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投林
作者: 智啊威母亲的声音湿漉漉的,电话中欲言又止了好几回。因为父亲,她最近整宿失眠,身心濒临崩溃。母亲向来宽容、隐忍,如果不是实在撑不住了,她绝不会在这个时候唤我回家。
我安抚了一会儿母亲的情绪,提醒她注意防范,然后挂了电话,开始查询返乡政策以及需要办理的各种手续。
我所在的城市昨日有新增确诊病例,这个时候返乡,出了站,需要集中隔离,费用自理。在这期间,母亲几乎每天都和我视频,她避开父亲,坐在小区残损的花坛边,声泪俱下,向我讲述父亲的种种行为。听着听着,我的脑袋就开始嗡嗡作响,像有十万只蜜蜂在里面打仗。我挂了电话,站在窗前,眺望隔离酒店对面的池塘,岸边的芦苇黄了,几只晕头转向的麻雀飞过来,落在苇梢上啾啾乱叫,一阵风起,又迅速飞去,隐没在傍晚冷冽的暮霭中。与此同时,我的心绪更烦乱了,盼着能早日回家,把母亲从父亲恐怖的阴影中解救出来。
父亲今年五十多岁,本该安享晚年,如今却成了这样子,仔细想来,我也有很大责任。如果我在他退休后能一直陪伴着他,对他的精神变化及时察觉和抚慰,或许就不会落到今天这个结局。
父亲退休那天,厂里没有给他组织欢送晚宴,领导不组织,可能因为平日太忙,一时没顾上,父亲虽然不爽,也只得勉强接受,而令他气愤的是,后勤部办公室里,他曾经的那五个下属,一个个也跟着装聋作哑,没一点动作和表示!
父亲越想越气,越气就越睡不着,半夜从床上跃起,开始给办公室里的五个人挨个写请帖。在母亲看来,这完全是多此一举,作为曾经的老领导请下属吃饭,发个微信或打个电话不就得了,但父亲偏不,最后还委托质检部的同事把请帖带了去。
吃饭那天,父亲一屁股砸在主位上,冷着脸。母亲知道,这顿饭不是饭,是父亲摆的鸿门宴,就等他曾经的那五个下属到了,劈头盖脸把他们糟践一番。
菜上齐了,约定的时间也过去了半小时,五个下属愣是一个没到。父亲有点坐不住了,频频低头看表,又过了二十分钟,他掏出手机,五个号码各打两遍,一个也没人接。父亲黑着脸,把筷子摔到脚下,对着空气骂了一声,起身就走。
到了家,他先去卫生间冲了个凉水澡,出来时冻得嘴唇发紫,打战。母亲问他为啥不开热水,他不吭,径直回到卧室,躺在床上,接连两天,一句话不讲。
到了第三天,父亲叹了口气,把这几天的遭遇通通归结于自己退休了,没实权了,治不住他们了,才会受到如此的冒犯和轻视。父亲向来这样,无论遇到什么事,从不自我反思,刚结婚那会儿母亲就提醒过他这一点,他不听,后来当上了后勤部主任,母亲再提,他就对母亲吼,我三十五岁就当上了后勤部主任,还需要你教我做人?
一直以来,在父亲的认知观念里,自己三十五岁能当上厂里的后勤部主任,这不仅仅是机遇问题,更是能力、情商的综合体现。多年来,他一直把这事挂在嘴边。但父亲忽略了一个问题,就是他三十五岁当上了后勤部主任,到了五十五岁退休,不还是后勤部主任吗?
刚当上后勤部主任那会儿,后勤部里的每一个人都很崇拜父亲,主要是因为他口才好,开会的时候很有鼓动性和感染力,一口一个“亲爱的兄弟姐妹们”,一来二去,整得大家一个个斗志昂扬像打了鸡血。可渐渐地,大家发觉在工作中,父亲说的和他做的通常都驴唇不对马嘴,而更令众人震惊的是,父亲非但没有把他们当兄弟姐妹看,反而在当牲口一样使,时间一久,搞得大家疲惫至极,痛苦不堪……
二十年里,后勤部里的人像盼星星盼月亮一样盼着父亲早日退休,甚至有人在暗地里诅咒他,他们想卸下身上的负担,停下来喘口气,简直比登天还难。但这一切,父亲至今都不知道,当然,我和母亲也没跟他说,说了他也不信。他一直觉得自己在厂里工作几十年,对工作兢兢业业,对下属看似严厉,却又隐含着无限的慈爱与深情。如今退休了,他们应该捧着一颗感恩之心,用恋恋不舍的泪水挽留自己才对嘛!可事实非但不是这样,反而自己请他们吃饭他们都不来!
父亲越想越气,越气就越睡不着,半夜从床上跃起,打开手机,果断删掉了昔日下属的联系方式,决定从今往后,再也不跟那帮忘恩负义的家伙有半点交集。
第二天一早,父亲就去花鸟市场买了一只鹦鹉,还花了两千多块钱买了一个高端红木鸟笼,样式典雅古朴,做工讲究、大气,提在手里逛公园,瞬间感觉自己长高了几厘米。但不到一星期,有天早上,他吃过饭捯饬完自己,准备去公园溜达的时候,母亲盯着他空空的双手问,你刚买的鹦鹉和鸟笼呢?父亲咳嗽两声,拽了拽领带说,大半辈子了,都是别人伺候我,突然让我伺候一只鸟,还真他妈有点不习惯,年龄大了,还给自己找那罪受?
母亲什么也没再说,从父亲当上后勤部主任那天起,他的性格日渐古怪、苛刻,动不动就发火,但为了这个家,母亲处处迁就忍让着他。几十年下来,两人的关系虽谈不上好,但也风平浪静。所以,当某天,母亲突然在电话里向我哭诉,说她快要被父亲折磨死了的时候,我大为震惊,从小到大,我还从未见过如此绝望和崩溃的母亲。
隔离结束那天,母亲执意来接我,虽然路有点远,她要转几趟公交,但我并没有拒绝她,如今于她而言,从那个家里出来哪怕一分钟,都是一种莫大的解脱和安慰。
我收拾好行李出门时,母亲已经在酒店对面的路边上等我了。一时,她没认出我,我喊了声妈,她着急忙慌朝我这边跑,路上车辆疾驰,她也不看,我担心车撞到她,唤她别动,她也不听,三步并作两步扑过来,一把抱住我,身子就开始抖。我抱着干巴巴的母亲,心里很不好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但努力不让它掉下来,怕她看到会更伤心。
回去的路上,我一直握着母亲的手,待她情绪稳定后,跟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小威,家毁了,我们的家毁了。
路上的风更大了,尘土翻飞,我没有说话,只是把她的手握得更紧了一些,仿佛她随时都可能被风吹走,我们骤然分散,自此阴阳永隔。
我推开门,屋子里的景象比母亲向我描述的还要惨,目光所及,几乎找不到一件完整的家具,连她过去每天都擦拭的结婚照,也被砸出了一个大窟窿,只剩下一个钉子固定着,随时都可能掉下来。与此同时,我听到奇怪的号叫从卧室传来,猛然抬头,看到蓬头垢面类似野人一般的父亲,他把一个床头柜举过头顶,身体摇晃着,正寻找地方砸下去。我俩四目相对的瞬间,他突然怔在那里,满目好奇地打量我,半晌,嘴里含混不清地吐出了两个字:小威。
床头柜从他头顶滚落,砰的一声巨响,在地板上崩裂。
他赤着脚,踩着一地狼藉向我走来的同时,转头对母亲说,小威回来了,家里这么乱,你也不知道收拾收拾。
母亲告诉我,父亲每次发病不是发癔症就是砸东西,刚开始,她修修补补,努力维持一个家该有的样子,但后来随着他的病情加重,某天,她突然感到一阵强烈的绝望和无力,像一根绳子,勒紧了自己的脖子,呼吸困难,仿佛随时都会死。
母亲曾建议把他送到精神病院去治疗,可父亲听后,突然暴怒,冲到她跟前,大声道,我没有病,你才有病,你他妈全家都有病!
是过去的职位害了他,母亲喟叹道,死性不改,还是爱指挥人,以为全天下的人都是他的下属,以为自己的话还有千斤重。说到这儿,母亲的眼圈又红了。
父亲刚退休那会儿,每天逛公园,看到别人围着下棋,他也凑上去,别人看棋都不吭声,就他话多,不停指导别人该怎么怎么下。人家用白眼翻他,他安静一会儿,然后又嚷嚷着乱指挥,搞得一圈人对他烦得要命。后来别人下棋,看到他远远走来,迅速收起棋盘,起身就走。
那时候父亲脑子还没出问题,还知道啥叫丢人,如此一来二去,也就不再往棋牌堆上凑,而是转头去看广场舞。看了两天,又憋不住了,说人家手摆动的幅度太小,屁股扭得不灵活。说着,他站到领舞那女的跟前扭起了屁股,惹起一阵哄笑。那女人以为父亲在调戏她,骂了一句老不正经,并把一口痰吐在了他脸上。父亲脸都紫了,呵斥道,?菖,你现在就给我卷铺盖滚……话说到这儿才恍然意识到,眼前这个女人并不是他的下属,况且自己也早已从厂里退休……
这时,跳广场舞的女人们聚拢过来,对他指指点点,然后嘎嘎笑着又加大音乐扭了起来。
父亲过去哪遇到过这种事啊,张着嘴,不知道说啥,就那样傻愣着,直到人群散去,公园里空空荡荡,他才缓过神来,擦掉脸上的痰液,拖着沉重的双腿往家走。
从那以后,父亲就再也没有去过公园,不仅如此,他还把自己的活动范围缩小到了小区周边三百米之内,经常跟买菜的母亲撞见,母亲问他怎么不去公园转,他说,一帮老头儿老娘儿们,不是下棋打牌就是扭屁股,没一点追求,俗得很!
母亲在电话里对我说,你爸这纯属脑袋疼治屁股!
果不其然,没几天,父亲就跟小区门口修电动车的怼上了。不是老胡,是老胡新招的那个学徒,十七岁,染一头黄发,手里不出活儿,还老犯眯瞪,老胡经常骂他,他也不吭声。父亲没事就坐在老胡的店门口抽烟,为了管住嘴,老胡不跟他说话,他从来不主动张嘴。有一天,老胡有事,店里就剩下那个黄头发的学徒,一个轮胎,扒了二十分钟,累得满头大汗,硬是没扒下来。要是老胡在,一准又张嘴开骂了,但今天老胡不在,父亲看着看着,也不知是搭错了哪根神经,张嘴道,真他妈笨得要死!那学徒瞥了他一眼,没吭声,又吭哧吭哧扒了十分钟还是没扒掉,父亲又骂了一句,黄头发学徒还是不吭声。也不知道父亲是突然找到了曾经在厂里骂下属的状态,还是在那一瞬间把自己当成了老胡,总之接下来,那张嘴像一架机关枪,对着满头大汗的学徒,噗噗嗒嗒就扫射了起来。骂着骂着,那学徒突然从地上跃起,回骂了一句,我?菖,并抓起一旁的扳手,朝父亲头上抡了一下。
父亲捂着脑袋,瞪大眼睛,息了声。血顺着他的指缝流出来,像红蚯蚓罩住了整张脸。黄头发学徒怒气未消,但也不敢用扳手抡了,就用另一只手把父亲的脸扇得啪啪响,一边扇一边哭骂。
说起来,那黄头发学徒也是个苦命娃,他妈不堪家暴,在他十三岁的时候上吊死了,他爸后来又娶了一个,后妈对他不好,整天不是打就是骂,无奈之下,就出门打工,因为年龄太小没人要,饿得前胸贴后背。后经人介绍,跟着老胡学起了修电瓶车,管吃管住,一个月还给三百块钱的生活费。这样一来,老胡怎么说也是人家的大恩人,平日里骂几句,黄头发学徒都忍了,可我爸算老几呀?人家过去在家里被后妈骂,后来被老板骂,如今连一个非亲非故的人都张嘴骂自己,过往所有的压抑情绪一瞬间翻涌而来,抡了我爸一扳手,又一口气连扇了他几个耳光后哭着跑了,从此再也没有见过他。
从医院包扎好脑袋回到家,父亲经常缩在屋里,母亲做好饭,喊他大半天,他仿佛没听见,依旧盯着墙角发呆。母亲担心,会不会是那一扳手把他的脑子抡出了问题,就又带他去医院拍了一次片子,再次得到医生肯定的回答后,她才放心。
接下来的日子里,父亲郁郁寡欢,也不说话,整天待在屋子里,几乎不再出门。窗帘遮得严严实实,屋子里一团黑,他躺在床上的时候,会突然大叫,四处躲闪,或一脸狠劲儿,抓起身边的东西朝四周砸。每当他听到玻璃或鞋柜的破碎声,就嘿嘿笑,仿佛无比痛快和过瘾……
后来,母亲带他又去了一趟医院,经诊定,医生说是间歇性精神紊乱,并伴有抑郁和狂躁。其实,从他足不出户那天起,母亲就意识到,一个大活人,整天一直憋屋里,早晚要出事,只是她没想到事情最终会发展到这么严重。
我实在扛不住了,才唤你回来替我想想办法,看怎么才能把他送到精神病院去,不然,再这样下去,不仅这个家会被他彻底毁掉,甚至连我也会被他折磨死!
母亲的声音浸满了绝望,把这个棘手的问题抛给了我,老实讲,我脑子里也一团乱麻,毫无头绪。既然父亲不认为自己有病,硬把他捆绑过去肯定不行,以他的脾性,估计会闹个底朝天。
母亲说,你父亲平日最疼你,你好好做做他的思想工作。可是,当我趁父亲情绪稳定的时候,走进他的房间,只要一谈及送他去医院这个话题,他立马就浑身发抖,抓着我的肩膀说,小威,我没病,你别把我送走!你别听他们瞎说!他们都在害我!他们恩将仇报!过河拆桥!
父亲的手劲儿很大,仿佛要把指头插到我的肉里去。我疼得架不住了,赶紧点头,他才松开,搓着手在屋子里快速走动,不停抓耳挠腮。我担心他发病,说了几句安抚的话,就离开房间,下了楼。
外面正在降雨,风裹着树叶朝我身上乱撞,我打了一个冷战,稳住脚,密密麻麻的雨从天而降,在路灯的映照下,崩裂出阵阵细密的光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