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蔺的江湖

作者: 南飞雁

话说老蔺行走江湖,是个讲究人,行头都要定制,最常是红衫白裤、橙色大领带、棕色尖头皮鞋。负责给老蔺做造型的是老高,也是讲究人,原先在毛巾厂当电工,后来改行做裁缝,专制寿衣,活人客户只有老蔺。老蔺每次去寿衣店熨衣服,老高总会备上小酒一壶冷热数盘,也总会问他:

哥呀,啥时候也带我去玩玩?

老高说这话的时候,态度真诚谦恭,殷勤看向老蔺。老蔺闷头抽口烟,抿口小酒,隐在烟雾背后说,你别急,等队伍壮大了,江山坐稳了,再去。

老高就不再催,凛凛怨气都加在手上,熨斗跟白裤子亲得吱吱冒烟。老蔺看得心疼,只好说,老高你不懂,那可不是玩,是江湖呢,到处是血雨腥风的斗争,是触及灵魂的变革,很多人会暴露出本来面目,胜利的前夜总是最寒冷的——裤缝老高,裤缝多熨熨。

待老蔺心满意足,提了行头离去,老高动手收拾壶盅碗碟,情绪就不太好。老高生气是有道理的,他给老蔺做定制做造型,少说也快两年了,分文未索还酒菜伺候,就这么一个要求,老蔺却回回推三阻四,不肯撂句瓷实话,摆明了不把他当自己人,说到底还是嫌他是个做寿衣的,怕有人心里忌讳。老高思绪及此,恶狠狠骂了句脏话,怒道,就你还江湖,不就领着十几个老太太跳大舞吗?真把自己当江湖盟主了!

老蔺的江湖在渠角七号公园,具体讲,就在渠南人行步道。渠北当然也有步道,比渠南的宽,座椅也多,更适合老蔺活动。怎奈郊区菜农起得比老蔺早,占了渠北当成早市,六点不到就开张,人头攒动,端的是水泼不进。老蔺觊觎渠北已久,找出若干问题,像是阻塞交通、无证经营、有损市容之类,没少给市长信箱、媒体热线反映,还去市政局检举,多日不见动静,又去信访办申诉市政局懒政不作为,统统石沉大海。最有希望的一回,他领电视台记者实地采访,不料菜农们允文允武,文的向记者哭诉卖菜不易,讨生活艰难,偏偏还有黑心市民如老蔺之流把他们往绝路上逼;武的就简单了,围住老蔺上下其手,不多时便把他剥成了去壳鸡蛋,连尖头皮鞋都扔进渠里。

对于老蔺这次吃亏,群众反应不一,比如老霍就认为纯属咎由自取。任何一个团体都少不了军师,老霍就是老蔺的军师,而大凡军师的痛苦,就是主公不按常理出牌。老霍帮忙捞上来尖头皮鞋,挂在树上控水,这才转了身,看向光着膀子一脸铁青的老蔺,说,何必呢?

何必两口子跑北京抱孙子去了,你又不是不知道!

老霍捶胸道,我是说何必!不是抽陀螺的老何!

见老蔺皱眉不语,老霍继续道,菜贩子招你惹你了?你非跟人家过不去?你也不做做调查研究,说拆台就拆台,菜贩子不是斗争对象,是统战对象,你看老乔他们跟人家处得多好,又是搞团购又是连买带送的,人气不就旺起来了?

老霍最后这句扎扎实实触动了老蔺的灵魂,他担心的就是这个。渠南步道长一里,掐头去尾,不到两百米可供活动,但在老蔺看来,这两百米也是江湖,也有明争暗斗。渠南江湖帮派林立,有唱歌跳舞的老蔺,有甩鞭舞剑的老乔、抽陀螺踢毽子的老何,各有一批粉丝,一片山头,老蔺仗着人多,明里暗里常常欺负老乔和老何。老何脾气好,队伍小,不跟他计较,老乔则不然,绿林儿女脾气都暴躁,几次差点就动了手。可叹老蔺枉有一副孔武的皮囊,实则怯于实战,年轻气盛时就不敢打架,上了年纪就更偏向智取。老霍跟老何私下里走得近,对老蔺的做派嗤之以鼻,一次两人多喝了两杯,背地里笑老蔺张口闭口都是智取,岂不知打下威虎山不光是智取,还得靠百鸡宴上刺刀见红跟座山雕干,别看老乔整日里舞枪弄棒,现在也知道用脑子了,有他老蔺作难的时候。

不过群众之中也有心疼老蔺的,而且数量不少,又以女同志为主,为首的正是老秦。在老蔺的红旗舞蹈队里,老秦和老霍是元老,最初的几个老太太就是老秦拉来的。老秦的目的性很明确,眼下是给老蔺当粉丝,未来还想给老蔺当老婆。某次老蔺和老乔对骂,老乔扬言要动手,话音刚落,老秦已冲上前去,一把攥住老乔衣领,搡得他踉跄几步差点摔倒。老蔺被菜贩子围殴时幸好老秦不在场,不然乱子就彻底大了。老秦敢作敢当,心思路人皆知,却也丝毫不怕,她怕的是路人都不知道。这就让老蔺很困扰。身为一队之长,就得像园丁浇水,总不能旱的旱死涝的涝死,老蔺要的是春色满园。大闹渠北早市后,老蔺痛定思痛,请老秦、老霍吃烩面,总结经验教训。老蔺做总结之际,老霍还在置气,话也不多,老秦倒是一如既往,沉溺在老蔺描绘的蓝图里。在她看来,老蔺的蓝图跟她的蓝图并无矛盾,老蔺身边的老太太再多,她也是有底气的。论年龄,她比老蔺小几岁,论身材样貌,都跳广场舞的年纪了,拉不开多大差距,何况她多才多艺,个头还不低,跟同样多才多艺且高壮的老蔺相当般配。当然,老秦觉得般配,不代表老蔺也觉得般配——用老霍的话说,老蔺觉得自己跟谁都般配。老霍说完这句话,忍不住又多加了一句:妹子,听哥一句劝,大家凑一块儿就是图个消遣,这跟过日子是两码事。

老秦找老霍帮忙,本想托他帮忙说媒,不料老霍不但不接茬儿,还振振有词泼冷水,这就让老秦又怒又羞,也不遮掩,都挂在脸上。老霍何等精明,只恨一时嘴快说错了话,见势不妙便要溜,却被老秦一把抓住,低声道,你是不是看出来什么了?

老霍慌乱中不知该点头还是该摇头,老秦咬牙切齿道,是不是夜来香?是不是她?

老霍只好苦笑道,她才来几天?排气量没那么大!

老秦染的黄发,白面红唇,瞅着老霍冷笑不止,唬得他两股战战,回家后眼一闭上,满坑满谷都是她的笑声,当晚便生了病。第二天一早老蔺电话就到了,问他怎么没来活动,老霍嗓子哑得像堵塞的地漏,倒把老蔺吓了一跳。其实老蔺找他还真有事,舞蹈队加了个新曲子,音箱读不出U盘,平常都是老霍折腾这些。见他不能来,老蔺心里急,想起当年电视信号不好拍拍就灵,一通敲打之后,音箱兀自不响,倒把U盘掰折在插口里。老蔺更急,连声叫道“烹了烹了”。这是老蔺感叹词中级别最高的,轻易不用,尤其是在队员们面前。偏偏这天老秦也没来,能劝老蔺的都不在,老太太们面面相觑,不知该怎么开口。眼看活动就要泡汤,老叶在人群中蓦地一笑,说,犯不着为这个上火,我给大家伴奏。

老叶就是老秦说的“夜来香”,加入红旗舞蹈队有一周了,一直不显山不露水。说她开朗也算开朗,一起聊个天,受邀跳个舞,都能大大方方的,没什么初来乍到的拘束;说她热情又不够准确,没见她跟人主动过,见谁都是淡淡地笑,一副不远不近的模样。老叶来的那天,老蔺刚率领老太太们走完模特步,额头鬓角一层密腻的汗,忽瞥见不远处有个妇人,眼神宛如浮漂般波动流荡,表情却自带几分严整。老蔺顿时目光如炬,一颗心软得像豆腐脑,拿着舞蹈扇呼啦啦一路生风,来到老叶面前。老叶礼貌地一笑,老蔺便道:

怎么才来?

这是老蔺屡试不爽的开场白,效果一直良好。讲这话时,口气三分嗔怪两分熟络,其余五分全是热情,关键在于不能像头回见面。听了老蔺这话,老叶不慌不忙,笑道,你们项目还挺丰富的……

这句话搔到老蔺痒处,他立时笑得嘴角扯到耳根,断然道,不是你们,是咱们,一看妹子你就是行家,咱们名叫舞蹈队,实际上啥都有,完全尊重个人才艺特长,正缺人手呢!

不等老叶回话,老蔺早平端着手机伸出去,说,妹子咱先扫码加个好友,常联系。

本套流程话术,老蔺经年累月演练过无数,实操中不需要大脑参与,全凭肌肉记忆,老秦、老霍等看得多了,连老蔺自己也没太在意。扫了也就扫了,他通讯录里藏着好几千个老太太,都这么扫出来的,能一起闯荡江湖的也就十几个,而且除了老秦,保不齐还会跟别的老头儿跑了。其实在老蔺眼里,招新人是大事,一律由他亲自把关,规矩简单易行,就一条“以貌取人”,具体说就是对男同志条件严苛,对女同志则来者不拒,门槛接近于无。说实话,老叶个子不高,身形瘦弱,打扮也平常,搁在老太太堆里丝毫不起眼,跟另外几千个老太太并无本质区别。老叶那天没参加活动,只在一旁看着,自己活动腿脚,结束时老蔺跟她打个招呼,也就一别两开。不过第二天老叶来了,第三天也来了,不但人到,还主动向组织靠拢,换了身舞蹈的行头,老蔺心中一喜,不动声色邀她跳了舞,带她跟大家见了面,算是纳过投名状,正式加入组织。老秦认定老叶是威胁,就是在她入伙不久。

在红旗舞蹈队,老秦一向以女主人自居,喜欢跟队里老太太们聊天,一来统一思想,二来宣示主权。这天走完模特步,众人三三两两踩曲子跳舞,老秦拉着老叶跳,老秦男步老叶女步,一首快四一首慢三,两首曲子跳过,老叶的底细便被摸了个底儿掉:小学老师,刚刚退休,离婚多年一直单身。前两条并不重要,但因为有最后一条,老秦的警惕性就起来了。小学老师是知识分子,刚刚退休说明年纪不大,何况又是单身多年,外因尚可,内因具备,怎么看都不能完全放心。好在老叶还算上路,既然老秦宣示过主权,老蔺再邀她跳舞就是婉拒,跳也只跟老太太跳,最多跟老霍跳一曲。就算跟老霍跳,老叶也不多言语,问她三句还不答一句,笑容又浅又淡,都沉在沉默里。老霍勾着老叶的手,搭着老叶的腰,手是凉的,腰也是凉的,跳得老霍索然无味,哪里还是跳舞消遣,分明是苦力活儿。

一曲结束,老霍自觉无趣,找到老秦抱怨,说老叶乐感还行,性格一般,情商为零,除了一身香,其余都是平常。老秦听了咯咯直笑,转回头就亲昵地喊她“叶来香”。众人都好奇,问用的什么香,老叶也不答,只是笑。其实舞蹈队老太太们用香的不少,不过多为花露水、雪花膏之类,用得也重,特点就是窜鼻子,所以老叶这绰号倒也贴切。一来二去,渠南江湖便有了“叶来香”的名头。传到老蔺耳中时,他正挖空心思跟老乔斗法,并没太在意。最近斗争形势很严峻,还是因为老乔。其实两家闹别扭动意气,不是一天两天,核心矛盾是相互干扰,比如老蔺这边走模特步,老乔就故意甩大鞭,模特步需要节奏,老乔大鞭子一甩啪啪作怪,老蔺的心跳就乱了,心已乱,步子也就没了章法。为了抗拒鞭响作怪,只能把音箱一开再开直到最大。可声音一大直抵对岸,渠北的人就不干了,早市有买有卖,被老蔺这么一折腾,讨价还价都要扯嗓子,不知道的还以为在骂街。众菜贩忍无可忍,一打听是老蔺作妖,本来就有嫌隙,当即报警告他扰民。警察赶来了解了情况,对老蔺一番批评教育,让他下不为例。老蔺连老乔都不敢硬碰,见了警察就更加矜持,倒是老秦撒起泼来,竟还想揪警察衣领子,差点被带走。老蔺垂头丧气送走警察,一脸恨铁不成钢,跟老秦讲了半天要智取不要硬拼的道理,讲得老秦心悦诚服,泪光闪闪。

说到智取,老蔺毕竟是老江湖,早备有预案,托了抽陀螺的老何当和事佬,调停一下门派纷争。老何性格好,擅长抽陀螺踢毽子,场子不大,位居渠南江湖正中,是蔺乔两帮的战略缓冲地带。而所谓高手过招,所及之处寸草不生,老何夹在一文一武两个帮派之间,一旦两头开火,炮弹都落在当中,最受气的是他老何。所以老蔺刚表明来意,老何痛痛快快就答应了。他本想拉两位帮主坐下来,喝杯和头酒算是和好,但老蔺推辞不肯,说他见不得老乔那张脸。老何无奈,单枪匹马找老乔喝酒吃烧烤。三杯酒下肚,老何劝道,当年老乔你在“造总”,老蔺他在“公社”,的确是势同水火,但风物长宜放眼量,几十年前的恩怨了,就拉倒了吧。

老乔却冷笑道,当年的恩怨,可以拉倒,但现在的恩怨不能拉倒,是老蔺他自寻死路,这里头的弯弯绕老何你不懂。不等老何接腔,老乔又冷笑道,老蔺怎么不敢来?心虚什么?

老何说,他敢不敢我不知道,你那大鞭子啪啪的,一般人还真不敢。

老乔嘿嘿又笑,说我使鞭子,你也使鞭子,咱们都是一个祖师爷呢。

说到祖师爷,气氛顿时为之一变。都是江湖儿女,性情相契,老乔、老何推杯换盏之际,自然没少讲老蔺的坏话。说实在的,老乔、老何都有些嫉妒。当年渠角七号公园修成,鸿蒙初开江湖刚辟,蔺、乔、何三老前后脚来到,两年发展下来,老蔺一派发展最好,占了上风。老乔、老何辛辛苦苦甩鞭子卖力气,略输文采,稍逊风骚,故而身边拥趸寥寥,那老蔺却是风流人物,莺莺燕燕簇拥在侧,连动手打架都有巾帼英雄代劳,好生让人艳羡。老乔酒染面红,开始批评老何,说他犯了右倾投降主义的路线错误,敌我不分,站错了立场,居然替老蔺来求情。老何脸上挂不住,自辩说,人在江湖以和为贵,人家出门捡个避孕套,该他有一吹,何况他都能吹,还真就吹了起来,咱有真本事在手,还愁落于人后?你老乔一身的好武艺,就不能换换思想,把祖师爷的活儿发扬光大?老乔听了只是狞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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