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罗,县太爷
作者: 林希上
天津府县太爷,官在五品,天津平头百姓的“父母官”也。
公元一八九八年,清光绪二十四年,天津府县太爷,正五品县知府余盛世大人,四十五岁。这位余大人不光是光绪二十年头榜进士,而且还是倡导西学的敬业学堂在读生,如是,余大人自然就是学贯中西的贤达了。而且,最最重要的是,这位余盛世大人在位十余年,为官清正,明镜高悬,治理有方,民望极高,甚得朝廷赏识。
到了公元一九○○年,清光绪二十六年,天下大乱,大清王朝运交华盖,国势衰颓,走倒霉字了。举凡学贯中西、为官清正的贤达者辈,此时必有惊世骇俗力挽狂澜之壮举。果然,此言不谬,天津府县太爷余盛世大人,就演出了一场载入天津县志的惊人事件。
未说县太爷余盛世大人的惊天动地大事之前,简要地介绍一下清代县政府的编制:清代县政府设县长一人,副县长二人;县长、副县长之外,设一名主簿,主簿者,相当于现在的秘书长一职,统管日常事务,或者说,就是俗话说的“大拿”。
余盛世先生就任天津府县太爷的时候,天津府的主簿、“大拿”是五十岁的于之乎先生。余盛世大人的一切公务,皆由于之乎先生安排,县太爷余盛世一切交往,于之乎先生必然陪同,他二人形影不离,更有甚者,说,县太爷余盛世大人不过是天津府主簿于之乎大人提线操控的一个木偶。
何以天津府县太爷余盛世大人就任由他手下的干部操控呢?现在说是工作能力强,那时候说是学问大,天津府衙门县太爷余盛世精通四书五经,否则也考不上进士。只是,真正的治世学问,还要靠《论语》,俗称“半部《论语》治天下”,这“半部论语”里讲的就是治世的权术,明白了吗?偏偏天津卫就出了一位精通《论语》的名士——于之乎先生。这位大人的名字,就占了“之乎者也”中的两个字,你说说,这名字该是多大的学问吧。
于之乎先生学富五车,是天津卫无人不知的大儒,举凡过往天津的官员、名士,路经天津,登门求见于之乎先生为一等大事。于之乎先生接到求见函,自然先要考量考量此公的名望、身份,更要考证此公十辈之内有没有做过对不起国人的勾当。经过如此一番考量,十位求见者多不过三五人能得见到于之乎老先生的真容,如再蒙于之乎大人一时高兴,赏赐墨宝一帧,三生有幸,捧回家去,以为镇宅之宝了。
于之乎先生隐居于闹市,不张扬,不惹事,住在一处小四合院里,过着与世无争的日子。这座小四合院地处老城里东门内,天津人说东门贵,西门贱,老城东门里一带的住户,多是圣贤学士之辈,其中有津门研究《诗经》的泰斗,有藏书万卷的老学究,有发现中药材“龙骨”是珍贵的甲骨文的老中医……谁说天津人是一伙俗民,小看天津人了。
那么,家住东门里小四合院里的于之乎大人到底有什么过人的学问呢?
杂学。
真正的读书人知道,最大的学问,就是杂学。读书人告诉你,研修中国历史,必须读尽历朝野史。正史里只记载着某朝某代皇帝出生于某年某月某日,于之乎先生却考证出某朝某代皇帝出生的那一天天地间出现了怎样的异象。汉刘邦,于某年某月某日出生,那日天上突现一条黄龙冲进刘邦老娘住的茅草小房,然后又一声惊雷,惊天动地,如是,这位举世无双的皇帝就出来了。信不信由你,反正于之乎先生讲得头头是道。
不仅遍读野史笔记,于之乎先生对于一切杂说,譬如星象学、易学、子平学、阴阳学、八卦学……一切一切,真可谓无所不通。
精通各类杂学的同时,于之乎最最精通的,是一部《奇门遁甲》的著作。我的天爷,《奇门遁甲》那可是一部天书呀,小老儿自己读了几十年,至今一窍不通,他于之乎先生居然能将《奇门遁甲》讲得清晰透彻,若他心无灵犀,焉能得《奇门遁甲》之真谛乎?
奇门遁甲,夺天地造化之学也,精通《奇门遁甲》能够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无论何等杂乱无章的事态,靠一部《奇门遁甲》都能决断出一条对策。如是,治世者身边都要有一位《奇门遁甲》学士,才能不偏不倚,遇事不慌,逢凶化吉,起死回生。
信哉!
就因为于之乎先生精通《奇门遁甲》,县太爷余盛世大人上任伊始,就三顾茅庐将隐于闹市的于之乎先生请了出来,在县衙内做了一名主管一切的主簿。主簿者,相当于后来的办公厅主任,主管一切事务。县太爷大人每天到职,军机处的指示,大理院的公文,领会朝廷的圣意,知晓民间疾苦,今天审哪个案子,发什么告示,什么人来访,接见什么人,参加什么活动,说什么话,着什么装,朝服还是长袍马褂,等等,事无巨细,一桩一桩主簿大人都给你安排妥当了。只办这等琐事,于之乎先生是不肯屈尊就任的。县太爷请于之乎先生出山,就是请他共同决策大事,治理天津地方,此等大事绝非他人所能胜任。
余盛世大人出任天津府知事,做上了县太爷宝座,必须有一位得力助手,这位助手,就是主簿于之乎大人。余盛世县太爷第一次请于之乎先生出山辅佐县政,来到于之乎先生家门,递上名帖,担心于之乎不知道来者是何方神圣,在余盛世本名前面,注明了自己的身份——天津府知事余盛世。
县太爷余盛世想着,平头百姓于之乎得知县太爷屈尊登门来访,一定会吓得魂不附体,立即连跑带爬地迎出来,跪在门内叩见。只是没想到,县太爷余盛世大人在门外站了半天,听见门内似有匆匆脚步声,听着脚步声一声声跑近过来,突然,于之乎先生家门,“咣”的一声,狠狠地撞上了。
不见。
岂有此理,县太爷屈尊礼贤下士来见你,你竟敢狠狠地将院门撞上,拒之门外!
陪同县太爷屈尊来访的随员衙役们自然不肯罢休,反了,不吃敬酒吃罚酒,老东西于之乎算哪棵葱?说着,诸班衙役抡起哨棒就往里面冲。
不可!县太爷喝住诸班衙役,训斥众人,贤人门前不可放肆。
平头百姓门外,县太爷三次投名帖竟然被拒之门外,这真是,县太爷求贤若渴,穷措大敬酒不吃。
怎么办?
最好的办法,县衙门有个部门,叫典史,典史者,如今的公安局也,公安局是干什么的,世人尽知,派个差役将典史的人唤来,给我把这家的大门砸开,不多时间就把他个书呆子揪出来。好一个大胆的穷书生,本县县太爷屈尊求见于你,你本应受宠若惊,乖乖出来跪迎大人,吃了什么豹子胆,竟然不理知府大人。
但县太爷余盛世大人自幼秉承华夏文化优秀传统,对读书人不可动粗,只好暂且忍受奇耻大辱,安安静静立在门外恭候于之乎先生开门出来。
果然,于之乎先生架子再大,他总有个大解小解的时候。一阵匆匆脚步声,院门“哗”的一声打开,于之乎先生内急,东张西望,直奔官茅房去了。
于之乎先生从官茅房出来,走到自家院门,突然发现县太爷静静地立在院门外闭目养神。
哎呀,小民在房中潜心读书,不知县太爷屈尊造访出巡,更未能设案备茶迎接,真是有罪有罪。
听于之乎先生如此一说,县太爷心中默默骂了一句,好一个老坏嘎嘎,我三次投名帖,你闭门不见,此时你见我求贤若渴,三顾茅庐心诚,又在我面前装好人了,看我收你做主簿后,不给你穿小鞋才怪。
如此这般,于之乎先生恭迎县太爷走进宅院,请进大花厅。
走进大花厅,于之乎先生请县太爷余盛世大人落座。防备县太爷请他出山治世,当头一棒,先请县太爷余盛世大人吃一杯闭门羹。点着了水烟袋,于之乎先生先向县太爷余盛世大人说道,古训曰,官府不进民宅,大人今天屈尊寒舍,想必是有要务在身,只是小民于之乎身下无嗣,县太爷如下兵书,于之乎实在愧于家园,不能送子投笔从戎效忠朝廷也……
于之乎先生的话音未落,县太爷余盛世立即摇着双手,打断于之乎先生的话,告诉于之乎先生今天不为征兵而来,只是、只是……
那么、那么,容小民于之乎禀告大人,草民于之乎大半生闭门读书,不问天下纷争,于治国平天下之事,一窍不通……老泥鳅,既然你不为征兵而来,必定是要我出山助你治理本埠了,对不起,小民于之乎不侍候也。
话未出口,先吃了闭门羹。县太爷自然也不是等闲的人物,先放下正事,东拉西扯,说些闲白,疏通疏通感情,说到话投机时,再往正题上扯。
好了,好了。
古云,士无癖不交。大凡有学问的人,你想和他套近乎,先看他有什么癖症,投其所好,找到共同语言,成了同好之士,就可以说知心话了。
于之乎先生有什么癖症呢?他有学问。
说《三字经》?看他不把你踹出去。
又好了,听说于之乎先生对《奇门遁甲》极有研究,何不和他盘道一番,说说《奇门遁甲》的事呢?
卑职奉旨就任本县知府,实在是才不配位。
不能不能,余盛世大人就任本府知事,实为本县百姓之大幸矣,实至名归,实至名归也。
只是,只是,盛世不才,半生闭门读书,原来这治世之道,决断万般事端,还有一门能夺天地造化之学,此学该是出自那部《奇门遁甲》吧?哎呀哎呀,我连书名都不知道,之乎先生见笑了。
《奇门遁甲》本不在经史子集之列,县太爷大人求取功名,自然不会涉猎此等奇巧杂书的。
不敢不敢。
你不敢,我不敢,又是一堆不敢也。
这一下,于之乎先生打开了话匣子,越说越投机,越说越来神儿——那才是你比我知道得多,我比你明白得透彻,他二人已经成了知心好友了。
县太爷余盛世大人先说,姜子牙用《奇门遁甲》之学,帮助周武王建立了周朝;张良用《奇门遁甲》之学,帮刘邦建立了西汉政权;诸葛亮用《奇门遁甲》之学,帮刘备建立了蜀国,云云。
当即,于之乎先生打开了话匣子,何谓“喜神方位”,又何谓“六甲青龙”,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县太爷余盛世大人造访于之乎先生,从前晌卯时三刻进府两个人说《奇门遁甲》,忘了吃午饭,后晌亥时二刻,西洋钟敲了十下,晚上十点,县太爷大人告辞出来,二位圣贤杯水未喝,粒米未进,连给县太爷抬轿子的衙役都说,来的时候,抬进来一个县太爷,回去时觉得轿子轻了分量,以为只抬回去半个县太爷。
话说到这里,亲如手足,至亲好友,胜过拜把子哥们儿,莫说是余盛世大人恭请于之乎先生出山任天津府主簿,就是拉他一起出去推辆小车卖煎饼馃子,他都会欣然从命,士为知己者用了。
下
县太爷余盛世、天津府衙门主簿于之乎,二人珠联璧合,将浩大的一个天津府治理得秩序井然,真是到了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太平盛世地步了。
何以路不拾遗?天津百姓身无分文,出门走路没有人捂口袋,更不必防小绺伸小手,任他掏,能够掏出半粒花生米,算他今天运气旺。何以路不拾遗?家里四壁空空,大杂院里家家棚铺,连房门都没有,只挂着半截布门帘,该是何户可闭哉。
于政务上,他二人互补长短,余盛世大人久在官位,应酬朝廷自是一把老手;于之乎大人学富五车,草拟个方案,发个告示,手到擒来,不费吹灰之力,而且无论柳体、颜体都功夫老到,真有人揭下府衙门的公告,拿回家给孩子当字帖的。
金无足赤,人无完人,他二人也有短处。县太爷余盛世处事犹豫,一事当头,不能当机立断,既怕得罪百姓,又怕得罪朝廷,左右为难。就为了女子不得放足一桩小事,足足思忖了一个月,最后还是县太爷夫人想出的高招,四个字,“由他去罢”,如此才算做出决断。如今好了,有了主簿于之乎先生,万事拿《奇门遁甲》一推演,万无一失也。如是,县太爷案头堆积多年,无法了断的命案、民事、金银债务以及各种鸡毛滥事,于之乎先生一接手,三下五除二,几个月时间全都处理完结了。不光是理事神速,最最重要的是所有案件的处理结果,原告、被告双方都点头赞同,案件了结之后,原告、被告双方都给天津府衙门送来了谢恩厚礼。继而几块“明镜高悬”“青天在上”的匾额挂在了府衙门大门上,百姓齐称天津府治理有道,天津成了大清国的模范都市了。
于之乎先生本领虽高,但也有致命的缺欠——从出生到年过半百,只是闭门读书,不食人间烟火,如今到了府衙门,每天面对柴米油盐芝麻谷子小事,也不免觉得力不从心。尤其是那些民间纠纷,于之乎大人觉得当事人简直不可理喻,何以一个人向对方说了一句话“玩去”,双方竟然闹到官府来打官司?哎呀,真是岂有此理,让你玩去有什么不好呢?“玩”者,弄也,五行属“木”,木能克土,此中再无深解了,何以请你“玩去”的一方,竟然被你拉到大堂来了呢?呜呼,吾不知其所以然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