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家丽的归去来
作者: 范小青这一回和以前不一样了,这一回我要写一个非虚构作品,我就去实地考察采访了。
我进去的是一座老宅院,就是从前的大户人家的宅子,后来住进了许多户人家的那种。
当然,现在已经不是“后来”,现在是“再后来”了。
再后来,宅院老了,从从前的“富丽堂皇”“冬暖夏凉”变成了现在的“颓垣断壁”“冬冷夏热”,四面窜风漏雨,到处吱嘎作响。所以,先是年轻人撤离了,然后有条件的老人也撤离,不是他们不留恋老宅,不是他们对老宅没有感情,实在是老宅太老了,不适合人居住了,就像一个人老了,做不动事了,无论年轻时有多么的风光,曾经有多么了不起的业绩,老了做不动了,就认命,千万别充老狠,遭人嫌弃。
所以从“后来”到“再后来”的某一段时间,老宅稍稍松动了一点,拥挤不堪的现状有所改善,只是这样的情况并没有维持多久,因为又有人来了。
这些人,刚来的时候,被统称为“农民工”,后来又称之为“外来务工者”,不知道是不是这样的称呼更合理更科学一点。
外来务工者需要住处,如果工作单位没有安排集体宿舍,他们只能租城里最便宜的房子住,也或者他们是拖儿带女的一家,那就更需要有个自己的窝。
我要做的工作,就是要实地考察,看一看老宅子的现状,摸一摸“再后来”的现在,这些老宅里,还有些什么人。
我自己小的时候也住这样的老宅子,所以我熟门熟路地往里走,一条狗突然窜了出来,冲着我吼叫,它已经不认得我了。
我吓了一跳,往后退了几步,正在犹豫着是不是要和它打一声招呼,跟它说是自己人,它却淡然地朝我看了几眼,就走开了。
我并不值得它稍微多关注一点。
我顺利地踏进了宅子的过道,过道没什么特别的,也不像曾经的“后来”那时候,过道里会堆满杂物,现在已经是“再后来”,文明洁净,过道很清爽,没有杂物,一有杂物,居委会就会来处理的。处理了几次,居民也就不好意思再乱堆乱放了。
过道虽然干净,却也不是一无所有,左侧的墙上,布满了电表,足足有大几十个,一看就明白,现在的住户电表都是独立使用的,每户一个,方便群众,真好。过道的右侧一面,有两间屋子。其实本来是一间,一隔为二成为两间,派上了更多的用场。
这就是老宅的墙门间。
两间屋子其中的一间,门关闭着,门上有一把锁,是那种老式的用搭扣别住的小铁锁,已经有些生锈,普通到没必要多看一眼。
另一间屋子的门开着,我朝里张望了一下,里边没有人,却听到有人在我身后说话,我回头一看,是一位四十多岁的外来务工人员,他见我手里正举着手机,就朝院子里边指了指说,你要拍照吗?里边,里边大着呢。
他身上穿着印有“长洲服务”的三轮车夫的统一服装,我说我想跟他聊几句,主要是想听他说说住在这个老宅子里的情况,他说可以,让我进屋坐下,屋里非常热,没有安装空调,我也只能忍着,他把台扇拉过来对着我吹。
他蛮热情,把我要问的情况一一介绍给我,他姓黄,四百块钱租了半间墙门间,漏雨,他自己爬上去捉漏,老宅子高,他借了两把梯子,拼接起来,才爬上屋顶,没有安装空调,因为没有钱,等等。又告诉我他的老家在哪里,家里还有哪些人,他为什么一个人在外面打工,等等。我看他话语间有点文化,问他是不是初中毕业,他说上了两年高中,本来还想考大学的,后来实在读不下去了,就结束了。
我们聊了几句,我有点受不了热了,我指了指他隔壁上了锁的那半间屋子,问他那屋子是谁住的,他似乎犹豫了一下,后来才说,好像,是一对母女。
我奇怪他为什么说“好像”,紧邻着的隔壁人家,怎么会“好像”呢?他似乎也觉得自己说的这个“好像”不恰当,就补充说,主要是我的工作时间和她们不一样,总是错开的,有时候,我看到一个中年妇女,有时候,我看到一个年轻女的,她们长得很像,我猜她们是一对母女。有时候后半夜里能听到她们窸窸窣窣轻轻说话的声音,那个时候大概她们都下班了,她们好像是饭店的服务员。
他又说了“好像”,这回不等我奇怪,他先跟我说清楚,他说他租这个房子的时候,她们已经住在隔壁了,不过因为工作时间的原因,他们一直没有机会正面打过招呼,他就是看到洗了晾出来的工作服上面印着饭店的名字,叫“来喜饭店”。
我“哦”了一声,我隐隐觉得我对来喜饭店好像有什么想法,但一时又不知道这想法究竟是什么想法。我想见见这对母女,毕竟她们也是新苏州人的代表,也许我的文章中需要她们。可惜她们上班去了。我心想着下次如果有机会再来一次。
按理我应该不会再来的,可是我在写作中碰到了瓶颈,写老宅子里的老苏州我感觉是手到擒来,写老宅子里的新苏州人我就有点露怯,甚至束手无策了,我明白是因为我的积累不够。
所以过了两天,我又来了,这一回两间屋子的门都关着,我只好往院子里边走。这才发现这个院子和正规的苏州老宅院有些不同,也许是后来改造过了,也许是当年建造的时候,就别出心裁,但总的来说,它仍然是苏州老宅的风格,只是有一点曲里拐弯。
我从前面的天井绕到后面,再到最后面一进,最后一进是藏在一扇小门里边,小门虚掩着,我轻轻一推,它“吱呀”了一声,就开了。
我小心翼翼地跨进去,一边走一边四处张望,这一进保持得比较完好,还有一座袖珍假山、一棵老白皮松,隔开前一进的砖雕门楼上还有砖雕,虽然有些残缺,但还能看得出精雕细琢的模样……我觉得自己像个心怀不轨的窃贼。其实要说是窃也不是没有道理,写作的人,不都是偷窃了别人的生活让它们成为自己的文字吗?
我没有看到什么人,这是上班的时间,估计都不会在家待着,我有点失望,正要转身离开,听得一声咳嗽,回头一看,哦,我粗疏了,后天井的角落里,有位老太太坐在一张旧藤椅上,她是在用她的咳嗽提醒我呢。
我心生欢喜。
对于一个采访者来说,看到人,任何人,都是惊喜,都是收获。
我看了一眼,就判断出这是一位典型的苏州老太太,都不用具体描写她的外形。这样的苏州老太太,有人称她们为“最后的守井人”。
老太太确实就坐在一口水井旁边。水井周围,非常洁净,周围的绿植,生机盎然。那个井圈,虽然很古很旧了,却依然醒目,六角,井圈上刻有花纹,还有“福寿泉”三个字。
我走过去说了一声“好婆你好”,好婆点点头,我说,好婆,这个院子,现在住的,大多是外来工?好婆说,一半对一半吧。好婆虽然上了年纪,但面容、头脑和口齿都很清爽。
我说,我前面来过一次,没有进来,我在大门口看到牌子,这是汪宅。但是我回去查了查,没有看到17号汪宅的介绍,所以不是什么名人故居吧。好婆说,不是汪宅,是乔宅。
我说哦。这很正常,从前姓乔,后来卖给了姓汪的,这样的事,在一个古老的城市里,比比皆是,不足为奇。历史上苏州的名宅名园多半是要几易其主的。
老苏州我已经采访了许多人,我来王厢使巷是因为听说这一带的老宅里,外来工比较多,我主要是来采访新苏州人的,所以面对一位装满了故事的苏州好婆,我已经不想多关注她了,我放弃对她本人的有关经历的追问,直接扯到我感兴趣的话题上,我说,好婆你认得墙门间住的那对母女吗?在饭店做服务员的。
好婆笑了,说,你说死话哉,哪来的一对母女,就是一个女人。
我有些发愣,但随后想了想,是不是也有可能,那个踏三轮车的黄师傅,可能见到的是同一个人,因为时间不同,光线不同,或者情绪有异,眼神有差,他或许误认为一个人是两个人——但是我最后还是不能认同自己的荒唐分析,再怎么不同,两个人怎么可能认作是一个人呢?或者反过来,一个人怎么可能认作是两个人呢?
我再跟好婆确认一下,我说,好婆,我问的是住在墙门间靠外面那半间的母女。
好婆说,跟你说了没有母女,只有一个女人——那一间屋的房东就是我,是我租给她的,还能错吗?
好婆知道我还不够相信她,好像是为了证实她说的是对的,她口气确凿地说,没错的,就是那一间,是半间,紧靠大门的那半间,从前,乔家丽住过的。
乔家丽?
我一听“乔家丽”这三个字,顿时感觉“嗖”地一下,似乎有什么东西不知从什么地方升了上来,上头了。
乔家丽,乔家丽,这个名字怎么这么熟悉,再细一想,我想起来了,想起来我就大惊失色了,乔家丽,她是我小说中的人物呀。
我深深地呼吸了一下,赶紧镇定下来,我得再想想,捋一捋思路,有没有哪里搞错了,我作品中虚构的人物,怎么会出现在现实生活中呢?
因为我写的小说很多,里边人物的名字更多,我很少记得住他们的名字。真的很对不住。我几乎就是个白眼狼。创造他们的时候,我跟他们是相亲相爱的一家人,我感谢他们,我爱他们,我和他们共进共退,我和他们同喜同乐。但是一旦小说写成,拿出去发表,过不了多久,我就忘记了他们的名字。
我这是忘恩负义。他们只是我写作生涯中的匆匆过客,其实有些人的名字还没等到作品发表就已经丢失了。比如我正在努力创造张三的时候,李四或者另一个张三已经出现并活跃在我心里了,他们已经呼之欲出,他们毫不留情地把张三挤开了。
我也不想统计我总共创造过多少人物,更多的人物即便摆到我面前我也不一定认得他们,比如金桂子、蒋桃英,比如王君、诸秀芬,等等,我只是在过程中享受了与他们同甘共苦,后来很快就拜拜了。
但是乔家丽不一样,我一听这个名字,就认定她是我小说的人物,只是我现在一时想不起来她是哪一篇哪一部小说中的人物,我得回去寻找我过去的作品,因为作品太多,我得先找一下整理过的作品目录。如果小说标题中就带有“乔家丽”这三个字,那就好找了,但是小说直接用人物名字来做标题或者把人名夹在标题里的,并不多,我现在想得起来的,有少数几个。比如《想念菊官》,我就知道这篇小说的主人公叫菊官,但我还是忘了菊官姓什么。还有一部长篇小说《赤脚医生万泉和》,这个没有忘,不仅名字没有忘,他的职业也没有忘。再比如《马镇长的错误时代》,也同样,马镇长姓马没问题,但是马镇长叫马什么呢?马千里、马虎、马夫、马前、马后、马大军、马小军……再比如《王曼曾经来过》,这个记得比较清楚。
扯太远了。
还是赶紧回到乔家丽吧。我已经被“乔家丽”三个字击中了,匆匆结束了这一天的寻访,回家去找“乔家丽”。
回家坐定以后,心思渐渐平定,思路渐渐清晰,先找一下作品目录,浏览一遍目录就花了一些时间,确定没有带“乔家丽”这个名字的标题,我稍有些为难了,接着就要看能不能从标题中推测出有乔家丽故事的那一篇。
看来看去,较难判断,长得像的并不多,看到一篇《大家闺秀》,心里一喜,感觉像了,赶紧找到原作一看,那个大家闺秀不叫乔家丽,叫秦家慧,空欢喜。再有一篇《旧事一大堆》,既然乔家丽是个旧人,她的故事当然是旧事,却也不是,旧事确实和一个老宅有关,但那个是沈宅,不是乔宅,和乔家丽无关,人物中也没有姓乔的。再看有一篇《城西故事》,这个也有可能,我去寻访的那个王厢使巷,就在城西,可惜找出旧作一看,仍然不是,那个故事的女主人公叫陈汝芬。这都是在我现在的记忆中完全不存在的人物。
我有点恍惚起来,我想不通我怎么会写出这么多自己都完全忘却的小说,我也想不通我竟然有这么多被我忘记的亲人。这么做有意思吗?
但是我又很执拗,我得找到乔家丽。现在我好像已经没有捷径可走了,没有捷径,意味着我要把我所有的作品都一篇一篇地看过来。
那不可能。即便我有这个无聊的信心和决心,事实也不会赞同我,因为早年有些作品,只留下了一个标题,文本早已经找不到。更有甚者,连标题都没有留下,那就是连根拔起随风而去,不留下一点痕迹。这样也好,没有痕迹,就是没有来过。
我正在犹豫着,是放弃呢,还是放弃呢——手机响了,我心想,我正烦着呢,别又是什么麻烦事,看着是一个陌生手机号,就当他是诈骗或推销的,不接,过了一会儿,又打来了。一般固执地打两次或两次以上的,要么是快递,要么是有人有事找,我接了,那边说,冯老师,打扰您了,我是文旅局文创处的,我们的锡剧团,想改编您的一部小说《苏州大小姐》,想找时间上门访拜,冯老师您什么时间有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