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那白色的马
作者: 阿尼苏一
草原列车行驶了一夜,窗外一片漆黑,车身仿佛被巨大的黑布裹住,只有在沿途车站停下时才能看到灯光、月台、人,以及晃动的影子。七月末,乘客不多,本来很容易买到卧铺票,但是我没钱了,连硬座票还是向同学借钱买的。一夜过去,我在晨曦中醒来,浑身肌肉酸痛,却感觉不到饥饿。火车向东行驶,天很快就全亮了。远处连绵起伏的青山映入眼帘,像一条飘飞的哈达。对面的两个年轻人一边谈论流行音乐一边吃泡面。这个往日里令我作呕的味道,此刻却勾起了我的食欲。我活动活动胳膊,打起精神走到盥洗室洗了把脸,再走到车厢连接处,站在窗前。读中学时听短调民歌,渴望骑马走遍科尔沁草原。如今,在火车上这个摇晃的清晨,往昔对于浑厚、雄壮、辽阔的向往猛然间在我心里再次激荡。我可以忍受一夜的饥饿,却无法抵挡眼前苍劲大地的诱惑。科尔沁北端的这片草原,总是常年忍受着干旱,走在上面鞋子和裤脚会沾满尘土。人们咀嚼着苦涩的草,唱着哀婉动听的民歌。
火车继续行驶一个多小时后,缓缓停在巴镇车站。我用仅剩的几元钱,从商店买了饮用水和面包,吃完喝完,恢复了些体力。天气越来越热,我沿着柏油路一直走到了岔路口。在这里等上半个小时,就能等到去往西日嘎村的大巴。但我已经身无分文,没钱买票。望着眼前无遮无拦的旷野,一条窄窄的土路延伸向远方,我压低帽檐,握紧背包的护肩,迈开双腿向山地草原进发。从小学三年级时跟阿爸和额吉坐拖拉机去巴镇,读完中学到现在,这条路我走了十三年,还是第一次步行。这个季节,牧民忙着放牧,让畜群长膘,根本没有时间外出,加上闷热的天气,路上几乎看不到来往的车辆。我顶着烈日走了一个多小时,眼前的草地暑气蒸腾,这时身后传来大巴的鸣笛声。我没有回头。大巴司机判断出我没有坐车的意思,从我身边扬尘而去。如果我向司机说明情况,很有可能让我免费坐车。但这样做,我也许会遇到熟人。我不愿意让熟人看到我如此窘迫的样子。
天边的白云翻涌出各种形状,在天空中随意飘荡。我想起家里五岁的白马,如果此刻它在身边该有多好,它会将我既稳当又快速地送回家里。它是一匹骄傲、孤单的公马,与马棚里一匹黄骠马和一匹红鬃马不远不近。它是西日嘎草原上唯一纯白色的马。它不愿让别人碰,漂亮的后背只属于我。想到这里,我的双腿似乎又有劲了。走过几座山丘,我下土路,抄一条近路走。这是一条由摩托车轮胎轧出来的小径,在草地上若隐若现。每次走到高处,我就能看见西日嘎村。时间仿佛放慢了脚步,村子在平缓的山沟里静静地躺着,似乎躺了上千年。我一首接一首地唱着民歌,村子像流动的画布一样渐渐向我漫过来。这时我听到了摩托车的突突声。宝力高骑着摩托车停到我跟前。他斜身单腿杵地,用粗嗓门说,好久不见啊,大学生,这是放假了吗?我说,毕业了。他说,来,上车吧。我坐到他后面,问,你怎么没骑马呢?他说,家里只剩几匹马了,在大通道那边的场地卖力气呢。我很惊讶,他家去年有几十匹马,怎么说卖就卖了?但我没有说出自己的疑问,只轻轻回应了一声,哦。
宝力高把我送到家后,来不及喝茶急忙走了。我走进马棚,看到了许久未见的白马。白马立刻把鼻子凑过来,嗅了嗅我,然后安静地站在我身边。换作别人,它只会保持原来的状态,可能连头也不会抬一下,更别提主动亲近了。它是一匹有个性的马。吃完额吉煮的热面后,我像肉泥一样瘫软在炕上睡了好几个小时,直到临近黄昏,阿爸圈好羊群,我才爬起来。吃过晚饭,额吉拿着我的毕业证端详了好一阵,说,孩子,往下是不是要为找工作做准备了?我说,先干点家里活儿。阿爸说,我身体好着呢,你就安心准备考试吧。阿爸和额吉希望我能在巴镇找到一份稳定的工作。可我学的是旅游管理专业,只在文旅局有对口专业,而文旅局这两年一直没有招人。我只能往不限专业的岗位上报考了。我也不想出去打工,倒不是怕辛苦,而是内心深处总有一个声音在召唤我,将我引回家乡。
二
我毕业前额吉打来了钱。除了生活费和回家的车票钱,还多打了两千元。额吉说,给你阿爸买部手机,不然整天一个人出去牧羊,遇到突发情况就太危险了。这时我接到了一个高中同学的电话。他说他在南方打工想借点钱,刚丢了银行卡,注销后得过一周才能补办上新卡,到时候就能取上钱还给我了。他借走了我所有的钱,然后拉黑了我的微信和电话。后来我从另一个同学那里得知,他进了传销组织,用同样的方式骗了好几个同学,有的几十元,有的几百元,有的上千元,而我是被骗最多的。高中时他是个憨厚老实的男生,我们经常一起打篮球,关系不错,毕业后偶尔联系,没想到他会对我下手。我心灰意冷地在校园里晃荡了两天,毕业证一下来,便向同学借钱买了车票。阿爸不在家时,我向额吉讲了被骗的事。额吉没有指责我,只怪我没有早点说明情况,并拿出钱来让我尽快还给同学。这本是一件小事,却让我难过了好多天,使我对人与人之间的情谊产生了怀疑。我在火车上不吃不喝,从巴镇走路回家,都是在惩罚自己。阿爸那么辛苦地在草原上牧羊,而我却搞砸了额吉的心意。
第二天,吃过早饭,我想骑马牧羊,却被阿爸拦住。我说,阿爸,我想念草原了,想念白马了。阿爸这才放我走了。每日吃草的羊群不用我太费心,我只要骑马跟着就行。七八月是草原最美的时候,也是最热的时候。热气逐渐升腾,远处的景色飘忽不定。置身于广阔的天地间,我觉得自己是如此渺小。虽然我从懂事起就这么想,但这次我的感受更为强烈,无论身体还是精神,个人的力量在无垠的草原上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我心想,一个人与一棵草有什么区别呢?一荣一枯就是一生。中午我在山窝里吃了干粮。下午往回赶羊时,我看到了飘在天边的温婉动人的彩霞。我浮躁的心平静下来。这时我远远看到了阿爸。他骑着黄骠马向布日古德山方向走。我追上去问,阿爸,这是要去哪里啊?阿爸说,那头最淘气的花牛还没回来呢,我去找找。我说,我去吧。阿爸说,你快把羊群赶回家,再把水缸打满水,我很快就回来。正说着,阿爸的马已经跑出去了。
我在河边饮好羊群和白马,接着圈好羊群,卸下鞍鞒,将水缸打满水,做完这些,已是黄昏时分。额吉做好了饭菜,但阿爸还没有回来。我家只有七头牛,每天早上它们自己出去吃草,下午自己回来。其中有一头淘气的花牛,经常走丢。天色逐渐变暗,额吉咬着嘴唇不说话。我重新给白马架上鞍鞒,跨上马背循着阿爸的踪迹过去寻找。等我赶到布日古德山脚时,天已经黑了。天上星月的光辉照不亮黑夜的草原,四周一片漆黑,只能看到山的轮廓。我下了马慢慢走,重复地喊着阿爸。我找了很久,一直走到一块凹地,才听到阿爸的回应。我寻着声音走过去,只见阿爸拄着一根树枝,正拖着腿一瘸一拐地走着,黄骠马跟在他身边。阿爸说,他骑马走到这里时,从草丛里突然刺溜溜蹿出一条蛇,黄骠马受惊,他摔下来时扭伤了脚,上不去马了。我小心翼翼地将阿爸扶上马背。草原漆黑一片,但阿爸能从山的轮廓看清方向,他在后面指挥,我在前面牵着马走。我们很晚才到家,阿爸的脚已经肿得像个大馒头了。额吉心疼地给阿爸喷了酒,涂了一些草药,说,好在骨头没什么大事。额吉没有再说什么,但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如果阿爸有一部手机,在摔倒的第一时间打电话,就不会这样遭罪了。万一骨折或更严重呢?我在心里骂自己。
第二天中午,我在山窝牧羊时,老远就看到了宝力高的摩托车。他一路骑过来,把车子放倒在草地上,从我手里拿过肉干边吃边说,能借你这匹白马不?我说,咋了?他说,我在大通道边儿上弄了一个骑马体验的场地,现在正好是旅游旺季,马匹不够用了。我一时不明白他的意思。他接着说,放心吧,不白借,一天一百元。我说,我的白马别人骑不了。他站起来走到白马旁边,刚想骑上去,白马就不安分地踢腾开来。等白马安静下来,他抚摸着白马的脖子说,这匹马真漂亮啊,可惜了。我说,要不换一匹行吗?我家还有一匹红鬃马。他说,红马黑马我那里都有了,现在就缺这样的白马。我心里算了一笔账,白马真能去的话,二十天就可以给阿爸买部手机了。但这白马就这个性格,没办法。这时宝力高说,要不这样吧,不让游客骑这匹白马了,把它拴在门口当门面,外加收费照相。不过这样弄的话,一天只能给你五十元,你看行吗?我同意了,于我而言这也是好事。
第二天,宝力高把马绳拴在摩托车后座上,想拉走白马,可是白马站着不动。摩托车向前用力,它就向后用力,不肯往前走半步。我对宝力高说,你先等我一下。宝力高无奈地走到一旁。我来到白马身边,用手来回抚摸它颈部长长的鬃毛,就像以前一样,白马很快就安静下来,一对清澈如水的大眼睛困惑地望着我。那眼神如此信任我,我竟然感到羞愧,甚至有些不敢看白马的眼睛。但想到阿爸,想到还没买到的手机,我又硬起心肠。我调整了一下情绪,一边抚摸白马的鬃毛,一边低声轻轻地说着,白马白马,你知道吗,阿爸需要手机,我需要钱,眼下只有你能帮我了……我反复地说着,白马不安地来回走动起来,我不确定它是否听懂了我说的话,可是它的眼神明显黯淡下来。过了一会儿,我尝试着牵起白马走向宝力高,白马竟然没有反抗。我把缰绳拴在宝力高的摩托车后座上,拍了拍白马,又指了指宝力高。白马似乎明白了什么。宝力高骑上了摩托车,白马跟在它后面慢慢跑起来,渐渐只剩一个小点……
我骑着红鬃马牧羊。阿爸和额吉感到不可思议,说,人都要辛苦劳作才能挣钱,马怎么可能什么也不干光站着就挣钱了呢?我说,这两个月来草原的游客很多,他们都想拍照留念。这符合双方需求,并不奇怪。想到白马能给我带来收益,我甚至激动不已。
三
十天后,阿爸的脚伤完全好了。他不再让我牧羊,固执地要我好好在家学习。额吉也不让我干其他活儿。额吉想再拿出一笔钱给阿爸买部手机,阿爸坚决不同意,说自己牧羊三十年了,对西日嘎草原的一草一木了如指掌。我知道阿爸的言外之意。在两位老人的计划中,我接下来面临找工作、买房子、结婚。这些都需要钱。其实我在回家的路上,心里已经做了一番打算。站在火车窗前看浮动的风景时,沿着土路一步步往村里走时,看到晚霞不远不近地飘在天边时,累积在我内心多年的感受一次次翻涌而出,让我愈来愈清晰地认识到,原来多年来我一直希望自己成为和阿爸一样的牧民。读书的意义是什么?仅仅是找个固定的工作,安稳地度过余生吗?难道不应该是发现自我,认识世界,从而按自己的心意好好活一辈子吗?如果是这样,那我在西日嘎草原就能实现,又何须去往别处呢?我不确定这个想法对不对,但念头一起,就在我心里生了根。我决定暂时不把这个想法告诉两位老人。我手里拿着学习资料,心里盘算着白马被借去的日子。再有一个月就满四十天了,那时旅游季也将结束,我就能去巴镇给阿爸买手机了。
这时我接到了宝力高的电话。他说,你能过来一趟吗?我说,什么事?他说,是关于白马的事,我们当面说。我跟额吉说去看看白马,便骑上红鬃马去了宝力高的马场。场地位于西日嘎村和巴镇中间的柏油通道上,有半个足球场大小,里面有六匹马,我的白马被拴在场外一棵树下。白马看到我非常开心,左右摇晃着脑袋。我抚摸了一会儿它的脖子和背部,然后跟着宝力高走进树边的毡房。宝力高给我倒了一碗奶茶,兴奋地说,有个老板看上了你这匹白马。我说,不卖。他说,不买。我问,啥意思?他说,老板也有一匹白马,母的,想跟你这匹配对。我脑子轰的一声。我的白马没有人为配对过,加上它挑剔的个性……想到这里,我差点儿喷出口内的奶茶。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他接着说,这个老板的白马在西边牧场,你的白马借走一周就行,你能得到这个数。他在我面前伸出了五根手指。我说,五百元?他摇摇头说,五千元。我说,一匹马才值多少钱。他说,这个东西,老板觉得它有价值它就有价值。我犹豫不决。他说,这么好的事你还犹豫啥,不过这事是我联系的,我要两千元提成,减去十天的钱,到时候我给你三千五百元。
看在钱的分儿上,我答应了宝力高。我相信他,因为这事他本可以偷偷地做,却很敞亮地告诉了我。当天晚上老板就会过来,但我没有等,我把这事全交给宝力高处理。走出毡房后,我没敢去看我的白马,我无视它的嘶鸣,牵着红鬃马低头走过白马的身边。回家的路上,我还是有些不敢相信这是真的。直到回到家里,我用凉水洗了把脸,回想了一下,才确定这是真的。我压下心中对白马的愧疚,想着有了这笔钱,我不仅能给阿爸买部手机,剩下的钱还能给额吉也买一部手机。趁两个老人开心,我就可以说出自己想留在草原的想法了。
那几天,我坐在西屋的木桌前假装学习,心里却想着白马带来的收益。四天后,我接到了宝力高的电话。他低声说,你的白马……出事了。我说,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他说,正准备配对时,你的白马突然性情大变,从半开的铁门里窜出来,把站在门口的老板踢倒了。我说,我这就过去找你。他说,别来了,我在市里医院陪老板家属看病呢,老板昏迷了两天,现在刚醒。我说,那怎么办?他叹口气说,你不是说过……这匹白马只要不骑就不会攻击人吗?没想到会这样。老板的妻子现在想找你要医药费,好在老板没有计较。我慌张地说,我的白马确实没有攻击过人。他说,哎,现在说这些也没用了,不过这事毕竟因我而起,老板这边的医药费我来出,另外,我表弟现在帮我看场地呢,我给你留了两千元作为补偿。挂断电话我才想起,忘了问白马现在怎样了,等我再给宝力高打电话过去,他那边已经关机了。
四
第二天,我走进柏油通道边的毡房。宝力高的表弟很不情愿地拿出两千元钱,放在我面前的桌子上。他也没有给我倒奶茶。我说,这钱我先不拿了,宝力高的电话一直打不通,等他来了你再转告他,毕竟是我的白马踢伤了人,我也有责任。他把钱重新装回兜里。我起身说,还有,不管是谁见到我的白马,麻烦告诉我一声。宝力高的表弟忙着接待络绎不绝的游客,没跟我说几句话,也没怎么搭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