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之地

作者: 卢一萍

从往奇台达坂去的堆垄望下去,红柳滩像一坨风干的牛屎。一座兵站靠在新藏公路左侧,背后是一座秃山,秃山再往上就是金字塔似的无名冰峰,闪着银光的峰巅顶着无垠的苍穹和看不见的巨神屁股。

兵站对面,寄生着三家世界上最简陋的饭馆。一对四川夫妻卖川菜;一个甘肃嘉峪关的中年汉子卖兰州拉面;一个和田的小伙子卖馕和烤肉。靠北那家酒吧是最后才来的,搭了四顶白色的帐篷——一顶大帐,三顶围绕着大帐的小帐,它们在那个荒凉无比的地方,显得比宫殿还要耀眼,它有一个醒目的招牌:天堂酒吧。酒吧里卖啤酒、白酒和各种饮料,店主叫“黄毛金牙”。

其他三家饭馆原是没有名号的,一看那阵势,觉得也该有个店名。卖川菜的小店是土坯建的,店主叫刘大财,四川巴中人,上过初中,就赶紧在硬纸壳上自书了“四川酒楼”,挂在了低矮的门楣上;卖拉面的馆子是石头垒的,店主马德小学毕业,也找了张三合板,自书了“兰州拉面店”的牌子,那些字看上去像一群蚯蚓;小伙子艾孜拜不会写汉字,但他的招牌最气派、最醒目,“888烤馕烤肉店”,招牌把纸箱搭建的小店都快遮没了。

在这条公路上往返奔波的人,大多会在此停留,吃一顿热饭,然后就一头扎进天堂酒吧里,使这个原来只偶尔被盘羊、高原狼、雪豹和天上的乌鸦及秃鹫打量的地方,显出一番梦幻似的繁华来。红柳滩,这个寂寂无名之地也越来越响亮了。

天空是高原的天空——无限深邃,无限蔚蓝,以至让荒凉显出了生机,雪变成了蓝色,荒原笼罩了神圣的光芒。

叶尔羌河急切地流向自己的葬身之地——浩瀚的塔克拉玛干沙漠,太阳在天空无声地运行。看不见风,但可看到几丛红柳一次次被风粗暴地按倒在河床上,像在被强暴,又像在磕头。几只黄羊在河对岸一片金色的草地上吃草,一只鹰在天空无声地游弋。

黄毛金牙三十来岁,那天他睡觉起来,洗漱好了,对着一面可能是喀喇昆仑山腹地最大的镶了廉价欧式花边的明镜,把自己的黄毛梳理好,看到染过的发根已经变黑,颇不满意地嘀咕了一句:“看来要去趟喀什噶尔了。”他的头发从不在叶尔羌的美发店里染,而是宁愿多跑两百多公里尘土飞扬的长路,去喀什噶尔一个名叫“魅发”的美发店去弄。

那三个女人来跟他交了账,她们把他当长兄一样尊敬,也像爱自己的情人一样爱他。他给予她们家人一般的关怀和体贴。一个女人伺候他喝了奶茶,就着熬了一夜的羊肉汤吃了一个馕,充满母爱地把他嘴巴周围的油渍用餐巾纸擦拭干净;另一个女人便把擦得锃亮的皮夹克和长筒皮鞋拿来,给他穿上,然后把双管猎枪交到他手里;那个长得最漂亮的女人到马棚里去给他那匹叫吉普的枣红色伊犁马上好鞍,牵到大帐门口等着。

他收拾停当,出了帐篷,跨上马,来到了公路上,开始溜达。他看了看四周的风景,感觉自己的确像这喀喇昆仑之王。

他朝奇台达坂的方向走去。路上没有一个人,也没有一辆车。他来到一处台地上,上了外星建筑似的堆垄,勒住马,俯瞰着河谷。他能看见叶尔羌河的河水反射着或明或暗的亮光,看不见的似乎都已融入喀喇昆仑荒凉的山体。

就在这时,一股烟尘从北面的公路升起,越来越高,很快,随着烟尘的移动,一辆轿车出现在了他的视野里,他不禁惊讶得张大了嘴巴:“我的个天哟!”

吉普是他两个月前购买的退役军马,很是高大俊逸,他一骑上去,就觉得自己有了几分霸气。作为一匹退役军马,吉普已习惯高原气候,它在这里奔驰行走,颇为自如。它似乎也发现了那个拖着长长烟尘的新鲜玩意儿,激动得连打了几个响鼻。

“小轿车开上了昆仑山,这不稀奇得跟上了月球一样吗?我的个老娘,他们是怎么把这玩意儿开上来的?不会是用火箭发射上来的吧?”

小轿车车背上顶着警灯,因为蒙了尘土,沾满了泥浆,已看不出是什么颜色。但它好像外星来物,在这荒芜之地,仍闪耀着异样的光芒。

“是警车啊,那就不奇怪了,警察是能把它开到这里来的。”黄毛金牙对胯下的吉普说。虽然他有三个塑料花似的女员工,但在喀喇昆仑山里面待了不到二十天,他就有了对自己、对帐篷、对石头、对天空说话的习惯。他意识到是警车后,一下担心起来:“不会是冲着老子的天堂酒吧来的吧?”最近风声较紧。这么说着,他勒了马缰赶紧往回走,但小轿车对红柳滩这个小地方似乎不屑一顾,它并没有停留,而是有些清高地、盛气凌人地只顾往前赶。

从叶城上来,要翻越阿卡子、库地、麻扎、黑卡四座达坂,经过三十里营房,到红柳滩的路虽难走,还是公路,但即使这样,也从来没人会想到要把小轿车这么个娇滴滴的东西开上喀喇昆仑山来。

红柳滩好像公路上最后一个伊甸园,由此直到多玛,已无严格意义上的公路,只有越野车和卡车可以通行,很多路段要司机凭经验和胆识去闯。

黄毛金牙放心了,他有些好奇地伫立在原处。虽然是警车,他还是想等着看它的笑话。他把猎枪挂在马鞍上,点燃了一支雪莲牌香烟,深吸了一大口,悠然地吐了好几个烟圈。

引擎声近了,他听出那车爬得很吃力,歇斯底里的。

是一辆日产尼桑,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很少见。在这只跑解放牌卡车和北京吉普车的蛮荒大野之中,那车即使安着警灯,也没有一点英武之气,只显出一种做作的娇媚样子。

他看到车上的人穿着警服,驾驶座上的人瞪着眼睛在开车,副驾上的人同样盯着前方,这路显然快把他们折磨疯了。

当两人看到他的时候,车停顿了一下,像受了惊似的。

四只眼睛透过蒙尘的挡风玻璃同时盯住了他,但又几乎同时迅速地收了回去。

“哎,这是国道吗?”副驾上的人摇下车窗,恼怒地质问黄毛金牙,好像这路是他修的。

“当然是啊,赫赫有名的219国道,地图上都标着呢,你们警察应该很清楚的。”他语气恭敬地回答。

“那为什么是这个鬼样子!这个鬼样子的路还叫什么国道!”那人气急败坏,显然要崩溃了。

“你问我,我问谁去?”黄毛金牙干笑了两声,耸耸肩,“不过,这里又不是北京、上海,有这样的路就不错了。”

“地图上标的是国道,看着跟其他国道一个样子,都是一条红线,开上来后却是这个鬼样子,这不明摆着害人吗?”

“你们是警察,该知道轿车是不能往这上面开的,从来没有人会开着轿车往喀喇昆仑山上跑。”

“我哪知道。”司机猛踩着油门,警车嘶叫着往前冲。

“我还是第一次看到有轿车开上来,回来时欢迎到天堂酒吧来喝一杯!”他看着警车屁股后面喷出的黑烟,捂住了鼻子。

“谨防老子给你端掉!”副驾上的人从车窗探出身子,回过头来吼叫。

“如此美好的地方,你会舍不得的。”

警车继续往前开去,一副马上就要散架的样子。

黄毛金牙对着警车后轮胎碾起来的泥巴和砾石,说:“还往前开,本大爷看你还能开多远!”

黄毛金牙骑马回到红柳滩时,有些车已经歇下来,不想再往前开了。他帐篷里的笑声和打情骂俏声已经响起,饭馆也开始忙碌,准备做饭,满足那些人的胃口。

刘大财问:“黄毛金牙,你看到那辆轿车了吗?”

“我长着这样一双有神的眼睛,怎么会看不见呢?我不但看到了,还跟他们说话了。”他跳下马来,“那是一辆警车。”

艾孜拜撅着屁股从馕坑里把烤好的馕取出来,抬起胳膊抹了一把脸上的灰:“小轿车往这山上跑,我就从来没有听说过。”

黄毛金牙说:“人家可能是执行什么任务嘛。”

马德问:“他们身为警察,难道不知道这条路轿车不能上来?”

黄毛金牙显然不想跟他们再闲扯,有些不耐烦地说:“你们管那么多干啥?该炒菜的炒菜去,该拉面的拉面去,该烤肉的烤肉去!”

三人一听,一哈腰,把媚笑堆到粗糙的红黑脸庞上,各自忙碌去了。

在太阳的影子往山上退去时,炊烟直直地升起,肉味弥漫开来,吆喝声此起彼伏,越来越显出了一副热气腾腾的人间景象。

东面雪山的影子填满了暗淡下来的叶尔羌河河谷,红柳滩的人们又度过了多半天的时光,离自己生命的终点又近了那么一点点。在四川酒楼喝酒的人已有些迷糊,在艾孜拜那里吃烤肉的人也打起了饱嗝,有人钻进了天堂酒吧,过不多久,又心满意足地钻了出来。

黄昏即将来临,河谷里起了风,白天阳光留下的一点温暖被风扫得一干二净。就在这时,一个人徒步从奇台达坂上走了下来。他被高原反应折磨得已没了人形,既沮丧又疲惫。待他的身影慢慢变大,大家看清他是一个警察。他径直走进旁边的拉面馆,脸朝公路坐下,要了一碗砖茶,咕咚咕咚灌进去,又倒了一碗,然后咽着唾沫,着急地说:“老板,赶紧给我来一份过油肉拌面,多放点肉。”

“同志,车坏了吧?”马德像玩魔术似的把面块扯成面条,随口问。

“你咋知道呢?”那人警惕地飞快瞅了一眼四周,口气很生硬地问道。

“我刚才看你走路来的。如果车没坏,谁会在这鬼地方走路啊。”

“那你知道谁会修车?”

“敢开车跑这条路的,都会修。但你那是进口货,会修的人就少了。”

“那还麻达了。”那人有些绝望。

“听说黄毛金牙也会修车。”

“黄毛金牙?就是有马骑的那个人?”

“就是。”马德把拌面端上来,“但他一般不会去做这种粗活儿,他不屑挣那个钱。”

那人像饿鬼似的把一大口拉面呼噜进嘴里。

“这路上车一坏,就倒霉了,你得给钱才有人去帮你拖车。”马德说。

“多少?”

“一百元,至少。”

“抢钱啊,一百元!”

“达坂上嘛,海拔高,有人愿意去就不错了。你是第一次走这条路吧?”

“以前从没来过,谁知道这路这么破,简直比机耕道还不如。”

那人说完,风卷残云般把一大盘拉面吸溜了一半,很惬意地舒展了一下身子。

“给我来一碗面汤。”

“好嘞。”马德把一大碗面汤端到他面前,没话找话,“你应该是今天上来的那辆警车里的警察吧?”

那人只顾往嘴里呼噜拉面。

“看来你们对这条路一点也不了解。小轿车怎么能往这上面开呢!你们能开到达坂上去,已经很不错了。你们的车修好了就开回去吧,前面是甜水海、死人沟、界山达坂,就是大车好多时候都开不过去,何况小轿车?”

“真没想到这路这么破。”那人恶狠狠地说。

“你们警察难道不知道这路难走?”

“我们是甘肃的。”

“难怪!”马德格外亲热了一些,“那我们是老乡,你甘肃哪儿的?”

那人想了想:“酒泉。”

“我玉门,那我们是一个地方的。”马德他乡遇老乡,格外激动,赶紧给那人出主意,“你们如果想省钱,可以去兵站求助,他们会帮忙的。最主要的是他们会修车。”

那人吃完了面,装作无意地冒出一句话来:“他们肯定有枪吧?”

“当然有枪了,他们晚上站岗还要带枪呢。”

“我也有枪,我们都带着家伙!”他拍了拍自己右腰。

“你们警察嘛,肯定有枪!这就像农民有锄头一样。黄毛金牙也有一杆双筒猎枪,不过,在这上面除了打狼,没啥用。”

“这个老板竟然有枪?”

“他就是装装样子,有事没事都拿着,唬人。去年冬天快封山的时候,河谷里来了一群狼,他骑着马去追,差点把马跑死了,一坨狼屎也没捞着。”

“钱都被黄毛金牙挣了。”

“是啊,靠上面这个嘴巴挣不到什么钱。黄赌毒,沾上就脱不了手,那个川耗子的钱被婆娘管着,还想方设法往黄毛金牙的帐篷里钻呢。”

“你的钱也填进去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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