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刹那

作者: 裘山山

那一刹那,我脑子里出现的竟是电影镜头:车身侧翻,三滚两滚,撞向路边防护栏,然后砰的一声,开始燃烧……真是警匪片看多了。我都忘了当时在下大雨,就算油箱撞裂汽油流了一地,也很难燃烧吧。

其实翻车之前,我脑子里想的是另一部电影,《穆赫兰道》。开篇就是一个女人和三个男人在暗夜里行车,车突然停下,两个男人拿着枪逼女人下车,女人惊恐万状不知所措。突然,公路上飞驰而来几辆赛车,疯狂的赛车党将他们的车以及车旁的男人撞得稀烂。惊魂未定的女人爬出车逃命,却被撞坏了脑子,不知道自己是谁,为什么会在车上,于是好戏开始上演……

但我肯定不至于那样,我是一定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车上的。虽然车里的四个男人都是我今天才遇见的,叫不出名字,只知道一个是副站长,一个是驾驶员。但是这场车祸我是认识的,它先于发生潜入了我的大脑,虽然潜入得非常缓慢,如同花生酱——据说世界上流速最慢的液体是花生酱——但潜入后就逐渐凝固了,凸显出一场车祸的模样。

所以,当车子撞向山体的一刹那,我没有惊叫,脑子里想的是,你真的来了!就好像亡命天涯多年的逃犯,终于看到了拿着手铐的警察,释然大于恐惧,周身放松,意守丹田。

翻车之前我已感觉到了异常,车身突然不受控制地下滑,虽然我们原本行驶在下坡道上,但下行和下滑是不一样的。驾驶员死命地扳着方向盘,真的是用了洪荒之力,但车子根本不理他,继续失控。只听副站长大喊:刹车!踩刹车!驾驶员回:没有刹车了!

“没有刹车”这个表述是如此贴切,以至于让我有了触感:一脚死命踩下去,刹车踏板和车子是失联的,只是一块铁皮而已。我在他们的简短对话中怔住,但大脑并不是一片空白,而是充斥着愤怒,甚至还有点幸灾乐祸:好嘛,不听我的嘛,这下你们如愿了吧。

我下意识地抓紧了上方扶手,身子听天由命地交给了那股巨大的来自虚空的力量,我完全没想到应该抱住脑袋俯下身。那一刹那,我在等着自己被弹起来,然后摔下去,顺应车意。

据说人的大脑是有偏好的,天生就爱关注突发事件,而对那些随时都在慢速移动的场景视而不见。比如我们翻车那会儿,山坡上的树枝一直在微微晃动,雨水在默默地流过石壁,喝了雨水的玉米又悄悄长了两毫米,风在雨里继续呼啸,甚至,我们脚下的大地,也因为地壳运动而正在慢慢西移……我们只会注意眼前突如其来的快动作,注意一刹那。

一刹那之后,世界定格了。当然,世界是不会定格的。即使在最寒冷的南极,也有很多原子在运动。只有到了摄氏零下273.15度,原子才会停止运动,那就叫绝对零度。而绝对零度只存在于理论层面。所以我说的定格,不过是存在于我的感官世界里。

雨真的很大,感觉头顶那片天被两个交锋的大气团占领了,打得你死我活。天也是黑透了,以至于我们的车撞向山体接着一头栽下防洪沟时,都没有发出惊天动地的响声,就像无声电影中的镜头,默默划过银幕,其中还有个特写:右前轮一撞之下与车体分离,腾飞起来,在马路上向前滚,滚下了左侧的山崖。山崖下,是波涛汹涌的大渡河。而我,原本是坐在那个车轮上的。我在那个轮子上坐了十四个小时。此时是晚上八点。

屏幕上应该出现一行字幕:一小时前。

一小时前,我们爬上折多山,山顶海拔四千三百米,北京时间晚上七点整。这个时间,比我们预期的晚了三个多小时。之所以晚,是因为前期的行程不顺,一误再误。

整座山都在下雨,整座山都被黑云笼罩着,能见度极低,我只能隐约看到车前灯照耀下的十几米路。车子小心翼翼地跟着那束光一点点前移。雨刮器开到了最快档,和雨水争抢着玻璃窗上的地盘,来来回回,无休止地摩擦。于是乎,下山的三十多公里路我们走了五十分钟。这五十分钟里,早上潜入我脑海的不祥预感愈来愈清晰,我的心为此揪成一团,紧得发疼。

好在,当夜幕彻底笼盖四野后,我们终于进入了康定城。看到雨夜里星星点点的城市灯火,我稍稍安心一点,于是再次小心翼翼地提出那个建议:

这么大雨,这么晚了(快八点了),我们就在康定住一晚上吧。

我想我都如此疲惫,司机一定更甚。真应该停下来歇息了。我们已经连续行驶十几个小时了,人困马乏,更重要的是,我们今天一路上遇到的塌方和翻车,比我进去的十天里遇到的总和还多。估计那天的黄道日历上一定写着:今日忌出行。

但没有人回应我。

这是我第二次如此说了。第一次提出这个建议,是在吃午饭的时候。我们下午两点才吃上午饭。那时尚无智能手机,我是凭来时的经验判断的,到康定肯定天黑了,从康定到雅安还有一百四十多公里。这样的山路实在不适合开夜车。我相信他们也会这样想,明摆着的事。

我说,咱们今晚住康定吧。

不料他们好像和我坐的不是一辆车,遇到的不是一样的经历,我的预测和建议,在我们饭桌上完全不能形成气候。他们意志坚定地表示要继续赶路,继续按原计划走。他们反复说,没问题的,他们经常这样走,肯定能在天黑前到雅安。四个男人,含驾驶员,每个人都把这句话说了一遍。那份笃定,不容置疑,让我无法反驳。

我只好顺从。毕竟,他们在这条线上已经跑了几十趟,而我才两趟。再毕竟,当时还是朗朗晴空。人都是受缚于自身经验的囚徒,关键是,他们的经验也把我绑架了。

大雨是下午五点开始下的,或者说,我们是五点进入大雨的。大雨一直在那儿下,是我们驶入了大雨。雨水令很多路段泥泞不堪,行车的速度和安全系数都大大下降,如此,不该重新考虑我的建议吗?安心在这个被情歌唱红的山城住一晚上,明天早上去雅安?

我完全没有打卡网红点的意思,我只是忍耐到了极限。腰酸,背痛,头晕,恶心,最重要的是,那个不祥之感愈来愈强烈,它不是平白无故产生的,是路上点点滴滴的遭遇累积而成的。如我前面所说,它就像花生酱,缓慢而又持续地涌入我的脑海,然后逐渐变得坚硬。等到大雨倾盆时,它已然坚硬到像一把手枪,顶在了我的脑门儿上。

车上沉默。四个男人没有吐出一个字,甚至连“嗯”“呜”这样表示思考的语气词都没有,他们以集体沉默表示不同意。我真恨不能把那把枪转而对准他们的脑门儿:停下!再这样赶路是会翻车的!

可是我没有超能力,那把枪只顶着我的脑门儿。车子就在我的恳求下和他们的沉默中,急速地从康定城穿过,雨水把车灯前的柏油路照得发亮,亮到发滑。

我想再争取一下,就说,驾驶员太疲劳了,应该休息一下。

不想驾驶员马上说,我没事,主要看你了。

驾驶员说这话的同时,脚下似乎还在暗暗用力。

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那么软弱,就好像我是搭他们的车,不得不顺着他们似的。实际上,这辆车是专门送我下山的。沉默片刻后,我妥协了,退一步说,那,我们先吃晚饭吧。

我想这个要求总该被认可吧。吃晚饭时,司机可以休息一下,从午饭到现在,他已经连续驾驶六七个小时了。他的疲倦和不耐烦显而易见。

这次他们接话了。副站长先说:这个,现在才七点过(他竟然把七点五十叫作七点过),大家都还不咋饿,我们就不在康定停了,我们再往前赶一点,去天全吃火锅鱼嘛。另外两个男人马上附和说:对的对的,去天全吃鱼,那边的几家鱼都好吃,不摆了。驾驶员说,反正烂路走完了,剩下都是好路了。

我沉默,愤怒在心里燃烧,恨不能怒吼:吃个狗屁鱼!难道你们非要翻车才甘心吗?在我的愤怒中,车子像上了滑雪道似的,以七八十公里的时速,急速离开康定城,重新上了公路。

如此说来,那一刹那,始于一小时前。

车祸现场。

撞进沟里后,我很清醒,想着必须马上离开这辆车,免得车爆炸把我也炸上天。我真是这么想的,来自电影的影响力是如此强大。我努力向外爬,离开座位时,忽然想起背包没拿,转身拿上,顺带还摸了一下口袋,手机在。

我手脚并用,爬到门边时,先于我爬出去的三个男人,拽了我一下。原来他们已经爬出去了。不知道他们在最后一刻是什么感觉,有没有后悔?有没有歉意?

大雨依旧猛烈,还伴随着强烈的风。那风的时速大概超过了我们的车速,我不得不蹲下,以免被吹倒。时不时划过锯齿般的闪电,闪电亮起的瞬间,我看到五个人站在公路边上,傻傻地看着沟里的车。所幸,五个人都全尾全须地站着,没人受伤,至少没有重伤。受伤的是车,车子以报废的模样卡在沟里,车的前保险杠撞断了,少了个车轮,还碎了一块玻璃,显然,没有大吊车来请它,它是坚决不会上来的,它瘫在那儿嘟囔说:不行,我散架了。

如果要给这场车祸命名,我想应该命名为“明知故翻”。是谁明知?车,驾驶员,还是副站长?反正不是我。我是明知要翻极力阻拦,没拦住。我因此而痛苦。人的一切痛苦,本质上都是源于对自己无能的愤怒。王小波如是说。我亲身体会到了。

我终于开口说,给牟主任打个电话吧。

当我开口说出这话时,才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发颤,甚至发叉,腿也在抖,衣服湿透了。这辈子头一回用上了那个词:瑟瑟发抖。我拿出手机,用背囊挡着雨,想拨打电话。

副站长一步上前拦住我:别急,等会儿再说。

我不明白他什么意思,等会儿?等会儿难道车子就能从沟里出来,像电影镜头那样回放吗?毕竟我这趟行程,是牟主任安排的。报告他是必须的。我希望他马上派一辆车过来,把我接到雅安去。此外,我还要,迫不及待地想要,吐槽。

副站长说,还是我来报告吧,我带车。

我明白了。我打这个电话,有点告状的意思。他打,算是汇报工作(突发情况)。虽然很不情愿,但软弱的本性让我依了他。

这个时候,我隐约发现我手上有血,抹了下额头,是额头出血了。很淡,被雨水稀释了,但毕竟是血。不知道撞到什么硬东西了,疼倒是不太疼,但生气。他们的固执,居然让我付出了血的代价。我很想大声质问他们,你们到底是为了什么,非要赶夜路,非要在大雨中赶夜路?

可是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继续瑟瑟发抖。

副站长向路的两头张望,期待有往来的车,但一辆都没有,没有上山的,也没有下山的。没有人像他们这样冒死在雨夜赶路,制造一场明知故翻的车祸。

绝望中,雨幕中忽然出现了光亮,一辆小车从坡下爬了上来,我又惊又喜,竟然也有人在这样的夜晚跑路。小车主动停在了我们身边。一个男人探出头问:需要帮助吗?

真是活雷锋啊。雨夜雷锋。

副站长连忙上前说,谢谢谢谢,需要帮助,我们的车出车祸了,能不能麻烦你先把这位女士带到康定去?男人说,没问题。我说,不好意思,我身上湿透了,会搞脏你车子的。他说没事没事,快上车吧。副站长又叫来我们车上的另一个男人,跟我说,我在这里等处理,让助理员送你去康定。安顿下来给我打个电话。

就这样,我再次上了陌生男人开的车。

但这一次,我没有什么不好的预感了,而是松了口气。毕竟前面铺垫得太狠了。等在车上喘匀了气,我才意识到今天还有个反常,以往一到晚上六七点,丈夫会打电话来问,走到哪儿了,是否安全。今天都八点了(都翻车了),也没有任何音信。

我满心不高兴,但还是主动打了一个,我急于和这个世界重新建立联系,获得安全感。不料丈夫上来就说,他六点半给我打过两次电话,都没打通。我释然,猜想那时正翻越折多山,信号不好。我努力淡定地告诉他,我们出车祸了,我现在搭了一辆过路车返回康定。

之所以努力淡定,是因为以我对他的了解,他一定比我还淡定。我若哭哭啼啼,惊慌失措的,会很尴尬。他果然哦了一声,然后问,受伤没有?我说,没有大问题。他说,那就好。今晚住康定吗?我说是的,目前是这样考虑的。他说,那你今晚好好休息。

不管怎么说,我和失联的世界再次联系上了。世界虽然没有热烈拥抱我,也还是正常的世界。

到达康定,助理员已经为我联系好了招待所。我一再向那位雨夜雷锋表达我的感激,我问了他的名字,留了他的电话。我也不知要怎样,但这是表达郑重的意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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