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将至
作者: 许晓敏阿达,不瞒你说,第三次参加送灵归祖仪式后,我就曾在脑海里演练过自己死前的情景。那时我已经很老了,走路像个被风刮斜的充气人,软塌塌地摘下头上的帕子,冬霜已悄然爬满头发,是用衣袖擦也擦不净的灰白。宽阔的尼日河也该结冰了吧,人们早早提着斧头去河上凿一大块冰放进背篓里。每一击都碎冰四溅,但没有人被割伤。他们各朝一面使力,只取一大块上宽下窄的好冰,喘着毛茸茸的白汽,互帮互助抬放进去。待每个背篼都装好了冰,他们会排着整齐的队列,佝偻着身子,低着头走回坡上的村庄。队伍里大多是些女人,她们急需用水做饭,在短暂的相见中讲会儿关于昨夜的荤话,毫无顾忌的大笑会惊动巢里几只幼鸟发出婴儿哭啼般的嘶叫。天气如果是和年轻女人一样的好脸色,樱桃红的朝阳会将一块块坚冰照得熠熠生辉,它们变成了有着绚丽色彩的天然矿石。美好事物的消失是无可避免的。冰块离开尼日河,吸收了人背上的温度,兀自消融着,无声无息,持续不断滴落在贫瘠的黄土上,形成一条湿润的轨迹。女人们回到家中,将冰块放到水缸里,往火塘里添柴,蓝灰色的炊烟便会在屋檐上缭绕。有一朵白云走得很低,我像小时候一样,总担心它被檐角钩住,哪里也去不了,就像被牛郎偷走衣裳的织女。吃完早饭的人们,开始照管家里的牲畜了,鸡叫狗叫羊叫牛叫,此消彼长。我的眼神照管着那朵白云,直到它移动到比老树更高的位置。
那个早晨,等我返回屋里,单薄的四壁居然把外面隔绝得一点声息都没有,桌上吃剩的果核,还有苍蝇围着嗡嗡飞舞,厨房的器具也像祖先的脸一样,发暗、衰败,古意盎然,是生命在流逝的迹象。死亡静静地躲在黑暗的墙角,我只要坐下来,识趣地松松身子骨,像一个在人间过季还悬垂的瓜,不再把自己拧得很紧,让它自然地掐下我头上的蒂,这一生就可以落下了。可是阿达,我想要塞进去更多幻想,不甘心,还想再等等,现在不是死去的最好时刻。我喝了一大杯煮沸过的茶。冻了一夜的心被煨热了、煨软了,有节奏地跳动着,像刚出生的小鸟一样鲜活。
我捏了捏镜子里自己紧实的脸,是令人庆幸的十八岁。人们都说,死前的几分钟是很难忘的,连勇士都害怕去永久的藏身之所。我这个懦夫的记忆开始得更早,在死的前一天就开始强烈起来了。按照母亲的嘱咐,我需要去莫苏阿妈的小卖部取妹妹婚礼上做菜的作料。那天还没有下雪的迹象,天空比高原上的古冰川海还要蓝。我走到镇上,过完年的人们几天前纷纷背着行囊搭车去往外地了,街道空得仿佛刚审判完一桩昭然若揭的罪行,远远看见莫苏阿妈蜷得像个霉烂的苹果,眯着眼睛,坐在小卖部门口晒太阳。她和身旁的丈夫莫苏阿普一同老去了,两人脚边喝剩的啤酒瓶子离得很远。挂着黏鼻涕的小儿子咿呀呜呀趴在父母之间,捏着一支快融完的棒棒糖,脏兮兮的手指捻耍着地上嗅甜而来的黑蚂蚁。我想咽咽口水,嘴巴却干得像个空木箱。
最逗人喜爱的小玩意儿,是屋里看守柜台的小杂毛犬,脚爪吱吱磨过门槛,摔了个四脚朝天,粉白的肚皮外露,又很快翻爬起来,跑起来看不见四条腿,像只巨型丑陋的毛毛虫蠕到路边,望向路的尽头,它肯定是闻到了我身上好闻的味道。小儿子发现了它,欣喜地站起来,跌跌撞撞走过去,一把揪住杂毛犬的颈毛。小杂毛犬笨重地扭动着,哀叫连连,掉到了地上。真是个笨家伙。
我和其他姑娘一样戴着蓝帕子,身上披的缀长穗的羊毛披毡是白色的,就是男人们爱披的那种,拖到了脚踝,是你留下的那条,走起路来一摇一摆的,像条用尾巴直立行走的鱼,时不时拉扯一下披毡,让它紧紧地缠裹身子。走到小卖部门口,我从兜里掏出一根发白的猪棒骨,杂毛犬探出湿润的鼻子嗅了嗅。我故意把骨头往后挪了挪。杂毛犬舔了一个空,气馁地低吼了几声。我咧开嘴笑了笑,嘴唇干白。杂毛犬终于看清了我的脸,害怕地后退了一米远,躲到了莫苏阿妈的脚边,我有些失望地把骨头抛给了它。莫苏阿妈踢了一脚小杂毛犬,粗声粗气地说:“这忘恩负义的狗东西有什么用。”刚咬住骨头的杂毛犬,和骨头一下分开,骨头咕噜噜翻滚了好几下。杂毛犬身上扑了灰,闪烁着猥锁的眼珠子,狼狈地缩到了墙角。
莫苏阿普按住狗头,拍了拍它身上的灰说:“这是血统纯正的猎犬,再长大些就可以去捕野猪了。”莫苏阿妈说:“你把它放到天菩萨上当供品养着吧,也许哪天给你叼一头黑毛猪回来。”我蹲下来,抱起杂毛犬,蹭了蹭自己暗褐色的脸颊,把骨头捡起来,塞进了它的嘴里。莫苏阿妈说:“你母亲已经提前付钱了,作料都在袋子里,你一个人提得动吗?要不要你莫苏阿普送你一段?”我摇摇头,脖子不太灵活,帕子甩歪向了左边,对着墙上挂的镜子,扶了扶,提着作料一摇一摆地走开了。
莫苏阿妈叹口气说:“我看肚子越来越大,该有五个月了,怎么遮得住,你得再和你的侄子说说婚事了。”莫苏阿普轻哼一声说:“瓦扎那个性格,谁能劝得动。”莫苏阿妈说:“等妹妹的婚事一结束,就去把毕摩请来,看他肯不肯。”两人又坐到了门口,把脚边的啤酒瓶拿起来,品咂泡沫融化后的最后一口冰凉酒液,小儿子抱住母亲放下的空酒瓶,贪婪地舔了又舔啤酒瓶口。
阿达,莫苏阿妈的话我全听见了,关于丈夫,我还没想过活生生的人,以前想过一匹马、一只绵羊,甚至一条狗,只要能暂时给我依靠给我陪伴的,都能当我的“丈夫”,现在不只是莫苏阿妈,很多人都在说,瓦扎能做我的丈夫。我走得很慢,一路走一路想。等我走到河边时,太阳已经落到另一边去了,整个村庄都在神山斯依阿莫波庇佑的阴影下,尼日河暗沉沉地流动着。我的双眼习惯向上斜视,无法看到自己在河中移动的倒影,这使我注意到一棵冷杉树上有一个跳来跳去的黑点。可能是一只无家可归的鸟,我微微张开嘴巴,感受风在舌头上打着旋儿的凉意。寒冷使空气沉凝,我尝到了冷杉和桦山松的木香味,脚踩在泥泞松软的草地上翻带出的泥腥味。这是你教过我的如何分辨自然的味道。
四个穿着薄运动夹克的年轻人,用捡来的枯枝燃了一堆火,吸着鼻涕,围坐在一起喝酒。我看到了他们和自己一样是吉古家的,手里的酒瓶被撕去了标签,肯定是前几天曲木家婚宴上的,他们偷藏了一些,躲到这里来喝。我准备绕一个大圈走开。一个眼尖的年轻人还是注意到了我,他醉醺醺地大喊:“不能让人白占了便宜,让吉古家族的男人为你讨回公道!”随后是一阵前仰后合的大笑。我扯紧了披毡,想走得快些,越是这样想,两条腿就哆嗦得厉害,更走不快了。我不喜欢吉古家男人们看我的眼神。一个年轻人提起酒瓶对着我大喊:“过来一起喝酒。”我的心顿时悬了起来,别过头,转向了相反的方向。那不是回家的路,有一个刚刚高我一头的陡坡,我拽着地上有韧劲的草,想爬上去,可草拽在手里,像在抓滑溜溜的肥皂,几次从掌心滑走。年轻人说:“是不是要我们一起过去请你啊?”我紧张得牙口用力,扯紧的嘴皮迸出了血珠,咸腥地溢到了下齿根,重心不稳,一屁股坐在了一坨干掉的牛粪上,调料包散落一地。我害怕极了,阿达,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怕些什么。
我听到咚的一声,是大石头投到水里的闷响,溅起的水花之大,差点浇灭了那堆火,四个年轻人身上也被扑湿了,他们站起来,想要看清河对面是谁。河面像揭开了沸水的壶盖,白稠的雾气渗了出来。等雾飘散,他们看清了,河对岸的是马脸瓦扎,背后有一棵光秃秃的野梨树。
阿达,你还记得他吗?他小时候到我们家拜过一次年,黑黑瘦瘦的小男孩,你说他是六亲不认的面相,无父母子女的亲缘。瓦扎长大后,果然成了村里的浪人。从他生日那天起,他就会裹着白毡,雷打不动地坐在野梨树下,像一只刚退了位的头羊。去年下雪早,他只坐了三天就回去了,今年没有下雪,他已经坐了五天了。
这个传统和他的母亲有关。我听村里人说,瓦扎的母亲曾是个远近闻名的美人,她睡醒后的两眼,像梨花瓣上缀着的两滴晨露,洇开后一整天都是一副提不起神的样子。地里的农事只做些轻活儿,割麦子、扒土豆,肩不能挑担,手不能提篮。天一冷,就能瞧见她握着粗木棍掏火塘里烧红的炭,和祖上曾是贵族满脸褶皱的外婆无言地坐在一起。知根知底的近亲家族都不愿自己的儿子娶个花瓶回来。瓦扎的母亲本来要嫁给家族里一个滥赌的表哥,估计怕他输红了眼,会把她卖掉抵债,后来不知怎么的,说亲给了瓦扎的父亲。毕摩根据新郎新娘的八字,定下了婚期在过年前。哭嫁时瓦扎的外婆和家族的姐妹们围坐在新娘房中,声泪俱下地唱着送嫁哀歌:“妈妈的女儿哟,人说人们苦,但人们未必都是苦,茫茫人间女儿最苦!”瓦扎的母亲像只刚出生的小羊羔,受宠若惊地蹲在地上,屁股不安地扭来扭去。瓦扎的外婆强压住胸口的怒气,才没把这个不识好歹的女儿拎到外面,浇一大瓢凉水。
瓦扎是在第二年过年后出生的。那是个晦气的日子,一个自称是瓦扎母亲情夫的男人来到他家,先是喝了一碗热茶水,吃了半块荞麦饼,然后要求把瓦扎抱走。瓦扎的父亲叫来自己亲戚,用拳头把这个失心疯的男人招呼得鼻青脸肿,赶出了村庄。可当大家问起瓦扎到底是谁的种时,瓦扎的父亲沉默了,把亲戚们推出了家门。
谣言在村里沸起时,人们看着这个美丽的女人抱着婴孩坐在家门口,脸一天天枯萎了,和村子里其他女人的脸一样没有了分别。瓦扎两岁时,她独自去了河边,把百褶裙挂到了野梨树上。第一个发现的人说看到了她潜入河底被水冲散开的头发,像水牛的脊背,只露出了黑色的一片。他们沿着河水的流向找,都没有找到她的尸体,只捞到一片半沉半浮的黑色树皮,和那个发现的人说的一模一样。他们还是坚信她已经跳河自杀了,她想用死亡证明瓦扎的血统。事实上,直到几年后瓦扎长大了,越来越像他的父亲,谣言才渐渐淡去。
瓦扎跟随沉默寡言的父亲生活,两人长着相似的马脸。瓦扎的父亲在他十岁时,忘记了关于瓦扎母亲的所有记忆,他说自己每次想到她,脑子比雪还要白,比麦壳还要空。他声称是她的情夫通过自己家族的毕摩作法,盗走了关于妻子的记忆,但没有人相信他。这个女人除了昙花一现的美丽,确实没有什么让人记忆深刻的地方。
瓦扎的父亲决定为自己丢失的记忆复仇,他在出发前去莫苏阿妈那里买了一把锋利的短刀。
莫苏阿妈还一直记得他那张被愤怒之火烧胀的红脸,不厌其烦地向没听过这个故事的人重复他买刀的样子。靠着这股怒火,瓦扎的父亲不分昼夜走了几十里路,走到那扇门外时,他已经累得只有出气,没有进气,就算是一个柔弱如藤的女人,伸手稍微一推,他都能倒在地上,但他还是轻易地将喝得烂醉如泥的情夫刺死在了雪地里。情夫是一个多年的醉鬼,喝多了就喜欢讲些胡话,他说自己的舌头和整个村子结了婚的女人都有染,灵活得像田里的泥鳅。所以这个情夫的死,没有得到太多人的同情。但瓦扎的父亲执意不肯支付由家族出面谈判好的赔偿——给对方的家庭三头公牛。他头也不回地和妻子一样跳进了尼日河。
瓦扎在父亲死后,也继承了“马脸”这个绰号,那张嘴开始了长久地冬眠,人们有很多年都没听见过他的说话声了。野梨树在每年三月底开始花凋,是沙沙普镇才会下起的一场细雪,以往树下会坐着一些男男女女,晒着太阳,吹着口弦。瓦扎母亲死后,他们不再去了。瓦扎把那棵树用篱笆围起来,等梨树开花时就养一些小鸡,小鸡吃花瓣、吃虫、吃掉下来的梨子,长大了他就把鸡背到市场上卖掉换钱。
阿达,我光是远远地望着他,就感觉自己的心都被揪住了,这是快要失去重要东西的征兆,就跟我怀这个孩子前一样。我紧紧地抓住胸口的衣服,扼住心悸而死的冲动。幸好眼睛瞪得最大的年轻人说话了,打断了我的思绪。他咳出一口浓痰,噘着嘴把它弹到河里,大喊:“瓦扎,有本事来比试一下!”另一个年轻人拽住了他,给他使了使眼色,瓦扎毕竟是他们在吉古家的长辈。他们发泄似地把柴堆踢散了,骂骂咧咧地提着酒瓶走了。我在他们吵闹的间隙,已经走过了桥。瓦扎又坐到了野梨树下。我离他越来越远,直到他变成了一片小小的白色影子。
我走完最后几百米土路,回到了家里,看门狗撅着屁股打转,铁链在地上拖得叮叮作响,我顺了顺它头上的毛。它抖着屁股,尿了一摊热气腾腾的黄色液体。妹妹在屋里清洗土豆,我脱下沉重的靴子,将冻得像石头一样硬的双脚,搁在忽明忽暗的火塘旁,再把靴口放倒在脚边。妹妹往火塘里加了一把松针,冒了一会儿灰烟,火苗陡然扑腾两下,噼里啪啦地高涨起来。妹妹即将出嫁,最近话少了很多。我把头搁放在膝盖上,感受着血液慢慢从脚趾回流到身体,冰坨似的脸颊塌软下来。靴子被烤得冒出了腾腾的白汽,还有皮毛烤热的焦臭味。我把鞋子往后拨了拨,妹妹捂着鼻子,厌恶地瞪了我一眼。我顽皮地冲她眨了眨眼睛。
母亲走进来,拎起我的鞋放到了角落,她说:“不要总烤,烤多了,一出太阳就晒裂了。”她坐到了火塘一边,脸上挂着疲态,从衣兜里掏出亮闪闪的金属烟斗。她习惯在晚饭前吸一斗兰花烟。妹妹煮了一锅土豆。晚饭是土豆蘸辣椒面、大块的腊排,还有青菜汤。她提桶时手滑了,泛着油光的喂猪水被泼洒到了地面上,泥地上又滑又亮的。吃饱喝足,我们都沉默地面向火塘,眼里的几道火舌各自跳动着。天色越来越暗,远处铺开的灰云压得很低,给山巅戴了一顶肥厚的帽子。妹妹望着窗外说:“是不是要下雪了?”她刚一说完,雨水就像冰针一样刺向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