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马去帮叔叔剪羊毛
作者: 索南才让一
春末,我从失去亲人的旋涡中承受悲痛,心境安静下来。我开始习惯一个人生活,有了很多无所事事的空荡荡的时间。为了不过于浪费这些宝贵光阴,我比以往更用心地去关注牲畜的身体状况,一有不对劲便未雨绸缪,抢在病发严重前治好。为此我需要多方面去分析研究,要做很多功课。但好在只要用心,这事并不很难,十来次以后,我已算得上兽医方面的专家了,很多疑难杂症我都可以试上一试,不至于手足无措。我这才发现牲畜有那么多疾病问题,这些疾病一天天壮大,只等最适合的时候爆发出来。一想到过去有那么多牛羊因为我的照顾不周而在病痛中默默死去,我就有些惴惴不安。假使我不曾遭遇这次痛苦的失亲灾祸,我又何尝在乎到这些呢。他们车祸以后,我常常想起那些被马摔落的人,他们在骑马行进中殁了,那也算是一种车祸吧。
叔叔从青海湖上端的草原顺着牧道,骑马来看我。他已经五十七岁了,大脑袋上是针一样密密麻麻的灰白短发。他的身体依然那么瘦。这一辈子他都在羡慕身体肥硕的人。他下马时很艰难,我快步跑过去扶住他,我们拥抱了一下。叔叔拍拍我肩膀,乐呵呵地炫耀,来的路上碰到一个老妇在伸胳膊伸腿锻炼身体,我们聊得很过瘾。她家屋舍畜棚连成片,是个大户人家。
那天晚上,我戴上了他送给我的手表。这表是他去年在云南旅游时买的,一块银表链黑表盘的杂牌机械表。
我一直观察你,你没有手表,而且你也没有好马,这可不行,你都三十多岁了。叔叔说,兰台吉,你再不好好过一把年轻的瘾就老了。他说明来意,想让我去帮他剪羊毛。
叔叔问我,你的羊毛剪完了吗?我今年雇人剪的,我说。叔叔问,剪一只多少钱?我说,三块五。叔叔又问,这么贵了吗?我告诉他,去年还是两块八,后期才涨到三块。
雇人剪羊毛的牧户太多,他们趁机涨价了,不过还是剪不完,羊太多了。现在和以前不一样了,一些传统的做法遭到拒绝,因为现在没有人会笑话你做事,只要你自己愿意就好。尽管卖羊毛的收入不足以支付剪羊毛的开支,但谁都想图个省心省力。
第二天,我们爷儿俩吃了早饭,叔叔在我的羊圈里检查羊群。他总算对我有一点满意,说我的羊还能看。他尤其对我挑选留下的十五只公羊羔和十五只母羊羔赞赏有加,说都是头拔头的好羊羔。我们将羊群放出来,等它们喝完水,朝草山里走去。我们跟在后面。因类风湿关节炎,他右腿瘸得有点厉害,上坡下坡都很吃力,可他的兴致很高,对羊评头论足,卖弄他的经验。从草山回来,我们骑着摩托车去赶马。既然叔叔坚持要我骑马,我得先套住我的马。我已经想好了,走长路就骑那匹鞍口软和的银鬃骟马。它有点老了,但还足以应付几十公里的路途。我有一年多没有接触它了,我们的交流越来越少。在它还是一匹青壮马的时候,它最害怕的是红色。如果我骑着它在路上走,遇见了红色的东西,它就会发飙。它将红色的恐怖传染给我,以至于我看见红色的东西也不受控制地生出恐惧感,我总觉得看见了红色就是我要倒霉了。
到了另一个草场的门口,我让叔叔下车,在门口等。他手里拿着一条长长的尼龙绳,等会儿马来了,套住银鬃。他的神态略显疲惫,昨晚吃过晚饭后,我们喝了一瓶白酒。我喝了二两不想喝了,说,喝酒的次数越少,酒量越差。叔叔对此话嗤之以鼻,他面不改色地说,没酒量就是没酒量,找什么借口,你这么一说,我感觉你更差劲了。我被说得面红耳赤。自始至终,我们都没有谈及去世的亲人们。我的银鬃又惹得叔叔啧啧称奇,说我把马养出了猪的肥膘,实在难得一见。我一年多没有骑它了,我说。那你养着它干吗?这就是白破脸的儿子?对,就是小时候不会过网围栏的那个小银鬃,您有八九年没见过了吧?我骑过那匹老母马,现在连它的孩子也老了,叔叔感叹,那时候白破脸很年轻,走路那叫一个稳当。
白破脸早已化作一捧尘土,与它同时代的一批良驹的光辉也只存留在一些老人心中,成为一丝半点的怀念。我们将马群堵在网围栏的角落里。叔叔总有先见之明,知道哪一匹马会想冲出去,并事先堵住它。他套马只用了三分钟不到的时间,一边在手中盘绳子,一边观察银鬃的移动方向,计算将绳子甩出去后银鬃的反应,他把这一切考虑好了,绳子也在手中形成了最完美的盘圈,他一刻也没有停留,将套绳挥舞出去,直奔银鬃头顶。而银鬃被套过多少回了,早就心有戒备,绳子一上天空,它就跑动起来。叔叔之前一直都没有看它,就因为怕它发现它就是目标。但绳子一上天空,它还是紧张地跑起来了,它的经验和智慧显然是不够的,它好像是自己眼巴巴地跑进了套绳,反应过来时已经被套得牢牢的了。银鬃也很聪明,发现事已不可挽回,便死了心,乖乖地站在原地等我过去套上马笼头。它迅速调整了心态,对我摆出一副很高兴的样子。我把缰绳递给叔叔,接过套绳。那匹黑灰在流鼻涕,我得看看是怎么回事。不要晃动绳子,藏到身后去,等找到时机马上甩出去。叔叔说。我就是这么做的。我不服气地犟了一嘴。那你的胳膊那么僵硬干什么?他厉声呵斥,你老了吗?他一发火,我再怎么不服也得乖乖闭嘴。我拿出最大的本事把套马技术给他表演了一次,很成功。他的怒气消了些。黑灰激烈地挣扎时他看着,等我将它的三条腿扣上马绊后,他走过来,一把揪住黑灰的耳朵,另一只手掰开它的嘴,朝嘴里观察了一会儿。其间,黑灰两次挣脱嘴唇,它高高地仰着头不让叔叔再碰,但叔叔办法多的是,它坚持不了多久便乖乖就范。叔叔说,没事,一点小小的感冒,很快会自愈。
回去的路上,我骑着摩托车,叔叔坐在后面,牵着银鬃的缰绳。它很近地贴着摩托车跑。叔叔观察它步子的走法,说它年轻时一定经常踩到自己的前蹄腕子。然后他评判草场的优劣。他很客观地说,你去年放牧超载,导致今年草场长势堪忧,如果雨水不够,届时什么也不会留下,到那时你就和羊一起去吃西北风了。他简直有点幸灾乐祸,做了一个“OK”的手势。我被他逗笑了。他身上有那种牧人一辈子和牲口打交道而形成的带着青草味、羊膻味、马汗味,和他自己的味道混合在一起,属于他们那一代牧民特有的气味。这种气味太独特,就算我没有眼睛,我也能轻轻松松地辨认出他们。
我们出发时已是上午十点多了。从家里到铁路涵洞这段路上,他谈话的兴致很高。想当年我一次能喝三斤白酒,就算喝了第四瓶,也能把缰绳牢牢握在手中。你听说过我喝醉了被马摔下来吗?我摇摇头。那你被摔过吗?他接着问。我很少喝酒的,叔叔,而且更不会有喝醉了骑马的事情。那你要小心了,你清醒的时候被摔,不但不好,而且没意思。他话音刚落,我已经控制不住突然受惊的银鬃了,很轻松地被摔在地上。身体倒并无大碍,只是看着叔叔奸计得逞的样子感到很郁闷。他明明看见了那块塑料,却没有提醒我,不但不提醒我,他还故意挡住了塑料,不让我早一点看见。
下午四点钟,我们到了叔叔家。
二
叔叔摘下两匹马的嚼环,牵到屋边的草地里。马鞍需要等它们身上汗水干透了才能卸掉,不然容易感冒。叔叔心疼马,照顾得细致,断不让它们多受一份罪。
他家的拴马柱离家有两百米远,因为婶婶绝不允许坐在家里闻到马粪味道。她对马粪严重过敏,而且几十年极少碰马,不管什么季节从不摘口罩,很认真严格地保护自己的鼻子,从而有了另一方面的显著效果,她的面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小上十几岁。
婶婶从窗户里看见了我,向我招手。毫无例外,她这次也是这十年来始终固定的装束——一件蓝花的女士西服、一条紫灰色条纹裤子、一双黑色的方根皮鞋——仿佛从十年前开始她就定格在此了。但我还是发现了一丝不同,她手腕子上戴只明晃晃金灿灿的手镯。她正在用这只手跟我打招呼。她指指手镯,嘴里说着什么,脸上笑容灿烂。她出现在门口,大咧咧地埋怨我一年到头都不知道多来看看她。
好漂亮的手镯呀,是黄金的吧,谁给你买的?她高兴地把手臂伸给我,让我好好看。你叔叔买的,说是我们结婚三十年的礼物。哎呀呀,叔叔这么浪漫,还知道送结婚礼物?我感到诧异极了,就我所知,他送我的表还是婶婶的意思,表也是婶婶买的,就叔叔那德行……
婶婶白了我一眼,问,什么是银婚呀?他说过,我问啥意思他又不说。他还知道银婚?我吃惊地叫出来。别大惊小怪的。结婚三十年就是银婚,五十年是金婚。哦,是这样子啊。婶婶若有所思,那应该买银子,银婚不是银子吗?那不行,档次太低了,银婚戴金,金婚配钻才对嘛。钻石?婶婶一个劲地摇头,那我可不要,我现在戴这个镯子都觉得太不好意思了。怎么会,您和十年前一模一样,甚至好像更年轻了。你这张嘴,和你弟弟一样能说。说到她儿子,婶婶的情绪低沉下去了。
婶婶的儿子,我唯一的堂弟,已经很久没有音讯了。但我们知道,在某一天他会像以往那样突然出现在家里,睡在沙发上,让老两口大吃一惊。而他会表现出像是去镇上买东西回来了,又像是放牧回来了一样。有时候他会带来一个女人,说是老两口的儿媳妇,有时候带来的女人不是媳妇只是对象,让老两口看看合不合适,而更多的时候,他独自一人回来,接过老父手里的马缰绳,笑容满面地对待父亲。他去羊群,去牛群,他需要把一些合适的牛羊兑换成一些更有用的纸片来压住郁热的心口。
而叔叔呢,从来没有对儿子发过火生过气,好像他辛辛苦苦将牛羊放牧好,儿子回来卖掉换钱去花让他很荣幸。叔叔神经病一样将儿子宠到天上去了。但叔叔会抱怨儿子说,这都多少岁了,连一个孩子都没有,害得他连一个孙子都没有。而这样的话自从去年开始,他再也不用说了。因为堂弟带回来一个孩子,一个几个月大小的男婴。叔叔和婶婶只看了一眼,就确定无疑是他们的孙子,因为和堂弟小时候太像了。老两口出乎意料地得到一个宝贝孙子,这个意外让叔叔产生怀疑,他审问堂弟,是不是还有孙子孙女遗留在外,是不是他已经在外面有了好几个孩子?我这个堂弟,好像听到了世界上唯一的笑话,老爸,你是不是觉得你儿子是个傻瓜?我会做那样的蠢事吗?那怎么可能呢?叔叔生气地说,这怎么就是蠢事了,是我们家的骨肉。堂弟十分严肃地看着叔叔,老爸,不是所有女人都有资格给你生孙子的。他认真严肃的劲儿把叔叔唬得一愣一愣的。
堂弟的儿子长得像羊羔一样快。叔叔和婶婶的大部分时间和精力都捆绑在孙子身上,他的哭喊声驱赶掉他们的烦恼和疲劳。自从孙子来了以后,婶婶变得更麻利有精神了,她每天要在孙子的脸蛋和小嘴巴、小脏手、脖子、小脑袋、耳朵、小屁股等地方亲几十次。老两口和名叫达瓦的孙子相依为命。这么说好像不太合适,事实上是他们更有干劲和目标了。从家中里里外外的变化和他们身上的气息变化中能看得出来,他们简直青春焕发。
婶婶走在前面,笨重的身体增强了生命的力量,她仿佛将生命拿捏在脚下,越来越厚实了。
小达瓦在那张巨大到夸张的大炕上独自玩耍,听见声音,他抬起头,看见婶婶便笑起来,爬过来。我从婶婶怀里接过小家伙,但他很抗拒我抱着他,开始哭泣。婶婶立刻伸手抱回去,小声念念叨叨地安慰,但他就是不安静。叔叔进屋来,小家伙又要到叔叔那里去。我仔细端详了这个侄儿的模样,的确有堂弟的影子,而他调皮的样子就更像了。恍惚间,我仿佛看见了另一个靠不住的野小子在飞快而野蛮地成长起来,准备接着吸食这对老人的血肉。
三
这天晚上,老两口和爱孙吃饱喝足,在大炕上嬉闹累了,他们酣然入睡。我睡在另一个房间。半夜里我被叔叔摇醒,忘了身在何处,心想叔叔怎么来了?快跟我去赶羊,叔叔小声说,下大雨了。
睡觉前我们讨论过这个问题。因为晚上九点多的时候天上黑乎乎一片,一颗星星也没有。我提醒叔叔把羊群关到棚舍里,别让羊毛湿了耽误剪。天这么热干吗把羊关在棚里受罪?再说了,也不会下雨。他笃定地说。婶婶辩驳了一句。他说,我心里有数。我们没再坚持。但雨是真的来了。我套上衣服出去,外面风很大,雨水齐刷刷地朝着一个方向倾斜而至。屋顶的雨水从六个漏水槽冲下来,形成一个雨帘,砸在红砖地上响成一片。借着外屋的灯光,能看清密集四溅的水珠中蕴含的不同的光彩。叔叔已经在羊圈里了,吆喝羊群往棚里去。但有时候,就是那些关键的时候,不如意的事情便会发生。面对黑洞洞的羊棚门口,面对它们已经很熟悉如今却看不见任何熟悉身影的时候,它们的恐惧出来了。它们不冷,它们被大雨中突然出现的主人和接下来的未知吓住了。于是没有一只羊带头走进黑暗的棚舍,往日里英勇的领头羊,这会儿胆怯鬼附身,连一般的母羊都不如。叔叔气得火冒三丈,站在粪水泥泞的羊圈里破口大骂,将羊的祖宗都骂了个遍。他声音冷酷,行动迅捷。当我走进羊圈,他冷哼哼地瞅我一眼。在我们两个的合力围攻之下,终于有一只羊小心翼翼地走进去,它非常谨慎地探进头,用心观察。这是一个绝佳时机,我和叔叔不用通气,几乎同时呼喊大叫起来,朝羊群猛地扑了一下。羊群受惊往前挤,成功将那只羊和后面跟随的几只挤进棚舍,而后便轻松了。羊们争先恐后地闯了进去,咩咩一片嚷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