。
尤莜原本有点累,从邮电大学南门地下室里折腾出来,脚底板磨出了泡拖着皮箱走了两千多米,又拖进绿铁门地下室。可是她被眼前的老板娘逗乐了。
尤莜来北京两三年,从来没有遇到这样热情好心的房东,身边的朋友说起北京的房东几乎都是异口同声地骂成一片,说她们是地主婆。这么将心比心,在尤莜心里还是感到温暖的。尤莜把房间重新打扫了一遍,墙壁也重新用湿抹布擦了又擦。擦不掉的壁纸贴在墙上,连带着壁纸也狠狠地擦了一遍。她感觉腰酸背痛。高兴的是,今天晚上不用给朋友打电话借宿了。她就是这样的性格,她不愿意开口求人。要是别人向她开口了她却要真心实意地为朋友去做。她在自己门板大小的床上躺了一会儿困意来临几乎要睡过去,可是,她不想让自己睡着了。不脱衣服睡着了容易伤风感冒,况且窗户外还有风吹着。要是现在脱衣服了,等到十点钟起来又麻烦。她就这样躺着,把衣服紧了紧,蜷缩着身子,睁着眼睛看着空空的墙壁上的一幅画。那是一幅什么画呢,一个黑人露着一身的肌肉看上去像拳击手。可是她又不知道是不是健美冠军。倒是画的周围还遗留着没有擦掉的字。她心里读着像一首诗,又似乎看不清楚上面别扭的字体。她又弯起身子向前想看清楚字体。看清楚了又不理解说的是什么。
要么忙着生 要么忙着死
身无分文的我又忙着选择
也许我还有理想 或许我还有希望
我知道我不会绝望 梦好像在前方
生活
请你给我准备个好姑娘
我们能脱光了睡觉
这是我目前最真实的理想
走戏
钱小花把尤莜带到绿铁门安排妥了,又跑去了北影厂门口等活儿。她不想错过任何演戏的机会,每次都是等着太阳落下,最后的余晖泼洒西土城时,她再回到绿铁门。
那天中午,尤莜还在绿铁门的小床上愁眉苦脸地躺着一动不动,就被钱小花一把拖起来,催促她赶紧洗个头提提精神。尤莜还靠在一把椅子上打盹儿,钱小花就把海飞丝洗发水揉进了她的头发。钱小花说她在剧组刚跟着化妆师学了一招干洗的手艺,就在尤莜头上揉搓起来,白白的一层泡沫,清爽的香气令人陶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