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丧
作者: 杨知寒一
路上我和大陈换两次班,车开一宿到市区,见着了人影和炊烟。和主家约定的地点,是个老火车站,有两台黑悍马醒目地停在广场上。我把睡后座的大陈叫醒,他摸摸板寸头,摇下车窗,迅速和车前站着的几个精瘦小伙儿将手一挥。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唱大轴呢。一个胖子从停住的车里走下来,在他夹克服下,腰间扎孝。胖子有颗大痦子,栽着黑毛,种在滚圆的下巴上,还没相认,他和我握手,欢迎,刘老师,远道而来。胖子讲话有点儿憨,许是被脸上肥肉给挤的,眼睛眯成一线。可我记得电话里约活儿的是个老头儿。他笑,那是我爸,在老家等呢。后头跟的是乐队?我点头,说,我们也是两台车,从五市过来。一有演出,我跑哪儿乐队跟哪儿,都老伙计了。除了大陈,都是今年才加入。大陈不知何时站到我身旁,说,别客套了,是坐你们车,还是我们跟着走,怎么安排?胖子捋捋痦子上的毛问,这位?我说,我师哥,姓陈,喇叭匠。大陈也和胖子握了回手,笑意矜持,十分拿派。
春天时大陈想招儿打听到我的住址,刚敲门,通过猫眼,被我看见他那张长条脸,我第一反应,是抵在门上,同时和身后的齐眉比画,别出一声。隔门我和大陈说,你先下楼。他骂骂咧咧,对我老大埋怨,跟到我租的一个平房改的工作室里,好好叙了回旧。茶水小妹十指纤纤,坐下后,为我俩摆弄连套的几个杯子。小妹看茶,大陈看她。据我观察,五六年没见,这人秉性,一点儿没变。当年我们一块儿学习、吃喝、演出,他最后被戏团踢出门的原因是什么?那晚的大陈就像条野狗,到各个屋里东躲西藏,还想往女孩戏服里钻,让我给他找顶假发戴上。我叫他,师哥,你怎了?他往脸上拍粉的手颤颤巍巍,边比画边借镜子瞧门口。我又问了遍,说,我指定能帮上你,这屋就咱俩,啥事儿你说。他一声叹息,都他妈来找了。武松组团了,我跑不出这狮子楼。我于是知道事儿还是坏在他作风上,越想越气,也到镜前上妆,准备下场演出,不搭理他。我气的是,大陈和我一同长大的,我俩小时住的地方,相隔不到两百米。都被一样的水土养,吃一样的米饭粒,论戏功,他且比不上我,论长相,也没觉他比我强多些。无非是个头高点儿,谁让我发育到一米七,就到了天花板呢。大陈的优势是会使飞眼儿,会卖嘴儿。虽说,这都是艺人本门功课,可他就是能把台上本事也使到台下,更锦上添花,变成自己的一门绝活儿。光我所知,这一年半载,团里和他牵扯的娘儿们就不下仨,我却还单崩一人,找不着自己的一副架。有时晚上演出散了,我俩会一块儿到附近吃烤串,要啤酒喝。我劝他,定下心,可一个祸祸吧,你也做回人。他听不进,沾醉后,眼里东西暧昧,更不受禁。大陈手指蘸酒,不断在桌上画圈,一圈套一个,九连环似的。他自言自语,给自己打气,这个我真能整上。他再飞眼儿,我真能啊。
主家车前领,我们跟后,两台悍马开路,道上看不出阵势,等近了村,当真夹道欢迎,有跟拍手的,有跟送花的。车在村口开不进去,停就有人迎上,给胖子和跟车的几个小伙儿胸前扎上白骨朵儿。到了地方,我和大陈下车抽烟,解解一晚上的乏。胖子指点我们说,刘老师,村里最大那个院,就是我家,都在家等你。乐意逛,你随意走走,不急,咱下午场。大陈问,午饭咋掂对?胖子说,你俩啥时去,啥时满汉全席。这个甭担心,好吧?我道声谢,回头安顿乐队一车,愿意吃饭跟去吃,愿意逛景,逛。都看好时间点儿。身后人四散,大陈插兜在村里转悠,不少孩子围着他走,一些大点儿的孩子则拿手机对准我,嚷嚷,就他,上过电视呢。我手里掐着烟,不想被人看见,好些事儿在脑子里转,闹腾不是一两天了,想独自消化消化。农村空气清新,植物都肃杀,枝干光秃,积着雪块儿,是我怀念的童年景象,心事不觉落些下来。远处茫茫一片,可不是雪,是漫长的白布盖在了帆布帘上,瞧去,棚上扎着成片白花白球白锦带,好大一场丧。唢呐连绵,悲哭不绝,一起一落,显得风景更静。我不回头,择道往前走,身后跟的人越来越少,风吹脸上,嘴唇都有点儿发干。经过的一户人家里,正放着熟悉的二人转磁带《马前泼水》。磁带里,我去的是朱买臣,在和现实差不离的风雪天中,唱朱买臣晚间归家,路上自得其乐:天下三尺鹅毛雪,山野荒郊断行人。砍柴驱寒心中暖,映雪读书更提神。这书中明礼仪妙趣无尽,讲伦理论道德字字重千斤。手捧诗书往前走,不知不觉过了家门。走过人家,我心皱皱着疼,猛吸两口烟,试图断念。
戏里唱,崔氏女强逼落地秀才朱买臣,写休书,离家门。在我眼前,直闪烁灵灵的那张脸。她两只扇窗似的水眼睛,过去瞧着,总疑心要有蝴蝶飞出来。更疑心什么山伯英台、商林雪梅,不只戏词里才能发生的事儿。艺术当真源于生活,未必比生活高出一截。我简直迷透了她。按说今天灵灵该跟我下演出的,因现实种种,她没跟着。现在这个时间点儿,她大约留在戏团,或是带几个师妹练活儿,或是和几个师弟逗闷子,最不济,是她又一人抱着酒瓶不撒手,东倒西歪在后台。我和齐眉已经谈好了离婚,风言风语后者也听够了,不想跟我再挨这种日子。这趟来前,我俩约定,回去就离,等我把这趟挣下的钱,也交到她手里头,往后俩人,各自再不相见。想到这儿,我又乐一乐,许是朱买臣唱多了,觉得谁都亏欠自己。可但凡我是崔氏女,这样没出息起外心的爷们儿,也何苦去留他。
大院好找,顺白布寻去就是,偌大广场似的围院里,灵棚架起老高。孝子贤孙抽空吃了饭,匆匆跪成两列,没劲儿好号啕,也有劲儿哭唧唧抹眼泪。我其实不擅长出白活儿,这么说也许要遭师傅骂,毕竟是给人捧场的戏子,什么场合都该能料理,红的白的,可着主家颜色来。可白活儿的确不好出,尤其碰上今天这种,喜丧。来前,胖子他爸跟我交代,这趟是送他家老老爷子,人活到快一百岁,吃饱饭后两腿一蹬,利落爽快,上了西天。你要不唱出点儿悲,于漫天白布都不合适;要唱不出喜庆,则辜负叫戏子来演一回。喜丧喜丧,本就有点儿悖论,唱戏的得摸清是喜还是丧,拿捏好中间一根分寸弦儿。车上我直掂量这个事,和大陈也商量,这户,咱高低别出差错,哥儿俩平平安安挣钱,平平安安拔营。我心里还存的话,没说出口,想等回到五市后,再告诉大陈,即我接济你没一年也有半载了,这趟活儿后,师弟送你上阳关大道,咱互相别有往来。
大陈总也不知道,他多像颗定时炸弹。甚至觉得,在这个世界上,我和所有被他祸祸过的女人老公们,心态不差多少,始终悬心,这人会把爪子再伸到什么地方去。会不会越是亲近,越是僭越,越是信任,到头越要喂我吃颗榴弹炮。进院后,我被主家围上饭桌,胖子和他父亲频频举杯,嘱咐我,点到为止,不用多喝,等会儿再发挥不好。酒我只抿了抿,专注填肚子,四下看,没见着大陈,又上哪儿玩儿去了?胖子父亲坐我身边,不是贴耳朵,就是拍我肩头,他人很瘦,脸色在最亲昵时,也不阴不晴,看不出笑模样。行走江湖这些年,遇上这样的主顾,最叫人怕。因你觉不出他性格如何,更觉不出他如何看你,满意还是不满意。屋里密密匝匝,我疑心这家不得近百口?问了,答我果然一百多口。村不大,举村都是一家,开枝散叶,散叶开枝,刚去世的老老爷子,是现今辈分最高一个爷。他一去,村里等同一个小国家重新搞选举,一个主权的原则不变,但在分散开的子孙之中,还要看谁最尽孝、最得人心,谁也就最能接到往后领头的宝位置。吃饱喝足后,我看着大陈在门口站着,漫不经心擦手里的唢呐。我问他,刚哪儿去了?大陈说,从村口走到村尾,见你垂头丧气,就没敢叫。咋,还因为那个灵灵啊?我说,嗯。他说,灵灵没多出色,小孩儿一个。嗓儿还没见亮儿呢,身段也一般。我看他,你再说?大陈嬉皮笑脸,她能成角儿,成大角儿,行了吧。我说,快上场了,主家没安舞台,让咱们在棺材前唱。上点儿心,别惹麻烦。大陈不信,就在那大黑棺材前?我说,对,一村人儿瞧着,得拼把子力气了。他说,想不到啊师弟,你也有不易的时候。还以为,到哪儿,你都有人追着扔赏钱。我白他一眼,大陈朗眉星目,按说在一批出来的学艺人中,他才该是那个角儿,如今他到底不是,只能弃了台前,到台下给人吹乐队混营生。我还是想灵灵,几乎咬牙切齿,到屋后扎了孝带,戴上白帽头,等唢呐声起,跪在黑沉棺材前,破开号哭,将嗓子开了天,唱《哭七关》。这戏不哭就算白唱。我想到了和灵灵的“哭七关”,在阳间。一关人言,二关可畏,三关前生,四关今世,五关错遇,六关缘尽,七关未定。
七关没唱一半儿,在被我带起的哀号里,大陈直把唢呐吹散了营。
二
一身缟素的小媳妇站在廊下,半避着人,半露出脸色,头盘着,下巴颏儿尖尖。大陈喇叭吹失音儿的时候,我挪眼睛瞧,他正端详她,眼光是我不能再熟悉的,如递飞信,如诉忠言,眼神若能拧成一股绳,另一端,已系在了小媳妇腰间。我顿生股恨,想找个气口,给大陈递上一脚,过去挨揍还少是咋的?我这边哭咧咧,努力将唱声压过喇叭,猛拔一个音,更有意喊在大陈耳边上,吓他一跳。大陈装作若无其事,嘀嘀嗒嗒吹下去,再看,小媳妇倒不见了。记得她穿重孝来着,是至亲才有的装扮,论关系,她和躺棺材里的老老爷子,该出不去五服。下午戏好容易散去,大陈臊眉耷眼跟在我身后,我领他去个没人的地方,上来就是一腿,指他鼻子说,能不能看看地方?周围老多些人。你他妈真整出事儿来,我毁不毁,咱俩能出这村去?他没言声,拍了雪,自己爬起来。我继续撂狠话,一会儿就给你买票,还得唱两天,别给我惹麻烦。他说,不走不走,这是干啥?大陈揽我一侧胳膊,从我兜里掏出两支烟来,再给递上火。我说,你是吃一百个豆儿不嫌腥。他笑嘻嘻,和我碰肩膀,碰几次后,许是在回味,脸色隐在越来越暗的天光下,模糊不清。大陈说,我这辈子来世上,就不是守规矩来的。我说,不守是你的作风,别带累我吃饭。他笑,■玩意儿吧。我再搡他一把,从他面前走了,感到没话好说。大陈和我确是两条道上的人,这辈子能和他有一段交情,算我上辈子没积下德。
晚上还一顿酒,草草收尾,村里生活安静,不到九点,挨家挨户熄了灯。除了外头守灵的,几个老爷们儿低低抽泣外,世界再无动静。我和大陈被安排住一间,大炕睡起来舒展,被褥都是新换的,闻着一股清香的洗衣粉味儿。躺下来,我简直怀疑,是又回到了小时候,枕在妈妈给我缝好的荞麦枕上,听她放的戏匣子里,声儿渐微弱,讲出那么多爱恨情仇。大陈睡另一头,也不言声,我俩都不知道,谁更早醉了。手机传来振动,是灵灵。看她发的信息,话里不无埋怨,你就这么走了?走前,我是想告诉她一声的,但灵灵最近的确给我惹下不少麻烦,团里都劝我,冷冷她吧,小女孩儿一个,你越伤心她越闹,到时谁都活不好。你是柱子,你不能塌。说实话,白天里我赶路、唱戏,心思都不在家,老是幻想,灵灵在我走后,不是摸了电门子就是喝了药罐子,灵灵也许等不到我回来。其实啊,人与人的命运里多重误解,往往在一句话的事儿。都说我们唱戏的,文化不高,四六不懂,给钱就是爹,要不怎么叫人骂下贱。事实哪儿如此。我们唱的,都是踏实得不能再踏实的戏词儿,若论真实,我是不觉得还有什么人,能比我们这行,更日日泡在真实里头。只需提防自个儿,别把真实当生活,否则累人,更累己。毕竟唱一出戏,就活下一辈子;接一回钱,就短截脊梁骨,要在一日复一日的生活里,仍说服自己,你也是个人——如此要付的辛苦,说来都是泪。思前想后,更不忍,想把心里话都倒给灵灵听,叫她安心,更不叫她受罪。
我手指头粗,打字慢,总得留心错字。不怕灵灵笑我没文化,怕她多心,觉得和她说话,我神儿不在家。我说,灵啊,安心等哥这趟回来。回来就娶你。灵灵说,我难受,我没想过人能这么难受。我再也躺不住了,起身穿衣服,要回电话给她。大陈没动,他似乎笑了一声,我也没在乎。出门是个小院,月光清白,照见院里栽的一排葡萄架,到冬全干枯了。雪没铲净,留出一条行人的道,天冷得厉害,我披件棉衣就出来,哆哆嗦嗦的,不能久站,于是边跑边跳,和灵灵说话。她正在哭,电话里声音嘈杂,似乎她刚带上扇门,稍静了一些。灵?我在外给人演出呢,别哭,怎么了慢慢说。没不要你,哪儿能?别哭了,啊。我哄的像是个任性的婴儿,而她根本听不懂我说话。到底怎么了,别让我跟着急好不好,谁在你边儿上呢?我追问,听见灵灵不说话的时候,从其他地方传来的笑声,及笑声的回声。还在剧场吗?几点了都?我不傻,我什么都听得出来。压着火气,我重复道,踏踏实实,等我这趟回来,啥事儿都能解决。我这边儿都解决好了,你再等不用多,就两天,行不行?灵灵说,明天吧。我说,明天不行。你懂事,我家灵灵最听话。这两天没事儿,你正好背背词儿,回来咱还得唱呢。到时咱俩一块儿挣钱,一块儿享福,多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