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木的清香 The Fragrance of Pine
作者: 万玛才旦我气喘吁吁爬到三楼楼梯口时,远远看到一个穿皮袄的牧民蹲在我的办公室门口抽烟。
我走到办公室门口,停下来看那个牧民。那个牧民二十几岁的样子,鬈发,古铜色皮肤,是个青年牧民。
青年牧民站起来问我:“这个办公室里上班的人是不是你?”
我看着他,点了点头。
青年牧民的样子有点张扬,站起来看了看自己手腕上的电子表,问:“你为什么迟到了二十三分钟?”
我也看了看自己手腕上的手表,确实迟到了二十三分钟。我们下午两点半上班,现在是两点五十三。
我问他:“你有什么事吗?”
青年牧民咄咄逼人,问:“你们国家干部上班可以随便迟到吗?”
我往前一步,拿出钥匙准备开门。
我开门时,青年牧民还在抽烟。
我开门进去后,青年牧民也准备跟进来。他手里还捏着那根已经抽了一半的烟。
我把他挡在门口,说:“你先把烟掐掉再进来!”
他看了我一眼,把手里的烟头扔到门口的水泥地上,用脚尖使劲踩了踩。水泥地上的烟头被他踩成了碎末,散发出烟丝的味道。之后,他就进来了。他带进来一股浓烈的烟草味和身上的汗臭味混杂在一起的奇怪的味道。
我只好走过去打开了窗户。窗户外面的阳光白晃晃一片,冬天凌厉的寒风“呼呼”地扑了进来。
青年牧民进来慢条斯理地坐在了靠墙的那个长沙发上。
之后,青年牧民手腕上的电子表响了,发出一种怪异的女人的声音:“北京时间,下午三点整。”
我被这怪异的女人的声音吸引了一下,扭头看他。他也在看我。
我拿一块抹布一边擦办公桌,一边问:“你有什么事?”
青年牧民说:“我们村里的一个人死了,我来开那个人死了的证明。”
我说:“那叫死亡证明。”
青年牧民看着我说:“就是那个东西。”
我又问:“那个人是在哪里死的?”
青年牧民说:“在医院里死的。”
我说:“那你应该先在医院开死亡证明,没有医院的证明我们开不了。”
青年牧民说:“那个人没有身份证,没有户口本,医院让我们先来找你们开证明。”
我问:“那个人的身份证、户口本哪儿去了?”
青年牧民说:“没找到,应该是丢掉了。”
我问:“死者年龄多大?”
青年牧民说:“三十二岁。”
我警惕地问:“怎么死的?”
青年牧民说:“喝醉酒骑摩托车撞到大车,拉到医院没多久就死了。”
我接着问:“死者跟你什么关系?”
青年牧民说:“我跟死者一个村子。”
我停下擦桌子的手,问:“你有没有报案?”
青年牧民说:“没有,我直接从医院赶来的。”
我问:“肇事司机现在在哪里?”
青年牧民说:“肇事司机和我们村主任在医院里,肇事司机吓坏了,跟丢了魂似的。”
我问:“死者家人呢?”
青年牧民叹了口气说:“没有什么家人了,都死了。”
我问:“医院怎么联系到你们的?”
青年牧民说:“死者手机里有我们村主任的电话号码。”
我坐下来,打开了电脑。
我问:“死者是哪个村的,叫什么?”
青年牧民说:“多杰太,纳隆村的。”
我坐下来在电脑里查找,很快就找到了。
我问青年牧民:“你过来看,是不是这个人?”
青年牧民站起来,走到我后面,看着电脑屏幕上的照片说:“就是他。”
我盯着照片看了一会儿,说:“这个人我也认识。”
青年牧民从侧面看着我,问:“你怎么认识他?”
我说:“我们在小学里一起念过书。”
青年牧民说:“我知道了,他父母死后,他县上当局长的舅舅把他接到县上念书了。”
我说:“他小学没毕业就又回去了。”
青年牧民说:“后来他县上当局长的舅舅也死了,他又回来了。”
多杰太和我是小学同学。我记得他刚到我们班上时应该是二年级,他的汉文很差,连自己的名字也不会写。
老师把“多杰太”三个字分开写在黑板上,让他跟着念。三个字占了整个的黑板。
老师念:“多,多少的多。”
多杰太念:“多,多少的多。”
老师念:“杰,杰出的杰。”
多杰太念:“杰,杰出的杰。”
多杰太停下来问:“老师,杰出是什么意思?”
班里的同学都笑起来,老师看着他说:“不要管它什么意思,跟着我念。”
老师接着又念:“太,太好了的太。”
多杰太跟着念:“太,太好了的太。”
后来,同学们就叫他“多少的多,杰出的杰,太好了的太”,一长串名字,不知道的人总是问这是什么意思。他当时觉得这样叫他很有意思。
青年牧民可能也觉得这个有点好笑,就笑了一下,但是笑得很勉强。
那时候,我的学习成绩很好,基本上每个学期期末考试都是班上的第一名。多杰太为了提高自己的学习成绩,就从家里带来各种零食巴结我。我得到那些平时根本吃不到的零食之后也尽可能地帮他。我不知道那么多零食是从哪里拿来的,每次都不一样。有一次我还问他你舅舅家是不是开小卖部啊,他笑着说不是,是他舅舅给他买的。我当时想,他这个当局长的舅舅家里该多有钱啊!
可是没有想到小学三年级第一个学期的期末考试成绩出来之后,多杰太成了我们班里的第一名,藏文考了九十八分,数学考了九十一分,更没想到的是汉文竟然考了一百分。而我的名次是全班第三名。班主任老师一个劲地夸他,叫那些学习差的学生要好好向他学习。当年教他写汉文名字的那个老师也对他竖起了大拇指,说这样下去以后上个大学没有任何问题。那个时候,我们那里还没有多少大学生,平时听说谁谁家的谁谁谁是个大学生,都惊讶得说不出话来。这种情况让我对他恨之入骨,十二分地后悔这两年收他各种零食,给他补习功课。之后,他对我还是很好,时不时从他舅舅家里拿各种零食到学校给我吃,但是此后我连他的一个水果糖都没有再吃。他总是说:“没事,你就吃吧,哪怕你吃了也不用给我辅导功课。”我放狠话说:“要不是你之前一直死皮赖脸地求我,我才不愿意给你辅导功课!”三年级第二学期的期末考试成绩出来后,他还是考了第一名,而我成了第五名。从那之后,我就没再好好理他,他也不怎么理我,班里原先看不起他的那几个同学,反而成了他的朋友。
青年牧民笑着说:“你们城里的小孩心眼挺小的。”
我也笑了笑说:“现在想想还真有点小心眼的意思啊。”
青年牧民说:“那就是小心眼。”
我只好转移话题,说:“再后来,我们小学快毕业时,他又回去了。几个老师都说这个孩子这样回去真是太可惜了。我心里倒是挺高兴的。他走后的那个期末考试,我的成绩又上去了,考了全班第一名。”
这时,青年牧民有点不耐烦地打断我说:“行了,行了,既然已经找到了,就赶紧给他开已经死了的证明吧。”
这次我没有纠正他。
我正要开死亡证明时,青年牧民说:“后来他没再继续念书,成了一个小混混。”
我停下来看他一眼。
青年牧民没再继续往下说,而是突然打了一个喷嚏。
青年牧民接着又打了一个喷嚏。
我觉得他的样子很奇怪。
青年牧民做出继续要打喷嚏的样子,我盯住他看,他就忍住了,没有打喷嚏。
外面的风变大了,我把窗户关上了。
青年牧民说:“赶紧开吧,多杰太的尸体还在医院的停尸间里放着呢。”
我突然停下来对他说:“我先去请示一下我们所长。”
青年牧民说:“在你们这里办个事情真是很麻烦!”
我没有理他,自己出去了。
所长的办公室在二楼,他正在里面喝茶看一本书,我跟他汇报了情况。
所长说:“开上证明你也跟着去一趟,到县交警大队备个案。”
我和青年牧民开着警车出发去县上。
刚上路,青年牧民说:“我这辈子没坐过警车,心里有点害怕。”
我说:“只要没做坏事,就不用害怕。”
青年牧民说:“这是专门抓坏人的车,没做坏事心里也害怕。”
路上,我给青年牧民又讲了多杰太的一件事。
大概三年前,多杰太还找过我一次。
那天下午,我正在上班,一个牧民突然推开了我的门。
我被吓了一大跳。
那个牧民站在门口看我。
我问:“你有什么事?”
那个牧民站在门口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我又问:“你有什么事吗?”
那个牧民突然变得很严肃,说:“我是多少的多,杰出的杰,太好了的太。”
我站起来说:“多杰太!”
虽然我喊出了他的名字,但是我基本上认不出他了。站在我面前的这个牧民已经不是我记忆中的那个多杰太的样子了。只是他用那样的方式念出自己的名字之后,我才叫出了他的名字。
他说:“你总算认出我了,哈哈哈。”
我敷衍着说:“你变了,我差点就认不出你了。”
他说:“你没多大变化,走在大街上我也能认出你。”
之后,他说:“今天我请你吃饭吧,咱们出去吃。”
我刚好中午没事,就跟他出去了。
那天,他穿得还算整洁,气色也不错。
我俩去了一家看上去还干净整洁的藏餐馆。那天不知咋的,吃饭的人特别多。那家餐馆的老板我认识,是个充满活力的小伙子。他笑着说:“今天上菜可能不会那么快,需要等一等啊。”我说:“没事没事,我们可以慢慢等。”老板说:“那好吧,我们尽量快点上。”我问多杰太想吃什么,他说:“你看着点吧。”我就要了两斤手抓羊肉,一份牛肉包子。我问他这些够不够,他说:“够了够了,吃不了等于浪费。”
老板给我们先上了一壶奶茶,说:“你俩先喝点奶茶吧,不然等着干着急。”
我说:“谢谢,谢谢。”老板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奶茶是我送你们的。”
我们喝奶茶时,我问多杰太:“咱们念小学时你的学习成绩不是很好吗?你后来怎么没有继续念书啊?”
多杰太叹了一口气说:“命嘛,每个人的命不一样嘛。”
我说:“你那么聪明,你应该继续念下去的。”
多杰太说:“我也觉得我这个人脑袋瓜还挺聪明的,就是命不太好。”
我说:“其实命还是有改变的机会的。”
多杰太笑着说:“说实话,你的脑袋瓜没我脑袋瓜聪明,这个你承认吗?”
我也笑了,说:“我承认,念小学时你很快就超过了我,这个我是万万没有想到的。”
他还是笑着说:“后来我才想明白了,那时候你不太理我,不吃我给你的零食,是因为你嫉妒我,是不是这样?”
我说:“后来我上了大学之后,想起小时候的一些事,觉得那时候我确实是有点嫉妒你的。我想你一个牧区来的孩子,刚来时连自己的名字也不会写的家伙,为什么就能超过我。”
多杰太笑了,说:“你终于承认了,我还以为你不会承认呢,你们这些读了书的人就是心胸开阔,就是不一样。”
我说:“这有什么不敢承认的,那时候我们都是小孩子嘛。”
多杰太笑着问:“那你现在还承认我的脑袋瓜比你的脑袋瓜好使吗?”
我笑着说:“现在就不好说了,要是咱俩一起读了大学就知道了。”
他一下子变得伤感了,说:“是啊,这就说明我的命没你好啊!如果我的命跟你一样好,我想我现在也跟你一样读了大学,成了国家干部了吧?”
我赶紧说:“当然当然,这是肯定的。”
他马上又开朗起来,说:“算了,说这些没有用,这些都是命里注定的事情,谁也改变不了。”
我看着眼前这个几乎认不出来的小学同学,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却指着我说:“本来今天我是准备好了请你吃饭的,但是现在一想,今天应该由你来请啊,你都堂堂正正的国家干部了,应该请我这个小老百姓的小学同学吃个饭啊,哈哈哈。”
我马上说:“好,好,完全没问题,完全没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