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先生的隐痛
作者: 苏迅吃过中饭的那一会儿,展厅里陡然松弛下来了。上午的顾客都出去找吃食,下午来的还在路上,展柜后面的人有的已经草草吃完盒饭,有的则刚送走最后一个流连在柜前的顾客也开始打开盒子,一次性筷子在青椒土豆丝或是番茄炒鸡蛋之中拨弄了几下,似乎是在这一坨之中寻找没有摘净的杂屑,或者测量着这菜的数量与温度。盒饭一般都是展会主办方“免费”提供的,说是“免费”,实则在参展费中都早已收缴了,吃的还是自己的。这些商家候鸟似的,常年参加天南海北各种古玩交流会展销会,大多数都是老熟人了,每到一地关系密切的愿意选择紧挨在一块儿的展柜,这样彼此好有个照应。就像在中午这样的闲隙,其中的一位是头回来到这座城市,很想去本地同行店铺或者附近的土特产市场转转,于是就请紧挨着的那位帮忙照应展柜,自己甩开两手,一扭头出去放风了。如果在他离开的这会儿恰好有顾客光临,甚至询价,旁边的那位是会帮着开价的,到了进入买卖的实质性阶段,旁边的那位就一个电话把外面那位急急如律令宣了来。赶进来的那位右手捏住半只梅花糕,上下门牙一开一阖快速切嚼着嘴里黏甜的一团,尖起嘴唇直呼气,吐出一团团白雾,可左手上却还拎着一只黄皮纸袋,浸润了斑斑油渍,那是一种新鲜的油斑,给人透明、干净的感觉。里面,是两只滚烫的撒着红绿瓜丝的猪油梅花糕。一只是预备送给旁边的那位品尝的,另一只,或许是上次吃过谁一块糕饼或者得过谁一点帮助,还人情的意思。
按照以前的老规矩,行者为商,坐者为贾。这些商家有的在各自城市甚至北京、上海的古玩城开着店铺,有的则没有实体店,在全国各地参加这种展会,成了飞来飞去的“游击队”。他们在各类收藏论坛上开网店,或者网络论坛里发着帖子招揽人气兜售货品,做得有点气候的就拉起QQ群自成一家,成了势的,他的群里却也有上千个号,人马喧腾的。可是时间稍久就发现出了问题,群里的商家跟商家之间、客户跟客户之间、客户跟商家之间绕过了群主本人,直线联络上了,交流多而广了自然就会深入,很多的秘密也就不称其为秘密了,类似的“偷情”最后往往发展成“私奔”,他们各自私下加为好友,甚至又另外组了群,开辟出新的商业路线。这样的群不断分化组合,地域的界限完全被打破,人脉得到重塑,利益得到调整,既然有获利的,自然也就有失利的。反应到公开的论坛上,就有各种的吵架甚至群殴,很多局外人往往被他们之间的非理性和复杂性所震惊,在网络上也常常为这些势力所裹挟与压制。而这一切的背后,是市场的份额,是大小不等的利益团体,是其实已经跟真伪良莠无关的金钱与利益纠葛……这些坐在展柜后面的人,很多就是店面阔大的店主、论坛和群里的盟主,也有网络上的“键盘侠”“套中人”,既有高高在上者,也有低低在下者。此刻他们均端坐在柜台的后面,他们是平等的。是商?是贾?现在这个时代,谁还分得清呢?这些在各自的领域和层面上呼风唤雨、威风八面的人,此刻,均平淡无奇坐在展柜的后面。睡意在上升。
在这展厅中,有几个人是能看出点与众不同的。他们用手掌掩住嘴唇、侧着脸轻声说话,男士多庄重沉稳,女士多微欣和善,开口则更是谦逊得体、娓娓道来。在这样的闲暇时光,展厅里很多人的脸上显出了懈怠神色,这懈怠一旦成型立刻就无法再掩饰住内里彻底懒散、疲沓的底色,那坐姿就七歪八扭起来,如果有足够的空间,他们可能立马顺着椅子往下躺,尽量躺平了为止。面对外界,这几个人的身上却不会暴露那样毫无节制的松懈之感,让你感觉到他们的内里总是有一些东西在提醒着甚至是支撑着,他们的身上总是体现出某些传统规范,也在努力维持着这个行业原有的一些自尊——没错,他们来自中国台湾。其中有两三位到北京、上海开店已经十年以上时间,现在他们也会臂肘斜撑在柜沿上,将半边脸托在掌心,发出些小小粗重的呼吸声,低沉的节拍,如同轻轻诉说着这一行的疲惫与无奈。这些悄然发生改变的细微习惯,大概也是同步伴随在大陆定居日久而逐步涣散,跟那些大陆同行日渐趋一的。
陈先生一年四季替换着不同面料和厚薄的手工唐装,对襟琵琶纽的式样,树脂眼镜选的是镜片窄窄而无框的那种,有时候看玉需要用电子放大镜,就把眼镜往额头上方一推,很轻巧灵便,那款式包含着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港台某种时尚的元素。夏天偶尔穿一身白棉纱的无领老头儿汗衫,这个时候他的汗衫是必须束进长裤的裤腰里面的,否则显得邋遢不修边幅,于是便自然而然露出了皮带,以及他那枚特制的皮带头:十八K黄金包镶着一块白玉带板,浅浮雕的山水人物,山石亭子边一叶扁舟,天上半轮明月,刻着“青山水国遥”五个字的诗句,硬硬的工痕,带点桂花色的沁,明朝的古物。
陈先生跟其他人都不同——不仅跟那些松松垮垮的大陆同行显著不同,就是跟他的台湾同行也有所不同。在他看来,比他早来几年的那几位同行现在不要说为人经商,就是讲话的格调都已经跟北京、上海的商人几乎别无二致,外人甚至已经没有热情再去辨别他们到底是台湾人还是福建人了,他认为这是一种改变,他常常会说,这还算得上是做古董的人吗?他甚至跟新来大陆的台湾同行也不同,这些新来同行倒是很多符合他“做古董的人”的标准,可是他觉得这还是不够的,他们应该是承担着某些特殊的文化责任的,因为在他的心里,“斯文在兹”的担当是无从推卸的。你看,近年即使是大陆的文化人都这般认同了,于是他们就更属责无旁贷。他说,做古董,做的是文化传承。所传的是器物,其实质也是“道”。谈到这个“道”,那就说来话长……
别家的货品都是摆放在展柜中,他则在柜台上又排放了两扇黑丝绒承盘,陈列他的古玉标本,都是些残件残片,竖着一块牌子“标本非卖品”。边上另外放置高倍电子放大镜、强光电筒,他如果不说,你是猜不到在他座椅的下面,还有一架加了存储卡的单反照相机和一台手提电脑。在没有顾客的间隙,他看着手机,或是跟人聊着古玉的话题,或是翻看着某张玉器图片。他的眼珠经常会朝头顶方向翻动,则证明他是处于研究与思索的状态,那神情使他好像已经完全超然于这庸俗的生意之外很远。当有人出现在他展柜前时,他的第一反应倒是拿着那些标本,跟人去“探讨”玉石文化的时候多,谈论生意的时候反而少些。这与众不同的做派,同行既可能见怪不怪,也可能因为过度熟悉而反生嫌隙。有时候,对面展柜里的同行可能会嘀咕几句:又来!又开讲座上课了!自然,那声音是小到对过几乎无从听见的,但是陈先生透过树脂镜片,完全能够洞察同行们的一举一动,包括他们的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做古董的人,哪个不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不过,他是洞悉了也只当是不知不觉,说是跟客户“探讨”,实则主要是他在灌输或者传授一些鉴玉的专业知识,这不就是在进行文化传播嘛,不就是在给对方输入“保真”的心理暗示嘛,两全其美的事,何乐而不为呢?
况且来说,这有什么呢?陈先生在台湾确实是开过讲座课的呀!陈先生跟人“探讨”到顿生投缘之感相见恨晚的时候,是经常会从座椅下面捧出他的手提电脑来,打开影视文档播放给对方看——于是二十多年之前的陈先生便在一片闪亮的雪花点中出现在镜像里,那时年轻得很,却留着时髦的英式小胡子,发型是那个时代顶流行的大波浪,眼镜也是镜片宽大的金丝镜架,这种在大陆被称为“蛤蟆眼镜”的款式就显得陈先生分外地瘦生,却更精神,跟眼前发福之后双颊饱满的这位判若两人。好在记者采访他时,电视台后期制作打上了字幕,“古玉爱好者”的头衔后面,陈先生大名赫然在目,足以令人疑窦顿消。
陈先生经常播放的电视片主要是两则,一则是他参与组织了他们玉器收藏协会一次轰动岛内的大型展览,为了配合藏品展,他代表协会在中山纪念堂主讲了一堂古代玉器收藏方面的报告,电视台为此制作了专题新闻片,而陈先生则是主要受访对象。另外一则是,电视台来到陈先生开设的餐厅做专访,采访这家当时在台北颇具知名度的“古玉餐厅”,出镜的还是那个年轻的陈先生,餐厅四壁玻璃龛里陈列着藏品,作为老板的他身上也是琳琅满目,面对记者侃侃谈着目睹传统文化沦丧而怎样痴迷爱上古玉,如何瞒着夫人把资金都投入古玉上,如何遍访名师艰辛学习鉴定知识,以及收藏给餐厅注入的文化内涵、给他人生带来的生活乐趣等等。陈先生说,他在岛内火的时候,现在大陆著名的收藏家还没出名呢。这,倒也是实情。
每到一城一地,陈先生是很乐意花点时间去拜访行家和藏家的。尤其是古玩城里的店铺,他走访得更是用心仔细,跟店家能产生出点话题发展成为朋友甚至收录到门下为徒是最好,如果话不投机,也可以寻找一些机会,看看在店里有没有“漏”可以捡一两个走。陈先生彬彬有礼,和气儒雅,见闻也够广博,从这一行业应该秉持实则在大陆中辍了的规矩、港台业界的逸闻旧事到鉴定古玉的专业技术、收藏心得以及文化体悟,都是烂熟于心,因此每走访一处即交游无数,朋友同道无时无刻不在积聚。
有时他在某城暂住数日,也会有人要求拜他为师,因为在他的宏观规划里,他已经在多个城市收有门徒,日后这些同门形成网络,就是一股不容小觑的力量,这愿景当然是诱人的。他既有此畅想,自会有人认同。而据陈先生介绍,他早年曾从台北故宫博物院某大专家游,如此算来,则这些门徒也可算是那大专家的再传弟子,显得师出有名,身价陡增。有时他带着在当地新收的门徒,上门拜会行家藏家,倒叫主人吃了一惊,眼前的这位本地同行转眼跟名人沾上了边,似乎就有重新做人、立地成佛的效果,该当刮目相看的了。
初次登门拜访重要的行家或者藏家,陈先生喜欢赠书,这既符合古人书帕相馈的遗风,显得雅致,也能体现自身的专业素养。一般赠送的都是那册台北故宫博物院出版的《古玉新诠》,价格不很贵,但是台版,大陆不多见,书中阐述古代玉器加工工艺的内容,有一些工艺复原图,便于初学者揣摩与借鉴。按说研究古玉加工技术最全面系统的图书,应该是台湾鉴定家吴棠海的《中国古代玉器》,但是吴棠海不是院系专家,陈先生大概是觉得他权威性不够,所以从来是避而不谈的。跟人交往陈先生坚守的是行里的老规矩,只要看到欣赏的物件,那必定是不遗余力击节称赞有加,这不得不让对方产生出些许知己有恩的感慨来。这一点跟时下大陆市场里,见了别人藏品特别是货品,看得懂看不懂的尽量要去诋毁是不同的。同行之间交往,本来多少总有点忌惮与防范,陈先生的热情跟友好,往往能自然破解这种心理防线,以至他看到对方店里或藏品中有感兴趣的物件,提出想用他的单反照相机拍照留作资料,对方竟也毫不犹豫一口应承,让他细细致致调好角度光圈拍了去。
陈先生走南闯北,马不停蹄,参加着各种展会。以往每年的郑州、长沙、太原、北京、上海、杭州的古玩交易会总是必到的,现在每年又兴起的嘉兴、湖州、苏州、镇江、南通等二线城市的展会更是林林总总多得不胜凡举,有的主办方为了吸纳人气培育市场,居然免收参展费,可称得上是贴钱赚吆喝。算一算路上的花费和食宿成本,在上一站彼此就相约好了,大队人马多半也是都要移师过去的。而陈先生呢,则更是要去,因为除了出展做点生意,顺路他还有更为紧要的事情要做。每到一地,他呼朋唤友,引荐介绍,奔走拜访,广为结纳,总嫌时间不敷调度。
后来,在他的展柜后面,增加了一个年轻的后生。陈先生介绍说,是新收的徒弟。
现在有了徒弟坚守展柜,陈先生就更自由,一多半时间可以到处走走,社交面更宽了。这孩子在北方一家高校刚毕业,学的文物鉴定专业,偶然的机缘在展会上得识陈先生,聆听过一番教诲,知道遇见实战家了,倒头便拜了师,跟随师傅出来行走江湖,边学边练。按照老规矩,三年之内师傅管食宿,多少给点零花钱就是了。陈先生空了也指点他鉴定的基础与诀窍,小到玉器如何过手、手电筒如何打光,大到八千年玉石文化何谓“五德”,当然也涉及一些做生意的要领。这自然是琐碎而具体的,如开价不懂得鉴貌辨色因人而异随机应变,这孩子被师傅数落了几句,那神色多少有点强忍克制着,到底这一代独生子女从小没有被训斥调教的心理承受能力,能这样歪着头不吭声就实属不易。与此同时,他的同学很多现在是投到了大大小小各家拍卖公司的旗下,虽只领着三四千块的薪水,但也已经三五成群,招摇在各个城市的“拍品征集处”,嘴里囫囵说着些刚学来的专业术语,硬着头皮吆五喝六充当起“专家”的角色来了。扛着拍卖公司的旗号呢,吃香的喝辣的,日子似乎也一天一天能够混得下去。
一位本地人在展厅里转了一圈,走到陈先生展柜前,停住了,“先生的货品很好”。陈先生有点激动了,在这个城市展销了两天,第一回听到如此真挚的评价。在柜前流动着的顾客,多数是不懂装懂或者是懂了也装不懂,“这玉器看不好”“开门度不高”“看着像高仿”,听了真叫人生气!可是他是商家,自知没法跟他们去理论的,忍一忍吧,大陆市场就是这个现状。也有听了他半天传授,迈开了脚准备离开的,嘴上却说着“东西不错东西不错”“改天再来拜访”,毫不掩饰是在敷衍。而这位的语气是舒缓的,透着从容与审慎,陈先生知道是遇到真行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