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锋

作者: 言九鼎

姚弘看看表,凌晨四点。他翻身下床洗脸刷牙,穿好迷彩服,下楼出了二营部,走向机关楼。

凌晨四点前后,是姚弘最喜欢的时候。夜色饱满肥沃,静中孕育着生机,举头望星空,脚下都能感到地球的转动。清风吹过,机关楼前那棵古杨抖动身形,飒飒如老将换甲。他在树下静立片刻,方才输入门禁密码,径直走向值班室,叫醒通信参谋秦鹏,秦,你打开监控室,我查查监控录像。

秦鹏一愣,紧摇头说,不行,昨天中午刚换了密码,没有部里同意,任何人不得私动监控。

秦鹏说的是实情。部队要换防,安全管理升格,又赶上部队新装备试用收尾,为预防各类失泄密,政委带参谋长、副参谋长给监控电脑重设了密码,并提高了查看权限。

有点特殊情况,我得查查。姚弘说着便走向了隔壁监控室。秦鹏是新参谋,他的业务技能是姚弘教的,不好拒绝,再说新密码只有政委、参谋长、副参谋长知道,即使进了监控室也看不成。

姚弘进屋,抚了一下键盘,捻捻手指,吹掉指尖的烟灰,从兜里掏出湿纸巾,把屏幕和键盘擦拭一遍。旅里这套监控系统是在姚弘手里升级的,每台监控摄像头的位置、每条线路布置、每个接口转换,都活生生盘在他心里,就连这方银灰的监控台,都是他精心挑选的。

姚弘转头问秦鹏,密码谁设的?秦鹏说,政委。姚弘再问,几点设的密码?秦鹏说,是中午十二点,要想开机,至少也要唐副参谋长同意才行。姚弘点点头,让秦鹏给唐副参谋长打电话。

秦鹏挠挠头,说,副参谋长加班到凌晨,这时候打电话不好吧,等到天亮再说呗。姚弘抄起电话,拨通了唐副参谋长的军线手机。电话铃响,但无人接听。秦鹏说,唐副参谋长脾气大,别再惹火他了。姚弘说,他肯定会接。果不其然,二十九秒后,唐副参谋长接听,声音沉涩,唐军衡,哪位?

姚弘,请示监控电脑密码。

什么情况?唐军衡立即清醒过来,提高声调,怎么了?

姚弘说,有点小疑惑,想证实一下。唐军衡长出一口气,打个哈欠说道,同意查看,但密码是多少来着?有点蒙,让我想想——

姚弘便对唐军衡说出一串字母数字,问,是这个吗?

唐军衡想想,说,对。他还想说什么,电话里传来孩子哭声。姚弘径直挂掉电话,输入密码,解锁成功,惊得秦鹏猛咽了口唾沫,喉咙间咕咚作响,像是脖颈上开了个口子。

秦鹏问,姚参,你咋猜到密码的?

姚弘反问,政委除了“时间+地点+人物”的模式,还有其他格式吗?

秦鹏挠挠头,您到底要查啥呀?

查可疑车辆。姚弘边说边打开昨天上午的监控录像,搜寻到目标,定格,用手指着画面中一辆乳白色方舱车,问,你觉得这辆车有问题吗?

秦鹏摇头,马路上整天车流滚滚,这有啥可疑的?

姚弘瞟他一眼,指点屏幕道,秦参,你就“勤参”着点吧。他不再说话,又找到前两天的路况录像,截取下载,掏出保密U盘,存储了进去。等秦鹏反应过来时,他已经退出系统。

老姚,你把图像复制下来要做啥?

我要分析一下资料,上午十点前准时清空。

哎,对了,听说唐副参谋长要调走,您知道吗?秦鹏大约觉得刚才气氛有点紧张,想说两句闲话。姚弘说,他走他的,咱干咱的,监控室禁烟,电脑键盘上的烟灰谁掉的?

姚弘上楼,回到办公室,打开电脑,检索出两个月之前的一篇军事新闻。新闻报道了战区最新武器装备,其中就有一张迷彩色通信车的图片,该车配备有最新电子干扰系统,他仔细看过报道,印象深刻,感觉有用,下载了图文。

昨天上午,姚弘到值班室取通知,一抬头,正巧看见监控屏幕里出现了那辆白色方舱车,车在途经营区右边道路时,行驶缓慢,感觉状态不大正常。等回去后,他越琢磨越觉不对劲,至半夜,脑海中突然浮现出这篇报道来,直觉让他认定徘徊在营区周边的那辆白色方舱车应该是辆具有攻击能力的通信车。

警惕心一起,他再也抑制不住,这才决定查证一番。

十余次回放,越看越不对劲,这辆方舱车竟然围着营区转了三天,而且在经过二营和机关楼侧面时,速度明显放慢。再经放大图像,与战区通信车逐部位对比,姚弘越发觉得这辆车可疑:结构上具有通信车特征,车舱后部顶棚样式显系伪装,车身上无明显标识,且车牌经过特殊处理,监控中有反光,模糊不清。

情况特殊,需要报告。姚弘闭目沉思,琢磨着汇报思路,偏在这时胃部剧烈疼痛起来。这阵子事太多,他爱熬夜,胃病又犯了。

手机振动了一下,是二营长苏豪的电话,老姚,快回来,政委查铺,命令你五分钟赶到,快!

删掉、退盘、关机、灭灯、锁门,姚弘一路快跑,奔向二营营部。他现在是二营蹲点的机关干部。旅里要求,蹲点干部除落实好规定调研任务外,必须与基层实行“五同”,无特殊情况不准离队。但总有一些机关干部不落实要求,要么回机关宿舍休息,要么偷偷溜回家。昨天,旅已经通报批评一名机关干部了。

姚弘连呼带喘跑到营门口,柏政委低头掐着手表,苏营长在一边搓手。政委瞅瞅姚弘,冷哼一声,八分钟才到,如果这是战场,你早死好几回了。干什么去了?

报告政委,办公室加班。

加班?加什么班?这时候机关能有什么班?谁让你加的班?你说说看。

报告,刚才撒谎了,我——

你迟到了,你的诚实也迟到了!通报批评。政委踱了两步,放低声音却加重了语气,这是什么时候?你有没有点警惕性?这里,二营,才是你的主阵地。如果是在战场,你刚才的行为就是擅离职守,懂吗?自恃聪明,目无纪律!

无怪乎政委发脾气,部队突然接到换防任务,别说一般官兵难以适应,就是首长们也觉棘手挠心,工作千头万绪,节奏全被打乱,任务压力越想越大,打个喷嚏都带着火药味。

起床号响起,尖锐的哨子声接二连三,仿佛一颗颗子弹划破静寂。二营长嘿嘿一笑,拍拍姚弘肩膀,轻声说道,姚参谋,政委指示,你的单间待遇取消了,我让副营长跟你一块儿住吧。

姚弘点头说,没问题。

各连官兵已经集合完毕,报数声、报告声此起彼伏,出操的步伐渐渐汇成一条轰隆作响的河流,滚滚奔向了操场。

旅长季晓元刚抄起筷子,旅参谋长就推门进来,嘴咬一根牙签,状如獠牙。他一屁股坐到旅长旁边,边喊声旅长,边用屁股挪了一下椅子,掉了胶垫的椅子腿与地面磨蹭,发出叽嘎一声响,之后就重重地哼一声,手里半碗稀粥被参谋长的鼻息捅出一个坑。

季旅长问旅参谋长,想说唐军衡的事?

可不咋的。部队要换防,三头六臂都嫌少,偏这个时候调人。其他不说,信息化建设这块,就得抓瞎。那边营区我看了,硬件不硬,软件稀松,要没个明白人,且捣鼓呢。旅长啊,咱培养个人可不易呀,这拱拱手就给送出去了——

唐军衡是旅副参谋长兼作训科长,精明干练,军政兼通。一年前季旅长上任后,主动压了几次担子,唐军衡完成任务出色,尤其信息化指挥作战方面,在集团军都是挂了号的。

上半年部队驻训期间,季晓元就隐约听到了消息,说是军机关盯上了唐军衡。季晓元问他的想法,唐军衡摇头,说八字没一撇的事,能有啥想法。但季晓元看得清楚,唐军衡说这话时眉宇间一宽,仿佛有只鹰展翅飞起,那份张扬是无论如何都压不住的。

柏政委则不无忧虑地劝季晓元,文武之道,一张一弛,用人之道,也是如此。唐军衡有点飘,你得管着点啊。

D旅是个老班子,常委普遍年龄偏大,活力不够,集团军这才把四十三岁的季晓元调整过来担纲军事主官。季旅长是机关干部出身,当C师参谋长仅一年,主官经验不足,说话刻意低调,但在工作上大刀阔斧,从不犹豫。

季晓元曾半开玩笑地跟集团军参谋长请求,让唐军衡多“均衡”一段时间吧。首长点头,表示全力支持工作。然而形势变化太快,别说稳住一个干部,就是整个部队都要调整呢。

季晓元点点头,对旅参谋长说,我也心疼,可咱不能把好苗子都压住啊,该结穗的结穗,该归仓的归仓,那样才能有个丰收年呀。哎,他今天是不是该到军里报到了?参谋长还没说话,柏政委快步走了进来,抽出一张餐巾纸抹了抹头上的细汗,问,是谁把姚弘派到二营蹲点的?这么重要个单位怎么让他去了?

怎么了?参谋长想想,说,是唐副参谋长安排去的,我当时还有点犹豫,这家伙不能说不能道,我怕完不成任务,但小唐态度很坚决,我也没再反对。

政委闷头吃饭,一碗粥喝完,放下筷子,同旅长商量道,待会儿咱们趁交接班时间,开个短会,营长以及机关科级以上干部都参加,有些苗头必须杀杀。

值班室内一片严肃,政委连迷彩帽都没摘,半边脸藏在阴影里,侧面帽檐下一小片白鬓角闪着寒光。参谋长说,唐副参谋长有个急务正在处理,待会儿过来,其他人到齐,咱们先开始吧。政委打开话筒,清清嗓子说,开个小会,说两件事。第一件,唐副参谋长今天到军里报到,时间紧,事又多,我们不能专门安排,今天权作欢送。

政委停顿一下,环视一圈,看了看坐在右侧最后一个的姚弘,摘下帽子摔到桌上,声音从音箱里散出去,像是往会场浇了一瓢水。

姚弘知道要点自己的名了。秦鹏电话通知他时说,你查看监控的事到底还是让政委知道了,极有可能是值班室的战士说的,政委问情况,我如实说了,你做好准备啊。

政委清清嗓子,第二个事,讲讲隐患苗头,姚弘。

到。姚弘站起来,手里抓个大皮本子,但因为椅子与桌子距离近,上边桌沿顶着肚子,下边椅子又卡住了大腿,整个人挺不起来,姿势就显得有些滑稽。

姚弘同志,半夜不睡觉,从营部跑到机关,被我查铺发现,还故意撒谎说加班,实际上呢,他干什么去了?查看监控录像。当然,他请示了唐副参谋长。但利用上级的信任,擅自拷贝监控图像,也是个问题。我一再重申,保安全,谋打赢,细节之处见真章。可有些同志置若罔闻啊,万一营区情况外泄呢?更有甚者,当着我的面为什么不汇报?这是非常时期,意欲何为……

柏政委的批评,超出预计。谁都知道政委严厉,但大庭广众之下点名批评干部次数并不多。而且这次批评的措辞也极为尖锐,“利用上级的信任”“意欲何为”每个词都埋着雷,听得干部们耳膜打鼓。

值班室门被轻轻推开,唐军衡侧身进来,先与参谋轻声交谈了几句,而后把两页纸分别放在旅长、政委面前。季旅长看看稿子,又瞧瞧唐军衡,再瞅瞅姚弘,发现姚弘停止了记录,静静地看着唐军衡。

姚弘利用早餐时间写出一页情况报告,发到了唐军衡军网邮箱。唐军衡看完,迅速查看了录像,核实之后也觉可疑,但这事毕竟没有明确证据,不便于公之于众,只打印了两份呈报主官。

柏政委拿起稿子瞅了瞅,脸色凝重地喝了口水。唐副参谋长趁政委喝水间隙,轻声打了个“报告”。政委抬起头来,冲唐军衡点一下头,你说。

唐军衡站起来,首先检讨,关于姚弘同志查看监控录像的事,是我的疏忽,没有及时、详细地汇报。监控是我同意姚参谋看的,拷贝监控图像也是我允许的,主要是二营的新装试用到了尾声,考虑到周边社情民情复杂,我之前就反复交代他多注意监控,特殊情况特殊处理。我虑事不周,又加上忙着工作交接,处理不够及时到位,请首长批评。

政委眉头紧锁。旅长轻叩桌面,说,同志们啊,大事当头,不能忙乱。打胜仗靠什么?既要靠实力,也要靠协同,姚弘查看监控录像这事,一定程度上就暴露出沟通不畅、协调不力等问题。会后,各单位都要对通信、办公设备进行检查,特别是电脑网络和存储介质,细查严控……

会议结束,旅长、政委没走,连同姚弘在内,九名干部被留下。灯光熄掉,大屏幕亮起,唐副参谋长播放了一段时长七分钟的监控录像。唐军衡先强调,录像内容先不要声张。而后他用激光笔圈点着那辆白色方舱车,说道,在座各位,都是电子信息、通信、车辆管理方面的骨干,你们看看,这辆白车有无可疑之处。简单讨论后,除姚弘外,三名干部认为是通信车,五名干部认为是地方工程车。至于这辆车的行驶路线和状态,五连指导员郑浩分析情况说,营区北一公里是市无线电管理局新址,这辆车或许跟他们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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