昙花现
作者: 黄咏梅阳台那里有一个区域,信号一定会不稳定。有可能是那根粗大的廊柱,挡住了网络通行。这是父亲的判断。不过语音竟然不受影响。从疫情开始到现在,两年不能回家,视频通话变成我的必修课。做惯家务的母亲动手能力强,加上比父亲年轻几岁,她操作手机更流畅,提及家里每个角落每件物事,她都能准确移动镜头让我看见。她每次非要炫耀她种的花,一说起,就动身晃去阳台,手机扫向凌空加盖的那排花架子,月季、海棠、石斛兰、绣球花……运气好的时候,镜头会定格在一朵绛色的月季花上,背景是河对岸绿茵茵的榜山,看着像一幅画。但大概率画面会停留在她脸上某个松垮垮的局部,或者一排锈迹狰狞的铁栏杆。
“妈,别往阳台走。”我对着手机大声喊,像来不及阻止一个人踏进路边的水洼,眼睁睁看她麻利地拉开那扇镶嵌着隔音玻璃的移门,又迅速关上。
这一次,镜头刚好停在晾衣竿一端挂下来的几只年代久远的竹篮。闭着眼睛我都能认出那里用牛皮纸包着的草药,凤尾王、一点红、百花草、蒲公英、车前草……
“林姨妈走了。”母亲的声音从几只满当当的竹篮里跑出来,跑到一千多公里以外我的耳边上。
“我知道,妈你说过了,是在养老院。”
频繁视频,我们已经没有什么话题可聊,不像真的坐在一起,围着工夫茶盘,东扯西扯,就连微微感受到空气中湿度加重了,我们都可以一起抱怨今年的“黄瓜季”过于绵长,导致人酸软无力,然后顺着这个话题交流去湿养生的做法。我们相聚的时间多半都是这么度过的。屏幕画面有限,一周或两周甚至更早以前说过的话,又经常被当作新的事情被母亲说一遍两遍,倾听很考验我。要是有耐心,我会装作第一次听,间或还提些已经知道答案的问题,但多半我会像现在这样,简单总结,试图阻止她主题不集中的絮叨。
“嗯。她好像知道自己要走,给我打电话说,阿莲,我要回家了。我问她是不是小坚要来接她回家,她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又重复两句,我要回家了。之后电话就断了。不像是挂断的。养老院那里信号总是不好。”
第一次讲这些的时候,母亲尽力克制,哽咽得像个孩子。我比她更早流下了眼泪。母亲自责在电话断掉以后没回拨过去。她反复强调自己以为林姨妈说的回家,是指小坚来接她回家过中秋,就想着等过两天,中秋节再给她打电话,毕竟她接电话的时候,锅里正处于小火转大火的收汁阶段,她怕搞焦了那只花一下午工夫卤起来的猪肚。她们之间从来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情要急着打电话,几十年都没发生什么要紧的事。母亲责怪自己现在很没用,已经不能同时做两件事。
“我哪里知道,她说回家,其实是走。”已经过去两个多月了,母亲说得平静。我也静静在听,眼睛盯着屏幕,希望信号如同福至心灵,会跳出母亲的脸。可那几只静止的篮子一动不动。
“妈,翻篇吧,不要再去想这些负能量的事。”
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父亲将一些不好的消息统统称为“负能量”,要求我们的通话避开负能量,恨不得在耳朵外竖起一根粗粗的廊柱。对于七八十岁的老人们,不好的消息无非就是生病和死亡。这些年,陆陆续续从他们那里听到的负能量,多数来自他们认识或者知道的远远近近的人。与其说害怕这些负能量会影响血压、脉搏的数值,不如说是害怕负能量的残酷本身。中年以后,我也不知不觉害怕残忍的事情,在手机上看网剧,遇到诛心的情节,会不由自主拉进度条跳过。
“嗯,你爸在书房。”我忽然意识到母亲跑到阳台的廊柱后边,不是为了重复讲林姨妈的去世。一下子心被揪了起来。说到底,害怕听到他人的负能量,不就是害怕负能量最终降临自身?我担心那里微弱的信号支撑不了母亲的吞吞吐吐。好在,那几只篮子虽然纹丝不动,但母亲的声音还很连贯,除了一些地方是因为她本人的停顿。
母亲是求我做件事——找一找钟俊仁,如果他还在的话,“告诉他,林姨妈回家了……但是要让他明白,她是走了,时间是二○二一年九月十六日,酉时。”
我的几个姨妈当中,林姨妈最好看。母亲一直是承认的。她们当年一起从农村被招到文工团,到各个区县演样板戏。不是科班出身,但都在十七八岁的年龄,学东西也快。林姨妈必然是主角。《红灯记》里她是铁梅,母亲是慧莲,而徐姨妈和王姨妈因为骨架宽大、肉多、显老,往往只能轮流化装演李奶奶。《红色娘子军》里,林姨妈是吴琼花,她的腿又长又直,“向前进,向前进,战士责任重,妇女怨仇深”,她稳立舞台中央,腿绷直抬高,一点不影响脸上昂扬的表情,母亲她们几个则站边边,矮下去半截,腿潦草上踢。林姨妈身材比例好,腰短,腿长,脖子细,穿肥大无形的土布衫都好看,又有一张小鹅蛋脸,化妆最省心。母亲说,她最费事的是眉毛——样板戏要求一字粗眉。林姨妈的柳叶眉是她的苦恼。我看过林姨妈演戏的照片,只觉得她五官精致,哪里都好看,唯独那道粗黑的眉毛突兀,好在底下有一双明眸救场。在她们几个人的生活合影照中,即使不站在中心,我也能一眼确认林姨妈的主角相。我母亲仅有过一次主角时刻。因为长得的确蛮像陶玉玲,她在《霓虹灯下的哨兵》里捞到了演春妮。
主角往往会遭到嫉妒,但林姨妈和配角们玩得很好,她们的友谊跨越半个世纪。文工团解散之后,她们得到了样板戏的回馈——安排进城里工作。林姨妈在棉纺厂,徐姨妈在印刷厂,王姨妈在工人医院,而母亲因为早在进城前嫁给了父亲,作为家属被安排到了政府后勤处。四个人按着时间给出的剧本,各自演着人生这出大戏,结婚生子,工作至退休,继而含饴弄孙。那些样板戏的岁月,仅作为几张黑白照片存放在各家的相册或抽屉里。父亲书桌的玻璃板下,压着母亲演春妮的一张后期放大处理过的黑白照片,不过已经不完整——围巾、额头、脸颊、脖子以及斜襟扣子系得紧紧的胸部,这些地方都被我和弟弟的彩色照片盖住了,而我们那些彩色照片又陆续被他们两个孙儿的搞怪大头贴盖住了大半。
林姨妈跟我母亲最亲密,她是我家的常客。她挨着母亲窃窃私语的样子,倒像她是母亲的妹妹,实际上她比母亲大一岁。奇怪的是,我并没有遗传到母亲对林姨妈的亲密,整个童年我最怕见到她——她的到来必然伴随一个热烈的见面礼,这种热烈不见得是有多喜欢我,而是进他人家门那一刻的开心。她抓住我,像啃苹果一样,口水印在我胖嘟嘟的脸颊,接着又从正面乱亲一气。我肯定是挣扎躲避过的,但这讨厌的见面礼几乎伴随我整个童年,等我长到有足够的力气,能让她感到我的挣扎是认真而不是出于小孩子的忸怩,她才停止这样做。有一次,林姨妈开玩笑问我:“妹妹,分了新班级,同桌男同学好不好看?”我大方地点点头。她又问:“有多好看啊?”我恶作剧地大声喊:“像钟俊仁那么好看。”那时,我已经不止一次从母亲与林姨妈的窃窃私语中听到过这句话。林姨妈用手把整张脸捂起来,手心里传出一阵咯咯咯的笑声,像是在害羞,笑过之后,忽然将我一把拉到她的腿边,不顾我的挣扎,对我一阵乱亲。她亲得很用力,好像怀着某种善意的报复,又好像在我脸上撒娇,嘴里咬牙切齿般喊出钟俊仁这个名字。
“妈,林姨妈嘴巴好臭。”我终于确认我的不适来自那些口水的臭味。我小时候有一些奇怪的逻辑,比方说看到满脸皱纹的老人,我会悄悄对母亲说,这个老爷爷好痛诶。同样,林姨妈的口臭让我认定她总是不开心,甚至觉得她身体里藏有什么东西在腐烂。
“你林姨妈白长了一张好脸壳。”母亲认为林姨妈不经营自己,更不经营家庭。样板戏主角在台上演着别人的人生,催人振奋,台下却一塌糊涂。但这反倒使林姨妈和母亲她们之间构成了一种平衡,她们和谐安好一辈子。她们时常聚会,各自牵着两个或三个孩子,呼呼喝喝,鸡飞狗跳。只有林姨妈单丁独户,偏坐一侧,瘦瘦的两腿间夹着一个同样瘦瘦的小萝卜头。小坚向来不合群,融入不到我们这些时而合作时而互相抢地盘的孩子中间,他咯嘣咯嘣咬完一块水果硬糖,就开始闹着要回家找爸爸,嘴里被塞进一块新的水果硬糖才消停。塞多两次,他不干了,脸埋在林姨妈腿上故意使自己憋气,两只手在林姨妈身上抓来挠去。林姨妈一点办法都没有,只得草草收兵回家。她们说,小坚好像不是林姨妈生的一样,养不熟,也治不住。林姨妈根本没有心思研究出对付小坚的办法,同样,她也没心思研究出跟林姨父家和万事兴的秘诀。那个沉默寡言的林姨父,一辈子在生产资料局工作,凭票购物的时候有过点小权力——我们家第一台黑白电视机,就是托林姨父拿到票买的。新旧世纪交替之际,单位转企,毫无斗志的林姨父干脆提前退休回家。林姨父总是一个人到河边小公园看人下象棋,间或按捺不住低声发几句议论。像小坚一样,林姨父也没能融入棋局作为对弈的任何一方。他和林姨妈各玩各的,直到最终先于林姨妈独自走上黄泉路。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独生子女”这个词还没有被造出来,只有一个孩子的家庭,时常被人暗戳戳地揣测问题出在男方还是女方身上。林姨妈生下小坚,刚出月子,就跑去工人医院找王姨妈,瞒着林姨父做了结扎。我母亲知道这事后,把王姨妈大骂一通。王姨妈说:“你来拦拦看?林莉这个颠婆,死都解不开那个结。”她一遍又一遍搬出钟俊仁来说:“你叫我怎么劝?”母亲一听,怒气顿时熄成叹气。
那只节育环早早地在林姨妈子宫深处套上了一个结,就好比现在一个已婚人士把一枚戒指套在了无名指上。只不过,这种宣誓的形式不是出于爱,而是——拒绝。因为身体里的这枚“戒指”,林姨妈跟林姨父关系变得很糟糕。有段时间,林姨妈像是把家当成旅舍,一到晚上就爱跑我们家。有时给我妈的家务搭把手,更多会坐在窗下一张板凳上,默默地织毛衣。母亲没工夫理她,父亲在书房写领导发言稿,我和弟弟趴在桌子上写作业,差点忘记了屋子里还有个林姨妈。到我们准备刷牙洗脸睡觉了,她才理平针脚,毛线团一卷,小篮子一装,塞到板凳底下,伸个懒腰,好像刚结束夜班收工。隔天,她又来我家上“夜班”。
中秋节晚上,林姨妈也照样来。月亮还没升起,她就拎着用油纸包的四只大月饼和一网兜柚子,直接爬到天台等我们。那时我们住在宿舍楼最顶一层。我家门口往上还有一截楼梯,尽头是一扇虚掩的小木门,从小木门走出去是个公共的天台。除了邻居偶尔趁天好爬上来晒晒被子,这里几乎属于我们家自用。母亲施展农民出身的本领,在天台四周用大大小小的花盆种满了蔬菜,中央搭起一个高高的瓜架,丝瓜、苦瓜、葫芦瓜、葡萄……藤蔓四处攀爬,绿叶密密麻麻隔出来一个小天地。父亲从家里牵出根电线,在瓜架上吊两只小灯泡,这里就变成了一个小茶室。天气好的时候,我们在地上铺席子,放张小茶几,坐到这个小天地里喝喝茶嗑嗑瓜子望望天。逢着节假日,父亲有空,检查我和弟弟背诵唐诗宋词,也在这里进行。“谁知林栖者,闻风坐相悦。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父亲最欣赏这几句,摇头晃脑单拣出来背。这些时候母亲是插不上嘴的,她只会简单的“鹅鹅鹅”。母亲指着夜空中那三颗等距排列的星说:“看,扁担星,多平。”白毛女逃进深山老林,夜夜望星空,盼救星。林姨妈穿着破衣裳,一头披散的白发,对着夜空苦大仇深地唱。舞台一侧那棵纸皮糊起来的树梢顶端,挂着三颗整齐的红五星。团长在台下一看,蒙了,这一场,八路军还没杀到,哪里来的红五星?仔细又一想,后边出场那些八路军帽子上不是两颗扣子?谢幕之后,团长调查这几颗无中生有的星星,才知道,我那几个没文化的姨妈,为了增加舞台效果,请钟俊仁在部队仓库里翻出些褪色废弃的旧红旗,剪下三颗红星,用毛线整齐串在一起。高高挂着的扁担星陪伴凄苦的白毛女。
样板戏从上边出发到区县,专业性会大大减弱,业余班子业余演出,在故事情节大方向不变的情况下,道具会因地制宜做些微调整,有时细节也会结合当地观众的喜好进行改动。比方说,《沙家浜》的芦苇荡在我们这里变成了一塘荷田,《智取威虎山》里座山雕的皮草大衣改成了我们这里有钱人穿的香云纱袄。类似这样的改动很常见,是为了更能引起当地观众的共情。反正这里的观众谁也没有看过正版的演出。但这三颗被姨妈她们发挥出来的扁担星,使团长大发雷霆,责令她们逐个写检讨书。
“这个死馒头,差点要给我们定性为‘破坏革命样板戏’。”母亲笑着骂的那个人,我们经常见。中山电影院放映新电影时,等观众都在位置上坐好,我和弟弟到门口跟检票员讲,“馒头让我们来的。”要是还不给进,我们会绕到电影院的侧门,那里有间小屋子,馒头叔叔一准儿在那里面办公。他会赶在剧场熄灯前把我们领进去。在空旷的影院前厅,他挺着圆滚滚的肚子在我们前面小跑,腰上一串钥匙抖擞雀跃,如同我们看“霸王戏”的心情。退休后,姨妈她们经常约他在西江边饮早茶,杯盏一推,几个人打斗地主,轮番赢他的钱。
“妈,八路军帽子没有红五星的啊?”我弟弟那一阵的理想是当解放军,他拿母亲做衣裳余下的布条绑在小腿上,皮带在腰上一捆,深深吸着气,木头枪困难地插进皮带内侧,敬起军礼也是雄赳赳的。
“救白毛女的八路军是没有的。”母亲只记得戏里的服装。
父亲说:“八角帽才有红五星,国共合作后,红军改编为八路军,帽子正前方缝两颗扣子,是为了跟国民党军的帽子区分开来。”
弟弟就吵着母亲给他的帽子缝上两颗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