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巴赫
作者: 郑小驴一
冬季的征兵体检通过后,我一下空闲起来,时间成了廉价的消耗品。那会儿离入伍还有一个多月,父亲见我整日无所事事,说索性去考个驾照吧,将来也用得着。这倒也不是坏主意。我喜欢车,卧室墙上贴满了各种汽车海报。报刊亭每期的《汽车周刊》,我都不会错过。保时捷911、奥迪RS7都心仪已久,再不济来辆斯巴鲁也行。我想哪天中了五百万便将梦想清单全部清零。这个念头常让我心旌摇曳,感觉随时都能拿下其中的某一款。只有路过驾校时,我才冷却下来,我想我连个驾照都没有,即使给我一辆法拉利也没法开。
家里没车。小姨夫倒有辆即将报废的老福田,我偷偷试过一回,哐当哐当,车门都关不紧,大脚油门下去我担心会散架。那也能叫车?每当这时,我就会想起表哥,想起他那台两厢版的标致206。至少它称得上是台车。
表哥徐三焘,绰号“三岛”,一个奇怪的名字。他是省城都市报的编辑,我们家族中为数不多的大学生,也是我从小被要求学习效仿的榜样。我父亲经常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你要有你表哥一根手指头那么争气也好了!”听多了,他自然而然就成了我的假想敌。表哥在长沙,离我所在的县城有三百多公里。平常很少回家,和家族往来寥寥。他不苟言笑,身材矮胖,戴一副深度近视眼镜。至少我没看出他多有水平。但父亲对他很是敬重,总让我多和表哥联系,说他受过高等教育,又是省报的编辑,见多识广,凡事多向他请教准没错。
我们加过QQ,但没说几句话。他永远那副不咸不淡的样子,三棒槌打不出一个响屁,我看着就有些来气。再加上他大我近一轮,我们也缺少共同语言。他三十岁的人了,至今未婚,好像也没听说处过对象。对于感情,他始终讳莫如深。每逢亲戚要给他介绍对象,他总是冷冰冰地一口拒绝。“我的事就不劳烦你们插手了。”亲戚们碰了一鼻子灰,次数多了,也觉得他有些奇怪,就不再热脸去贴冷屁股了。
父亲和县武装部提前疏通了关系,入伍的事八九不离十,剩下就是分配去哪儿的问题了。他觉得有必要征询下三岛的意见,于是给他打了电话。也不知道他们聊了些什么,第二天父亲突然对我说:“你去找下你表哥吧,他家旁边新开了家驾校,新学员有优惠活动,你顺便把驾照考了。”
这个决定让我颇感意外。一旦父亲决定了的事情,我很难违抗。父亲在小区经营棋牌室,他热爱麻将,常通宵达旦,盘下这家棋牌室后,打麻将变得更加名正言顺起来。但不挣钱,经常入不敷出。好在母亲的小卖店还可以补贴些家用,不至于陷入窘境。
父亲没读过什么书,也没别的本事,自然将表哥视为我的榜样。我从小成绩也不好,高考无望,当兵好歹也是条路子。据说为当兵这事,父亲还费了老大力气,不光送了一笔不菲的钱不说,为了陪好武装部部长,还低声下气地频繁敬酒,不胜酒力的他很快醉得一塌糊涂。我想,十八岁了,去省城见见世面,这没什么不好。
二
三岛开着那辆蓝色的标致206,从长途汽车站接我回家。他穿军绿色的休闲套装,那头留了多年的标志性长发变成了短寸,我差点没认出他来。我的行李不多,只有一个阿迪达斯背包,他将背包放进后座,拍拍我肩膀说:“啊,一年不见,长高不少啊,有一米七五了吧?”我点点头,我其实不止一米七五呢,一米七七了。我没再说什么,钻进车,差点磕着头。
两厢紧凑型汽车,手动挡,空间不大,甚至称得上局促。他开得很慢,拘谨地握着方向盘,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是新手。换挡的时候,三岛的手臂偶尔会触碰到我。我悄悄侧了侧身,将胳膊支着车窗。车内饰相当朴素,没有那些花哨的玩偶、佛珠、红绸装饰。当然也没车载香水。车行驶了一段时间,他打开音乐,节奏轻缓,一段长长的伴奏,半天没出现一句歌词。我听得有些着急,问他有没有周杰伦的歌,他从鼻子哼了声“没有”。那样子仿佛周杰伦是他情敌。我又问:“S.H.E呢?”“谁?”他充满疑惑地瞟了我一眼。我也就不再问了。我想,他可能压根没听说过S.H.E。他路上向我交代了些事,说他经常上夜班,会给我门锁密码。叮嘱我不要带陌生人来家。我说放心吧,这边我一个人都不认识呢。
“你抽烟吗?”等红绿灯时,他的手搭在方向盘上,突然侧过脸,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我琢磨着他的表情,将差点脱口而出的答案又生生咽了回去。我心想,都十八岁了,怎么不抽烟呢,班上几个玩得好的,常去教学楼的天台抽。我偶尔也偷父亲的烟抽,抽他常抽的精白沙。有回我躲在洗手间偷抽了一根,被他发现,被罚在客厅跪了整宿,两个膝盖跪得红肿,我妈替我求情都不管用。我猜测三岛也许听说过这件糗事才故意这样问的。我摇摇头,朝他咧嘴一笑说:“不抽。”我心想,不抽,不代表没抽过。他没再问什么,掏出一根芙蓉王,点燃,叼在嘴上,挂挡起步,轰了脚油门,标致206飞快汇入车流。还别说,开手动挡,还真有点爷们儿,很酷。后来学驾照时,我义无反顾地选了手动挡。
三岛住的小区看上去已有些年头,两居室,装修简朴,但收拾得还算整洁,不像想象中的单身汉那么邋遢。皮质沙发,实木家具,一台很大的索尼电视。到处都是书。早就听说他家藏书颇丰。无事的时候,他常宅在家里读书、看碟。我们高中历史老师家里也有好几个书柜,但和三岛相比,立马相形见绌。我还没见过谁的藏书能和三岛相比的。他的两居室,从客厅到卧室,全是书柜。甚至马桶边都码满了书。我扫了眼书目,哲学、文学、历史、社科,五花八门,很惭愧,我竟然一本都没听说过。
他让我睡书房。书房不大,三面墙全是定制的松木书柜,剩余的空间勉强能摆一张书桌和一张单人床。书不仅占据了三岛的时间,也侵占了他的空间。书桌上摆着一台旧电脑,老款的飞利浦显示器,颜色已经泛黄,占去半个桌面。我心想,都流行液晶显示器,这种老旧显示器早该淘汰了。“电脑很卡,没法玩游戏……”他似乎向我暗示什么,“你平时需要电脑吗?”我摇摇头。他仿佛松了口气。“你如果要玩游戏,附近就有网吧。”我说没问题。
驾校离居所仅一墙之隔,果然很近。站在五楼的阳台,整个驾校一览无余。他说一个月前,那里还是一片荒地,长满了苎麻和鹅掌楸,藤蔓丛生,藏着数不清的麻雀,起飞时遮天蔽日,发出呼哨般的响声。他描述的这些现在都变成了铁皮房、桩杆、绕饼、单边桥,水泥场地画满了黄白停车线,墙根停着一排捷达教练车。兴许驾校刚开业没多久,偌大的练车场冷冷清清,只有两辆教练车在蠕动。我观察了下,五分钟不到,那个笨拙的学员已经熄了不下十次火。练车场回响着教练的怒吼:“说了多少遍,记得踩离合器!”老捷达重启,车头剧烈地抖动,像头受伤的公牛,再次熄了火。教练气得不再说话,索性点燃一根烟,手搭车窗,一股愤怒的浓烟从鼻腔喷薄而出。
三岛带我去驾校报名。小区和驾校之间新开了道门,穿墙而过,无须绕行,非常便捷。墙根有株木芙蓉,姹紫嫣红,正是芙蓉怒放的季节。三岛突然扭头问我:“‘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这两句诗的篇名叫什么?”真是一个突如其来的怪问题。我挠了挠头,一脸窘迫,回答不上来。我向来就以不爱读书著称,成绩很少及过格。他显得不太满意:“这首诗叫《芙蓉楼送辛渐》,王昌龄当时就是在你们老家写的……”他还想说什么,后半句被生生咽下了。在我老家写的我就必须记住吗?都过去一千多年了,跟我又有什么关系?我心里默默抵触道。
从铁门进去,穿过空旷的练车场,尽头便是接待室。一个中年女人站在前台,负责向我们介绍业务。兴许是刚开张,生源还不太好,最终承诺给八折的优惠,随到随学,不满意可以申请更换教练。三岛说:“折扣还能再低一点吗?我们就住附近。”女人听后,脸上流露出很痛苦的表情,说已经按照最低折扣优惠了。三岛没再说什么,掏出手机,走出了接待室。一根烟的工夫,一个年轻人开着辆教练车赶了过来。三岛随他一起走进接待室。
出来时,三岛让我叫他陈哥。“他是你教练。你跟陈哥好好学。”那人朝我笑笑,宽下巴,粗眉毛,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顶多大我三五岁的样子,嘴唇上一圈黄绒毛,想必还未曾动过剃须刀。
“一个月能拿到驾照吗?”我说。
他笑笑,说每个人情况都不一样。我也觉得这个问题傻不拉叽的。他们站在门口寒暄,抽烟,聊了些NBA(美国职业篮球联赛)的话题。我听见了他们聊到科比和姚明,我对篮球没什么兴趣。那是一辆白色的桑塔纳2000,手动挡。车没熄火,电台正播放着周杰伦的歌,汽车钥匙的挂坠是个红脸光屁股的蜡笔小新。包浆的真皮方向盘透着柔和的光泽。主驾位虚位以待,它等着我上车。我幻想驾车在郊区公路飞驰的样子,路上车流稀少,车里播放着我最爱的音乐。深踩一脚油门,车如脱缰的野马,它能载我去任何我想去的地方。
他终于察觉到了我的神态,走了过来。
“叫什么名字?”
“金宏明。”
“上车吧。”他将手指向主驾,自己一屁股坐上副驾。
“以前开过车吗?”
我赶紧摇头。
他开始向我讲解方向盘、油门和制动踏板、变速杆、安全带、远近灯以及后视镜的作用。讲得很耐心。我心想,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这些还需要你来教?我耐住性子听完,他说今天就到此,明天开始过来练车。
“好的,谢谢陈哥。”
这声哥倒没白叫。驾校最终给我打了六折,比其他学员要低,多亏陈教练的照顾。父亲给我的三千块钱学费,最终还余下一千块钱。这笔钱当然是不打算还回去的。我将钱来回数了遍,藏在背包内侧的袋子里,心里觉得莫名踏实。长这么大,我还未曾独自支配过这么多钱。有了这笔钱,接下来的时间就好打发了。我是个不怎么爱运动的人,勉强谈得上的运动,莫过于和高中同学去街头打几局桌球或去溜冰场。有时溜冰我都觉得累。去网吧玩《魔兽世界》和《反恐精英》算是我为数不多的兴趣爱好。确定冬季入伍后,我每天睡得晚,父母也睁只眼闭只眼,懒得说我。他们也许认为,进了部队这个大熔炉,有的是机会锻炼我。
三岛所在的报社离家不算太远,两公里距离。他是报社编辑,需常年值晚班。他晚睡晚起,不反感值晚班,值晚班反倒是他为数不多的工作乐趣之一。他通常下午五点出门,正好避开下班高峰期,开着他的标致206,前往报社。有时他也在家里做饭。厨艺谈不上太好,只会几道家常菜,西红柿鸡蛋、青椒肉片、醋熘土豆丝等。他问我厨艺怎样,我说只会煮面条。
如果喝点啤酒,他会选择坐公交车去报社。天气晴和的日子,偶尔也步行,权当锻炼身体。回来通常都很晚,半夜两点以后,甚至清晨。有几回,我从睡梦中醒来,听到窸窸窣窣的洗漱声。他通常会看会儿书再睡。碰上喜欢的球赛,他会看场球。他是梅西的铁杆球迷。球赛结束,意味着第二天清晨已经到来。再过半小时,我的生物钟会响起,那是多年寄宿学校留下的后遗症。那时我会选择起床,去住处附近的“无名粉店”吃米粉,要份辣椒炒肉的码子,再加份煎蛋,填满消化一空的胃。遇到阴冷的雨天,我也懒得起床,索性就那么醒着。直到晨勃和膀胱满涨的尿意让我必须做出二选一,去洗手间,或继续躺在床上,幻想那些女人的身体。
其实我对女人远谈不上有多深的了解。铁蛋和二毛第一次给我看扑克牌上的裸体女人时,我还面红耳赤。他们的神情多少带点嘲讽。我还是童子之身,这点是确凿无疑的。他们早已深谙其道。我知道上河街一带有几家发廊,夜里闪烁着暧昧的灯光,穿着妖娆的女人站在门口,摇摆着腰肢转着呼啦圈。空气中混杂着一股石楠花和劣质香水的味道,成年女性挑逗的目光轻浮又深不可测。我想铁蛋和二毛就是被那种目光捕获的。
我和三岛自然不会讨论这些话题。我们就像生活在两个不同时区的人,我醒来时他刚入睡,我练完车回来,他已经收拾停当,准备去上夜班了。有时一天也碰不着面。他从来不带女人回家过夜。好像也没有女性朋友。至少我在场时,一次也没聊到女人的话题。
三
秋老虎走了,天气逐渐削薄。空气清冽,朝霞翻涌,一个理想的秋日清晨呈现眼前。我起床坐在窗前,望着空旷的驾校发了会儿呆,几辆教练车靠墙根一字排开。我知道这天陈教练休息。我不知接下来该做些什么。
一条河将这座城市分成两半,他说我们这边叫河西,对岸是河东。他建议没事的时候出去走走。秋意正浓,去岳麓山看看红叶,或去橘子洲头,一直走到尽头。我对红叶和名人通通没有兴趣,但出来透透气,这个主意倒也不坏。我独自出去过两回,去市中心,转了两趟公交车后,很快晕头转向。这座城市对我来说,过于庞大和陌生。我站在水泥森林中,给三岛打电话求援,第一次他让我原地等待,他开车接我回家。过河的时候,我看到了秋意笼罩的岳麓山,他问我上去过没有。我摇摇头,我说对爬山不感兴趣,他便也不再说什么。后来再迷路,他直接让我打辆出租车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