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喜

针市街和估衣街一样老。老街上什么怪人都有。清末民初,有个人叫欢喜。家住在针市街最靠西的一边,再往西就没有道儿了。

欢喜姓于,欢喜是大名,小名叫笑笑。

这可不是因为他妈想叫他笑,才取名笑笑;而是他生来就笑。

也不是他生来爱笑,是他天生长着一张笑脸,不笑也笑。眉毛像一对弯弯月,眼睛像一双桃花瓣,嘴巴像一只鲜菱角,两个嘴角上边各有一个浅浅的酒窝儿,一闪一闪。

他一生出来就这样,总像在笑;叫人高兴,可心,喜欢。于是大名就叫欢喜,小名就叫笑笑。

可是,他不会哭吗?他没有难受的时候吗?他饿的时候也笑吗?他妈说:“什么时候都笑,都哄你高兴。他从来不哭不闹,懂事着呢。”

这样的人没见过。老于家穷,老于是穷教书匠,人虽好,人穷还得受穷。邻人说,这生来喜兴的小人儿说不定是老于家一颗福星,一个吉兆,这张像花儿的小脸仿佛带着几分神秘。

可是事与愿违,欢喜三岁时,老于患上痨病,整天咳嗽不停,为了治病把家里的存项快吃光了,最后还是带着咳嗽声上了西天。这一来,欢喜脸上的笑便没了秘密。他却依然故我,总那个笑眯眯的表情,无论对他说嘛,碰到嘛事,他都这样。可是面对着这张一成不变、并非真笑的笑脸是嘛感觉呢?人都是久交生厌,周围的人渐渐有点讨厌他。甚至有人说这个三岁丧父的孩子不是吉星,是克星,是笑面虎。

欢喜十岁时,守寡的于大妈穷得快揭不开锅,带着他嫁给开车行的马大牙。马大牙是个粗人,刚死了老婆,有俩儿子,没人管家,像个大车店,乱作一团,就把于大妈娶过来料理家务。马大牙的车行生意不错,顿顿有肉吃,天天有钱花,按说日子好过。可是马大牙好喝酒,每酒必醉,醉后撒疯,虽然不打人,但爱骂人,骂得凶狠难听,尤其是爱当着欢喜骂他妈。

叫马大牙和两个儿子奇怪的是,马大牙骂欢喜他妈时,欢喜居然还笑。马大牙便骂得愈加肮脏粗野,想激怒欢喜,可是无论他怎么骂,欢喜都不改脸上的笑容。

只有于大妈知道自己儿子这张笑脸后边是怎么回事。她怕哪天儿子被憋疯了。她找到当年老于认识的一个体面人,把欢喜推荐到城里一个姓章的大户人家当差,扫地擦房,端茶倒水,看守房门,侍候主家。这些活儿欢喜全干得了。章家很有钱,家大业大,房套房院套院,上上下下人多,可是个耕读人家,规矩很严。不喜欢下人们竖着耳朵,探头探脑,多嘴多舌。这些恰恰也不是欢喜的性情。他自小受父亲的管教,人很本分,从不多言多语;而且家中清贫,干活很勤。尤其他天生的笑脸,待客再合适不过,笑脸相迎相送,叫人高高兴兴。

欢喜在章家干了三个月,得到主家认可。主家叫他搬到府上的用人房里来住。这一下好了,离开了那个天天骂街的车行了。

欢喜的好事还没到头。不久,他又叫这家老太太看上了,老太太说:

“我就喜欢看这张小脸儿,谁的脸也不能总笑,总笑就成假的了,可欢喜这张小脸笑眯眯是天生的。一见到他,心里嘛愁事也没有了。叫他给我看院子、侍候人吧。”

老太太金口玉言,他便去侍候老太太。他在老太太院一连干了四年,据说老太太整天笑逐颜开,待他像待孙子,总给他好吃的。老太太过世时,欢喜全身披麻戴孝,守灵堂门外,几天几夜不吃不睡,尽忠尽孝。可有人说,他一直在偷偷笑。这说法传开了,就被人留意了,果然他直挺挺站在灵堂外一直在眯眯地笑。

起灵那天,大家哭天抢地,好几个人看见他站在那里,耸肩扬头,张着大嘴,好似大笑,模样极其荒诞。

有人把这事告诉给章家老爷。老爷把欢喜叫来审问,欢喜说天打雷劈也不敢笑,老太太待他恩重如山,自己到现在还是悲痛欲绝呢。老爷说:

“你会哭吗?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哭?”

“我心里觉得疼时,脸上的肉发紧,紧得难受,什么样不知道。”

老爷忽然叫人拉他下去,打六大板子,再拖上来。他半跪地上,垂着头,嘴里叫疼。老爷叫他抬起头来,想来一定是痛苦不堪的表情,可是头一抬起,叫老爷一惊,居然还是那张眯眯的笑脸!

老爷是个见多识广的人,心里明白,这欢喜算得上天生尤物,一个奇人。这个人是母亲生前喜欢的,就应当留在家里,留下对母亲的一个念想。这便叫人扶他去养伤,养好后仍在府上当差,并一直干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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