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不经心的母亲
作者: 黄佟佟一
唐草觉得自己倒霉极了。
她七十岁的父亲再婚了,母亲才刚死了半年。
是,母亲走的时候,是说过要父亲再找一个伴儿,可是这也太快了吧。
自从唐校长找了新老伴儿,唐草和她弟弟唐虎就不大肯回家了。
后来,新老伴儿说不想家里有别人的照片,于是,唐校长就把唐草母亲的照片收起了。
唐草有次回家拿东西,发现墙上、桌子上的照片全都没了,就舍生忘死地和父亲吵了一架,话说得很重。走出家门,夜雾弥漫,失魂落魄,一气埋头猛走了半小时,等走到有灯光处,发现还在二中的院子里,这不是鬼打墙吗?她抱着灯柱呜呜哭,哭得心口像裂开了个大洞,扑哧哧漏风,周身锐痛。那一瞬间,她知道自己不但失去了母亲,也失去了父亲。
其实,论跟父母的关系,唐草反而跟父亲更亲一些。父亲下了班会陪他们两姐弟玩,做作业,带他们上街买书,和他们聊天,问最近过得怎么样;母亲就没有这样的耐心,小时候就跟她不熟,只知道母亲老病着,歪在床上,三天两头地上医院。唐草小学前有大半时间都寄养在姑姑家,等唐草上学了,妈妈越发忙起来,学校的事、上课的事、洒扫洗切,最常说的话是“别烦我,带着你弟弟外面玩去”;退休之后老早就发了话,“我是不给你们带孩子的,你们有你们的人生,我们有我们的人生”。
弟弟唐虎还好,他天生元气足,什么事都不在乎。他十来岁开始谈恋爱,后来自己下海做生意,赚了钱不说,还一口气生了两个娃,分别跟两个不同的女性。偏偏两任前丈母娘都把孩子抢过去带,不用唐家出一点儿力,节假日带回来哄得父母乐开花。不像唐草,总是一个人,总是不顺,谈个恋爱就千回百转,一个男人耗了三五年,两三个男人谈下来,把整个青春耗得个七零八落。唐草又不爱说,什么事都在心里头闷着。人家都翻篇好几年了,她还在想那天他为什么要用那种语气和她说再见。这些女儿家的心事,别人家都是母亲细加盘问,她这个娘倒好,你不说她不问,有等于没有,真是差了点儿意思。
如果可以选妈妈,小时候唐草最愿意选楼下刘爱芳的妈妈,因为爱芳的妈妈总是抱着爱芳亲了又亲,抱了又抱,给她穿漂亮的新裙子,梳整齐可爱的双鬏。实在不行,也可以选对面楼洞里李浩哲的妈妈。浩哲妈妈总是穿着得体的美丽的洋装,笑嘻嘻地看着李浩哲上学,浩哲书包里永远有最新款的彩笔,而且永远是四十八色全套的……可唐草妈妈呢,她什么也给不了唐草,亲和抱这些事在记忆里就没有过,裙子都是不知从哪里淘来的旧东西,头发干脆给剪得短短的,说早上没时间给扎;一只书包背了九年,从小学到中学;水彩笔只买过一套六色的,钢笔是全班同学都有了她才有了一支,还经常漏水,漏得满手都是蓝,成了班里的一个笑话。
在唐草的生活里,这位母亲就像一个飘来飘去的影子。你说她在吧,她似乎也真在,但需要她的时候吧,她又真不在。你跟她说的任何事,几乎都没有回音。后来唐草就不跟她说了。她要的钢笔、她要的新衣服、她缺的手工课的铁丝,在提出的那一瞬间就知道是无望的。这些事情进入不了妈妈的脑子,就算入了,兑现也在半年以后了。春天劳作课上用的铁丝,你半年之后给我一段,有用吗?简直比不给还让人生气。
姑姑老在背后笑妈妈的不能干,常常说得亏爸爸能忍得住,家务全是对付了事,桌子上一层尘,做菜更是难吃得要死,要不然是煳了,要不然就是放多了盐,仿佛没饿着他们姐弟她就完成了自己的任务。她是不大管他们姐弟俩的,所以唐草天天带着弟弟在二中的家属区里疯跑。傍晚时此起彼落的都是妈妈叫孩子回家吃饭的声音,她家永远没有,回家晚了,就吃冷掉的饭菜,然后洗碗,作为晚归惩罚。
别人的妈妈是跟在孩子后面的尾巴,甩都甩不掉,是恐龙,老在后面喷火,虽然有时候也挺招人烦,可那至少是热的啊!唐草的妈妈却像一头羸弱的大象,她远远地活在北纬23.5°以南,偶尔抽空看一下她北纬28.12°的孩子一眼,确保他们还在,就垂下眼睛忙她自己的。
有时,她连家长会都不想去开,每次都推给唐草爸爸。你有没有时间,我实在是忙。唐草在班上虽然不是数一数二的成绩,但绝对是有奖状领的人,何至于连去都不想去呢?这是唐草最伤心的地方。后来她看心理学的书上说,有些女人妻性比较强,母性比较差,而且这样的女性潜意识里对女儿有敌意……她也就释然了。
她长得像父亲,几乎是一个模子,但那样一张脸长在父亲脸上,就有一种自在、幽默,长在她的脸上就只剩滑稽。眼睛倒是像母亲,但配在宽鼻子和大方脸上,格外不搭调;不像唐虎,完美地继承了父母的优点,父亲的气质、母亲的美貌,丰神俊朗,格调洒脱,到四十岁还是阳光男孩这个款,害得姑姑总要叹口气。“唐虎,你这脸要是给你姐姐就好了。”也只有姑姑敢说这话,妈妈是绝对不能说她的。不知道为什么,唐草跟妈妈一辈子就是不对付,妈妈一见唐草就冷飕飕的,唐草一见妈妈就气呼呼的。无论如何就是别扭,人一辈子就只有缘分不能强求。
唐草梦想中那种热热乎乎的母亲这辈子是不可能有了,母亲对待所有事都有一种不太在意的淡然。有一次,有人跑到母亲那里告状说看到父亲跟一个女老师走得很近,要母亲管管父亲。母亲听了也是淡淡地说“这是管不住的”——有时唐草气得发疯,怎么千碰万碰,就让她碰上这么一个漫不经心的母亲了。
可就是这样一个漫不经心的、几乎从来不管儿女的妈妈,一辈子命却好。两个孩子从小学到高中没让她费过神,顺顺利利地考上了大学。后来,一个在出版社做着总让人高看一眼的文学编辑,一个开公司赚大钱。甚至她也不怎么管父亲,父亲几十年换洗的夏天裤子只有三条,有一条裤脚还是脱线的,也不见她给他补,还是父亲自己拿针线补的。唐草妈妈有一次说漏嘴,叹了口气说:“草,你运气没妈好……”气得唐草有半年没回家,见过不会说话的,没见过她妈妈这么不会说话的,连运气都要跟女儿比上一比。
母亲就是淡漠,对谁都淡,因为父亲是校长,总有同事闹离婚跑到校长家来哭诉各种冤情奸情。她这位校长夫人只是听着,最后总归是那几句:“心放宽些,不就是那些事嘛,都会过去的,抬抬手就放过了。你不要在意,人心太窄,人就活不下去。”就算是唐草唐虎长大后,恋爱了,结婚了,离婚了,又再婚了,这个做母亲的也从来都是听到消息就“哦”一声,也不着急,还是那几句:“也可以,这也没什么,抬抬手就放过了,你不要为难自己。”
婚后八个月就离婚那次,唐草哭得肝肠寸断。妈妈只是在一边看着她,说:“有什么好哭的,天下男人多的是,这个没了找下一个。”
“但是,我就是只要他。”
“怎么就只能要他,都会过去的。一个人心太窄,人就活不下去。”
唐草睁着眼反问她:“妈,心要放多大,才能活得下去呢?”
妈妈愣了愣,脸上浮现一种茫然的表情,她欲言又止,不知怎么回答唐草,就转身回了屋。
这世上有这样的妈妈吗?在女儿最苦的时候,她居然撒手而去。咦,你就不能抱抱我?你就不能跟着我一起痛骂那个负心郎吗?真是恨啊。
可是恨归恨,这样的妈妈,也还是妈妈,被人拿掉了照片,唐草还是会为了她拼命。
二
和父亲吵完了这一架,唐草还真觉得有点儿伤筋动骨,每天坐在办公室也有点儿游魂似的感觉。
出版社这地方,人人都有一摊事,没有谁来关心别人的情绪。那天又游魂到晚上六点,唐草抬眼一看,才发现办公室全空了。她出门走到保安亭,保安和她打招呼:“唐姐,现在才下班啊,国庆假期去哪儿玩啊?”
唐草才想起明天是国庆节,难怪办公室走得水静鹅飞,愣了三秒,她才回道:“噢,回老家。”
回老家,是同事们国庆假期的例牌活动。老社长喜欢招小地方来的应届大学生,觉得好用,所以一到国庆假期,同事们几乎全扑腾回了老家。可唐草回什么老家呢?她是本地人,父亲上溯三代都是长沙人,哪有什么老家要回?可是这个当儿,竟然也想不出什么话来搪塞保安。别人国庆假期都有节目,只有她唐草,无夫无子,孤身一人,有家归不得。姑姑和娘都死了,爹也归别人了,弟弟二人世界去了,她只能回老家(湖南话“回老家”还有“死”的意思),哈哈哈。
同保安挥了挥手,唐草溜溜达达走在回宿舍的路上,突然冷不丁地想起,她是有老家的,她的老家就是潘家湾啊!妈妈的家不就是她的老家吗?妈妈小时候带她回过几次,一次是外婆去世,一次是大舅去世。唐草只记得外婆的家在一个高坡上,黑瓦白墙,坡下种满金丝楠竹,推门就看到清清的涟水河,门口有一棵巨大的柚子树,柚子树下悬吊着油光锃亮的秋千。秋千她玩过,荡出去的时候人像飘到了河上,又刺激又好玩。她笑得咯咯的,完全忘记了自己是回家参加葬礼的。
唐草对于潘家湾的印象就是热闹,记得送外婆上山的那天是人山人海,出殡的时候人群里突然响起高亢的唢呐声。请的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疤面师傅,一下子人群就静了下来,声音高处冲破云霄,低处又似于水面轻跃,起伏之间,突然在方圆十里之内制造出一个宁静的世界。唢呐声统领了一切的情绪,平复一切悲伤,把人带向无限远处。于是,葬礼突然就显得庄重并安静下来,人群里有了一种和光同尘的安详与哀静。
“每个人都是要走的。”回来的路上,唐草的妈妈捏着唐草的手说,“关键是活着的每一天都好好的。”唐草哪里听得懂,也不敢问。说这话时,妈妈的脸上也看不出有什么表情,不像她的亲戚这一路趴在地上哭天抢地。唐草听见有人在后面指指点点说,她们怎么也不哭——她背后一凛,知道是指她和她妈妈。她们俩是那群人里完全没有哭也没有号的人。唐草不哭情有可原,她根本就不太认识她的外婆,而妈妈为什么不哭呢?唐草不知道,只知道妈妈一直就是这样淡漠的人。
与其在出版社的宿舍区里干尸一样挺七天,真不如去潘家湾看看,对,就这么办!唐草回到宿舍,就开始研究回老家的路线。上网一搜,一番研究才发现潘家湾真是一个离长沙好远的地方,先要坐好几个小时火车,然后还要坐一两个小时大巴,再要坐一种摇摇晃晃的小中巴才能到达。
太费时了,要是平时,唐草就算了;但这一回,正好杀时间啊,去一天,回一天,已经过去两天了。中间再看心情,在附近找个景点再逛个一两天,国庆假期就差不多过完了,反正一个人,散散心也好。
晚上收拾收拾,第二天一早出门。国庆节早晨的长沙静悄悄的,完全不堵。果然闲人出门,反而什么车都不会误,赶上了最近的一班车,下午两点就已经下了火车。唐草又晃到县城客运站,一栋二十世纪九十年代风格的三层楼,贴满了沾着尘泥的白色瓷砖、红色的标语,看得出时日久远,全体都褪了色,周围一群人在讲着某种她听得懂很熟悉但不大会讲的方言。这方言存在于唐草的父亲与母亲之间,他们在一起总讲这种话,但是他们从来不要求唐草和唐虎讲。
在客运站找了一辆去白沙镇的大巴,晃晃悠悠,下午四五点就到了镇上。这个镇是普通湘中地区都可以见到的那种古镇。方圆不过十几里地,只有一条热闹的街,房子有的新,有的旧,有的还是吊脚楼,有的已经用瓷砖砌了花,招牌都是白地红字,爱时髦的,还会烫金,显得热闹豪华。镇不大,但什么都有,米粉店、鞋店、剃头铺、棉花店、铁铺、医院、学校……唐草一早就订好了镇上一家民宿,为什么不去亲戚家?因为唐草完全不认得,母亲家是三兄妹,她是最小的,大舅小舅都去得早,老家只剩下一堆根本认不出脸的表哥表姐侄子侄女,无谓叨扰——能不沾惹尽量不沾惹,在精简人事这一方面,她倒一直还蛮像母亲的。
行李放好,随便在民宿旁的小米粉摊吃了一碗米粉当晚餐。唐草一路问一路信步来到镇尾的观音阁。她见过父亲和母亲有一张站在观音阁上的照片,两个年轻人并肩而立,看向河道,上面是六个字——“共创美好生活”。父亲说他们没有拍过结婚照,这张就算是结婚照了。唐草立意要来旧地重游,满头大汗爬上山又登上木头阁顶,眼前果然景色大好。站在窗边,看得到大河在远处悠然荡了一个弯。金色的夕阳西下,深蓝河水如镀了层金色波光。那一湾河水的最高处,平林漠漠,就是母亲的老家潘家湾。
唐草趴在窗边,一看半晌,看着天空慢慢从高处的暗紫变成浅紫再幻化成一层层淡红深红,再慢慢沉没地平线,直至最后暮色四合,整个天空变成一片湛蓝。
天黑之际,天空中奇异地出现了一颗星星,一闪一闪的。“啊,妈妈,妈妈!”唐草不知道怎么的,竟然叫出声来,“妈妈,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