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娜仁高娃

门0

我攥着毛纸,耐心地等舅舅说,好了。舅舅却痴痴地望着云,好久都不吭声。风嗖地扫来,我摊开手掌,扑突突——风舌卷走毛纸。舅舅扭头看了看旋飞着远去的毛纸,说,哎,看,云浪,高了,好看。我扑哧笑了,说,云有什么好看的。舅舅说,有人在天上抽烟。我含糊地嗯嗯几声,将脑袋压低,从胯裆处看云。云在很远的硬梁上空,云头白灿灿的,云脚却是乌黑一团。

一块鹅卵石,枣红色的,紧挨我的额头,像头贪睡的牛犊。我刚要伸手,身子重心偏移,抄手扑倒。耳朵磕到“牛犊”上,很是生疼。我龇着牙忍着痛,舅舅却呵呵笑。我索性趴地,歪过脑袋要看,舅舅的大巴掌伸过来,盖住我的眼。

我大笑。

舅舅的手掌粗糙糙的,好比磨刀石,或者公羊角。他的手掌没有手指,一根都没有。没有手指的手,从袖口探出来,活像煮熟的牛舌,又大,又硬。凹凸的关节,仿佛是好多个乳羊的角挤到一起。

我跑去,捡回散落的毛纸。我得给舅舅擦屁股。

那年的夏天很美。云浪一天赛一天诡谲。云多了,雨也会多。雨多了,草会更多。草多了,夏天的绿更浓稠。绿更浓稠了,沙窝地人的笑才能与它抗衡。那是一九九三年,我七岁。那年,沙窝地到处是野水洼。有那么一次,我和舅舅赶着一小群羊向当地人称为“乌鸦滩”的沼泽地走去。没等过去,一场暴雨突然而降。我记得很清楚,那天的云,先是白晃晃地涌来,继而乌云吞吐着翻滚、低垂,我俩匆匆躲进大鼻子央登老人遗弃的土屋内。很快雷声轰隆,雨珠铺天盖地。屋顶吭吭地震响,破旧的门扇被风无情地掀开、关闭。屋前没有轮子的马车筛糠似的摇晃,驼粪蛋大小的雨蛋砸到车板上,又弹飞。

哦,哦,奥吉你快看,马群——

哪儿啊?

那不是吗,甩着鬃的水——马。

舅舅用脊背顶住门扇,叫我看滩地上由无数个浅灰色水柱组成的雨墙,那半透明的水墙在风里摇摆。

是暴雨。我大声地说。

不,是马鬃雨。

舅舅说着,伸过手臂,那瞬间,他嘴角浮出令我至今都无法忘掉的笑容。那笑,浅浅的,无声,像是要从什么人手里接几块冰糖。

雨霁,我俩离开小屋,循着山洪的轰响走到满是小沙丘的野地。沙窝子很少发洪水,因而对于我来讲,那可谓是从未有过的壮观。混浊的洪水,竟然当腰横切沙包,划出大口子。舅舅大概也没见过那等奇观,呜啊咿呀地叫着——他高兴了会那样叫——要跨越那口子。他向后撤出几大步,弓背,缩身,我嗷地哭起来。

那时,我已经知道舅舅是个智障人。不过,不是先天的。用母亲的话来讲,舅舅是在逃亡途中受了惊骇而变“傻”的。起初,关于舅舅逃离都城佛院一事的真实缘由,整个沙窝地人,家族亲戚,包括我父母,只停留在“年龄太小,熬不住粗茶淡饭、起早贪黑的求经之苦”“脾性泼皮,禁不住红墙黄瓦内的寂寞”等合乎逻辑的猜测,因为谁都不晓得舅舅为何逃离都城佛院,一路向北,徒步千里,用去一年零三个月的时间回到沙窝地。后来,父亲托人四处打听,才得知舅舅是因为“太想家”而贸然离开了那里。同时,在逃亡途中,他被困野山,不但冻坏了手,还差点丧了命。发现舅舅的是位看护铁路的老头。这位老头捎来口信说,他是在腊月初三大清早巡查铁轨时撞见近乎冻僵的舅舅。随后舅舅在老头家待了八九日。前几日,舅舅从早到晚守在壁炉前一言不发,老头见状以为是个哑巴,不再搭话。等到第五六日,老头偶然发现舅舅挎包里塞满了鞋子,而且多数是女式的。老头这才觉察出来者神志异常,心下萌生恻隐,不再去打搅。到了最后一日,老头听到舅舅竟嗡嗡地、口齿含糊不清地念起了经,惊讶得半天缓不过神。不过,老头是个无神论者,很巧妙地驱走了舅舅。

舅舅是在他十九岁上逃回来的。对于他第一次出现在我眼前的记忆我很模糊。印象中,应该是在某个燃着蜡烛的夜里,屋门突然大开,风幽幽地飘进来,灯苗左右摇摆,屋内忽明忽暗,母亲去闭门,走到跟前,木桩似的站住——黑黑的门框那边,竖着一道毛茸茸的黑影。烛光晃过,黑影脸上闪着一对亮亮的眼睛。

“黑影”直直地看我。

那夜,“黑影”一直痴痴地盯着我。当母亲一边簌簌地抹泪,一边忙里忙外地烧水熬茶,往桌上摆风干牛肉条、羊油馓子、砂糖果条、酸奶炒米、红枣月饼等时,“黑影”的眼神也没从我脸上挪开。就连坐到桌前,咂巴咂巴地嚼食,嚼得双腮凸起,瘪下去,喉结一滚一滚时——“黑影”都没停止对我的注视。相比关心“黑影”的目光,我留意的是他那双没有手指的巴掌。我发现“黑影”取食时,将两个巴掌同时伸过去,严严实实地合到一起,缩回去,凑到嘴巴跟前,掌心里竟然有了牛肉条或者果条。

“黑影”吃了又吃。

那夜,我应该是在一种梦幻般的玄妙氛围中浑然入睡的。因为,等我再次看见“黑影”时,他已经坐在木凳上,脖颈裹着花布,任由父亲剃去一头乱糟糟的发丝。

嘿,奥吉,快喊舅舅好,他是你舅舅。

父亲说。

我不理会,溜空从父亲腋下钻过去,又绕回来,我在找那双不长手指的巴掌。终于,我明白过来了,他将手掌藏入袖筒。我蹲身,近乎趴地,从低角度窥探。黑黑的袖筒内,一个羊胎盘似的东西慢慢地缩回去。他大概羞于我的窥视,睁圆的眼睛不停地眨巴着,看我。

嘿,跟你讲话呢,喊舅舅。

父亲嗓门干干的。

我起身冲出屋。

对我来讲,舅舅的出现,是件令我开心的事。这或许是因为舅舅身上有种天然的温和感,或者说我发现他的眼神里没有丝毫的“凶气”。这点与生气后的父亲截然不同。同时,我也从父母口中得知,舅舅原本就是我家成员。舅舅在他三岁上跟着我母亲来到我父亲家,他是我父亲和母亲一手拉扯养大的。我们四口之家,我还有个姐姐,年长我十岁。只是姐姐总在求学路上,很少在家。舅舅的到来,意味着我有了一个与姐姐差不多大的哥哥。不过,我俩最初的接触很不顺畅,他少言寡语,除了莫名其妙地嘿嘿笑外,多数时候他都是安静地待着,不理任何人。为了接近他,我把我的弹弓、滚环、红柳木马等玩具给他看。他却无动于衷,甚至有些不屑一顾。这使我很恼火。有次,母亲叫我带着舅舅到野地“看马”,“看马”是指解手。母亲塞给我一沓毛纸,低声跟我讲,记得帮舅舅擦屁股。

我忘了我是否对母亲表达了我的厌烦。我只记得,等两人到了野地,我丢开舅舅,拉弹弓打野鸟去了。没一会儿听见他喊我,我举起弹弓,喊,你自己来。他不作声。我一小步一小步地蹭过去,只见他蹲在一簇簇芨芨草后,安静地看着我。

我大声地喊——的的确确,我近乎扯伤了嗓门——站起来。

舅舅并没有站起来,而是嘟囔着说,夕阳是个血泡儿。我回头看夕阳,夕阳果真灌满血浆似的变得通红。黑灵灵的,飞过几只羊角百灵。我猫腰,慢慢地靠过去。呜啊啊——舅舅站直身,高声喊着,向夕阳挥手。他的喊声自然惊走了我的猎物。我拉满弹弓,只听啪的一声,舅舅的呼声立刻沉寂。他站在那里,一条胳膊还举在半空里。钝钝的巴掌,似一杆桨板。

我扭身,逃去。

远远地听见摩托车声响,我迎过去。沿着嵌入地面的土路,一辆摩托车突突响着靠近。是父亲,背着夕阳,看不清面孔,只见整个人影镶着一圈金色晚霞。哦,我的奥吉在陪舅舅啊。父亲亲切地说着,可下一秒语调变成干硬的,呵斥道,你个兔崽子。因为,父亲看到舅舅正光着腚,一拧一拧地走过来。父亲迎过去,一会儿两人一同回来。

舅舅额头上鼓囊囊地起了一颗肉包。

我的肩头也被父亲的大巴掌刮出几道掌印。

到了夜里,灯下,我俩瞅着彼此的“伤痕”扑哧大笑。扯平了。

接下来的很多天里,我和舅舅赶着牛群出坡。说是群,实则只有七八头牛,其中有一头毛发黑亮、双目滚圆的公牛,我们称它为“牛王”。牛王脾气怪异,见了我总是怒目而视。我嫉恨它的怒目。常常趁它嚼草、反刍,拉满弹弓,对准它那对打弯的角,啪地射出石弹。很多时候,它只是瞪圆牛眼,鼻孔咻咻,哞叫几下。有一次,石弹直直地击中它的胯裆。它嗷地猛叫,又瞬间弓脊,提臀,束尾,脖颈压低,下巴贴着地面,箭一样冲来。我嗖地转身,逃遁,偏巧鞋子卡进耗子洞,只觉地面旋转,云朵战栗。我闭死双眼。待我睁眼,我发现我在飞,牛王在我下面,还有一个黑影。黑影是舅舅,他的一条胳膊插进我的衬衫,像个风扇似的将我在他脑颅上空转。牛王也在转圈,它的尾巴扫过我的面颊,粗糙糙的。哐啷,水桶打滚,牛王的一条腿插进水桶。嚯嚯的、粗粗的喘气声,我发现我已经跨到舅舅肩头了。他在疾跑。忽地,整个人摇摆,我后仰着近乎摔跌。一条硬邦邦的胳膊,当腰箍紧我。风掀掉他的衬衫,他的肚皮好白。我的脸贴着那肚皮。牛王就在我俩后面。一对牛眼红彤彤的,翻着白。潮乎乎的牛嘴吐着唾沫。我喊,快点跑啊。刚喊完,我被甩出,飞起来,落下去。落到草垛上。舅舅紧贴地面,躺倒在草垛下。牛王绕着草垛,哞哞叫,甩尾巴,腹部圆鼓鼓的,黑黑的身子泛着奇异的光芒。后蹄刨土,刨得脊背一抽一抽的。

从那之后,舅舅常常一个人随牛群出坡。偶尔带我,我也得爬到树上,等到牛群走远了方能下去。记忆里,过了好几年,牛王才不找我的麻烦。

夏天很慢,秋天亦是。父亲母亲忙着秋收,一忙好多天。舅舅也会帮着他们套牛、装车、拉草。这种时候,我非要舅舅将我扶到草垛上。牛车慢腾腾地前行,我在草垛上左右开弓,打鸟。啪地,落下一两片羽毛。伸手欲接,才发现羽毛是阳光。我冲着舅舅喊,喂,看过来。舅舅回头,哦呀,嘴张开。啪——石弹直直地射进他的口腔。他再次哦的一声,手掌盖住半张脸,闭眼,愁苦苦地蹙眉。我喊,挪开巴掌。挪开了,嘴唇紧闭。我又喊,张嘴。嘴张开,黑黑的一个小窟窿。

我大笑起来,笑得摔倒在草垛上。

傍晚,一家人围着小方桌,噗噗地吹着热气吃面。舅舅不停地吹热气,不吃一口。父亲说,快吃嘛。舅舅说,太烫了。他把“太”字音发成“忒”,还喷出一嘴的口液。父亲发现了小窟窿。父亲丢开碗,进屋,从水瓮一侧抽出“黄马”,那是一截细软的柳条。我刚要逃,父亲的胳膊无端地变长,拽牢我的衣领。我发现父亲的胡子在乱颤,还有面颊也在抽搐。

我号哭,四肢七零八落地踢腾,欲挣脱。

哦,呃,不碍事,还能吹口哨。舅舅过来,身板抵住父亲,嘘嘘地吹着口哨说。

父亲将胳膊一甩,我凌空飞出,落入舅舅怀里。舅舅笑了,两片厚嘴唇呈椭圆,当中一眼小小的、黑黑的窟窿,窟窿那边是紫红的舌尖。

这是一幅定格于我心中的画面。

冬季,雪地上,一溜歪斜的足印。那是舅舅的,我在他肩头。他的耳朵红红的,像只没长毛的雏鸟在光溜的窝里瑟瑟发抖。冬天“看马”,我们不用毛纸,用雪。他嗷嗷叫,我哧哧笑。有时候也用冰坨子,他也是嗷嗷叫。他的皮袄松垮,敞着怀,风来了,呼啦啦地飞,整个人瞅着神似牛王。他让父亲给他剃发,却不叫给他剃须。卷曲的毛楂楂从下巴垂至胸前,任风舌一撩一撩地,掀起,收拢。

有一回,风撩起舅舅皮袄衣襟,红红的一个什么很扎眼。我嚷嚷着要看,他不肯。趁他不注意,我麻溜钻进去,热烘烘的汗液味,呛鼻。我屏住呼吸,胡乱抓,抓到硬硬的一根指头,抓着不放。一双大巴掌隔着皮袄戳、拧、挤,我张嘴吐气,喉咙里闷闷的,喊不出来。大巴掌松开,我晕晕乎乎地跌至雪上。手里却仍抓着“指头”。睁眼看,原来是只女人的高跟鞋。鞋跟似手指。舅舅夺去鞋子,跑出几步,揣进怀里。我气恼地喊,你干吗揣着女人的鞋。舅舅摆出一脸迟疑,说,哪有啊,哪有。我扑上去。舅舅大大方方地敞开怀。鞋子果真不见了。我不依不饶。舅舅忙说,飞走了,飞走了。我左看右望,白晃晃的雪地,延伸至很远,没有一抹红。

鞋子的神秘失踪叫我困扰好久。

那时我和舅舅睡耳房。到了晚上,屋内燃根白蜡,他坐在灯下,翻着皮袄,说,你没见过虱子,我给你找一只。找了好久,白蜡都矮了一截,还没找见。他悻悻然地叹口气,说,人吃了果子就不会有虱子。我说,哪有果子?他说,糖就是果子。我说,糖是糖,果子是果子。他说,那边的果子大,比羊头还大。他说的“那边”是指他曾待了四年的都城佛院。我说,胡说。他摇摇头,说,你得麻溜长大,大了得去那里。我说,远不远?他说,很远,从夜里走到夜里。我说,那是多远?他说,月亮的肚子鼓起来,瘪下去,鼓起来,瘪下去,好多回就到了。我说,月亮哪有肚子?他笑笑,不作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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