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尔扎克的银子

作者: 李亚

我舅舅方程先生是个研究巴尔扎克的有名专家,要不是因为和太太闹离婚牵连了多年的精力,那他到现在出版的研究专著恐怕要比巴尔扎克的还要广阔。这场离婚事件好像狗吃糖稀拖拖拉拉了好长时间——现在的时间也像吃了假冒伪劣的仙丹一样消逝得飞快,一眨眼七八年了。

当然了,现如今世界各地到处都有漫长的离婚事件,从遥远的巴黎和伦敦,到附近的上海和北京,甚至我们这座有着一条大河贯穿其间的小小城市,漫长的离婚事件好像雨季过后森林里的毒蘑菇一样肆意丛生。在宇宙中,在世界上,在我们这座小小城市里,不管离个婚要拖多久,也很少再有人为此心烦意乱,因为现在已经没有几个人会把这件如今在哪儿都是稀松平常的区区小事放在心上。我舅舅脸颊白皙、鼻梁高挺、一对卧蚕眉,他躺在院子里的竹制躺椅上,双手扬起抚摩着油罐子一样光滑的秃顶,眯缝着一双丹凤眼微微奸笑着说,巴尔扎克自从一八三二年二月底接到韩斯卡夫人的第一封信,到一八五〇年三月初他们在基辅办好结婚证书,也就是说,仅仅结个婚巴尔扎克这个骚胖子就花了整整十八年时间,嘁,我离个婚花上七八年又算个什么!

在穿城而过的大河北岸,这座院子有些年头了,听我舅舅说这座宅院是他祖辈留下的遗产。他说他太爷爷和爷爷是个什么了不起的人物,他父亲又是个什么了不起的人物,等等。到底能有什么了不起的呀,非得挂在嘴边三番五次地叨叨,好像我不知道那些早就跌入历史尘埃的腐朽事情一样。而且,我也早就习惯了我舅舅的鬼话连篇,说起瞎话眼也不眨,即便从来没有发生、在这个世界上也绝对不会发生的事情,要是让我舅舅说起来就好像正在你眼前发生着这件事情。其实,只要试想一下就知道了:一个人要是大半辈子疯疯癫癫研究巴尔扎克,那他嘴里还能有几句真话可信嘛!更何况像我舅舅这么一个恨不得把自己的灵魂与肉体都和巴尔扎克融成一坨的教授先生。院子里有一棵高大的桂花树,花开季节早已过去,微风轻拂,树枝摇曳,斑驳的阳光照得我舅舅睁不开眼睛。空气里残存的桂花香就像根羽毛一样飞旋着拂拭他的鼻翼,他感到鼻腔内黏膜受到刺激,像食肉动物嗅到血腥气息一样,他一连哼哧了一二十下鼻子。我舅舅鼻梁高挺,眼神深邃,宛如古希腊石雕人像……当然了,他年轻时候的那般英俊相貌如今已躺尸在他的影集里了。现在,我的教授舅舅油性头发谢顶严重,几乎算得上半个明晃晃的秃头了,加之随着年龄增长人人难以避免的生理变化,他那双丹凤眼下边还涌上来小小的两泡眼袋,好像狂妄的麦粒肿不甘心地潜伏在那儿等待时机。尤其在魏武广场观看那群粗胳膊粗腿粗线条彻底消失了的大妈和奶奶跳舞他微微坏笑时,两粒囊肿般的眼袋突然增大,活像青蛙鸣叫时鼓起的两个气囊。还有,我舅舅原本清澈深邃的眼神自从离婚事件开始也逐渐变得暧昧和茫然,高挺的鼻梁也因皮肤起皱生满斑点而显得有些鬼气和狰狞。当然了,这些算不得什么,这些变化一点也没有影响我舅舅的昂扬心态。我们这座小小城市以聚集和流通中草药闻名世界,我就是其中的一个药贩子,因此我有闲有钱又经常无聊至极,所以隔三岔五请我舅舅这个孤独的光头吃吃喝喝,顺便听他讲讲有关巴尔扎克的无厘头趣事。我最爱请我舅舅到“水中央”大排档吃刚捕上来的刀鱼。这种鱼自古以来就是我们这座小城的特产名吃,尤其在春末夏初之际肉质异常鲜美。我舅舅不仅喜欢吃当鲜的刀鱼,还喜欢那个给他上刀鱼的服务员小姑娘粉妮。粉妮是个混血儿,她的眼珠子蓝莹莹的好似波斯猫眼。我舅舅把粉妮叫作波莉娜,每次刚坐下他就会昂着脖子大声呼唤:波莉娜——来杯扎啤!波莉娜——来份刀鱼呀!被他唤作波莉娜的粉妮就会快速把一扎啤酒和一份刀鱼给他端上来,然后,咬着下唇,蓝眼睛好像意味深长地给我舅舅眨一下再眨一下,然后带着几分嗔怪的意味扭着细长的腰肢走掉了。我舅舅很喜欢粉妮这副怪怪的样子。我舅舅还喜欢到“庄稼地”餐馆吃刚宰的地锅鸡,因为除了地锅鸡之外他还特别喜欢那个丰腴的服务员苏红,我们每次一坐下,丰腴的苏红就会拿着菜单快步过来站在我舅舅腿边请他点菜。苏红不是本地人,她好像是苏北的还是陕北的,也许是湖北川北的我也搞不清楚,我舅舅也搞不清楚,但我们都知道她三十六岁了。苏红丰腴且白皙,一搭话就笑,两片厚嘴唇一笑显得特别性感。我舅舅特别喜欢点完菜之后她说的那句话:哥哥稍等,马上就妥了!苏红把“妥”字说成“脱”字,这个看似微不足道的口音小差异每次都让我舅舅特别亢奋。总之,不管吃刀鱼还是吃地锅鸡,他老人家都是兴奋地大吃大喝大声说笑,更要命的是喝了三五扎啤酒之后,他都要双手轮流抚摩着油光光的头顶大声地告诉我,他今早晨勃持续时长比昨天多了四分钟或者十五分钟。我舅舅根本不在意邻座男女食客装模作样乜斜过来充满惊讶和厌憎的目光,他照旧大声宣称在这一点上他比巴尔扎克厉害多了,尽管巴尔扎克还没到他这个年龄就跷脚去那边了。那个骚胖子年轻时就不太行,从乔治·桑给她的小情人桑多的书信和本人的自传里都可以推测出巴尔扎克年轻时候就不太行。我舅舅那光秃秃的脑袋里不仅装满了巴尔扎克的趣事,还经常阵发性地突如其来地生出一些莫名其妙的想法和念头。就像,他有两三次严肃地要求我在某些场合下,尤其是在漂亮女人多的场合,一定要称呼他方教授或者方先生,我一直都没有弄清楚到底为什么。因为我从小到大一直和我舅舅耳鬓厮磨,就像多年父子赛兄弟一样,不管是意识里还是在实际生活中,早就没有了甥舅之分。哦,但有一点我不得不承认的事实:我舅舅方程先生确实是城南那所不怎么样的大学的中文系教授。

方先生,哦,方教授的太太也就是我舅妈,她老人家艺名叫金妞,她在我们市二夹弦剧团演出时海报上用的就是这个艺名。海报上我舅妈的扮相光艳照人美不胜收,经常有一些老态龙钟的戏迷拄着拐棍或乘坐轮椅在海报下流连忘返,像婴幼儿一样淋漓的口水将胸前衣服打湿了一大片。亲戚朋友同事包括她老爹,出于对这位名旦的敬重,大都称呼她这个艺名。其实人人都知道我舅妈姓马,当年她老爹是剧团的老马团长——我曾经偶遇过几次那位头顶之毛发早就颠沛流离而边缘只剩几撮白发的戏疯子,他整体形象活像虽在脱毛时期却依然顾盼自雄的老公鸡;他像吸粉一样酷爱越调大师申凤梅的扮相和唱腔,所以在我舅妈呱呱坠地还没出产房,这位老疯子就立即将其命名为马小梅。其中的冀望是可想而知的,其中的妄想也是显而易见的,因为大师申凤梅是不世出的越调天才,早就是无可争议的。当年与现在情况不大相同,从北京那所有名的戏曲学院毕业回到我们小城之后到剧团上班之前,总会有一段空闲时间,马小梅趁时间宽裕,孤身前往她魂牵梦绕的新疆旅游了一趟,神奇的是,她在乌鲁木齐大街上买馕吃时,竟然偶遇了三毛和王洛宾在人行道上散步!要知道当时正是三毛在全中国风靡一时的时候。我舅妈痴迷地目视着他们相挽着缓缓行走,叼在嘴里的右手食指差一点给咬掉一节,可见她心海中巨轮猛然疾驶冲荡起滔天的波浪。回到我们这个小城的当天下午,马小梅就自作主张把名字改成了马三毛。

这件逸事,都是我舅舅在离婚事件开始前后但凡见到几个重要亲友就要絮叨的开场白。他说这段开场白时一脸虚伪的严肃和做作的沉着,基本上都能收到亲友们笑绝于地的效果。接着我舅舅又摆出一脸无可奈何的苦笑,自责当年就是轻信了我舅妈这个瞎话篓子的一番鬼话才胡乱和她结婚的。她那时候不过就是二夹弦剧团的一个小小演员,我可是马上就要升为副教授的大学青年教师。我舅舅一边慢悠悠地演说,一边装模作样地绕室踱步,好像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他停下步子后一脸幸灾乐祸,接着活灵活现地讲述我舅妈在更改名字时和户籍警马茂谡发生了冲突。马茂谡是我舅舅的一个街坊,当年他不仅是个称职的户籍警,业余时间里还是个二夹弦酷爱者,而且也是个有几分道行的老牌票友,他和许多票友切磋唱腔时无数次声称此生宏愿就是在四十岁之前能和剧团的二夹弦名家马团长合作一出《斩马谡》。我舅妈要求改名字时,这个想演砍头角色的户籍警左右非要她征求一下马团长的意见,由此可见这个戏中死鬼对马团长还是相当了解和尊重的。我舅妈脾气暴烈性格古怪,不管我们男人还是她们女人,这个世界上凡是正常人,就没有几个能受得了她的,这也是亲朋好友同学同事大家伙的共识。按户籍警马茂谡的行话术语说,就是我舅妈出言不逊和他发生了肢体冲突等同袭警,罪行严重。但按照我舅舅的话说就是我舅妈把马茂谡那张牛舌头烧饼一样的长脸挠得跟鹰搂的一样。我舅舅说,终于改成了名字的马三毛女士,十个指甲里塞满了细长的肉丝,多一根也不要,只要买三根蒜薹就可以炒一大盘子肉丝蒜薹了。

我的教授舅舅说完这句话差点笑断气。

这自然是我舅舅和我舅妈谈恋爱之前的事情。

无论何时何地,我舅舅一旦说起他和我舅妈谈恋爱的事情一定会下意识地展露出骄傲的形态,他的胸部会咔嗒一声挺得像健美运动员一样雄壮,一对浪兮兮的眯缝眼里露出缕缕浪漫和绵延不绝的浓烈色情。偶遇三毛和王洛宾这件莫须有的事情让我舅妈差一点成了演说家,从新疆回来后到剧团上班前的那几天空暇时间里,我舅妈在任何场合都要演说她的奇遇,而且一次比一次说得详细,一次比一次说得逼真,在剧团,在图书馆,在电影院,在商场和菜市场,在行人熙攘的大街上。没有人疑问什么,也没有人要看看她和他们的合影,因为在那时候还没流行见到明星名人蜂拥合影的习惯。有一次我舅妈总结说,还是在校园里演说效果最好。当然,她做这个总结时正和我舅舅新婚宴尔,距离和我舅舅产生严重的冲突还有一段相当漫长的岁月,更谈不上势同水火非要离婚了。那时候亲友走动抑或聚餐,我舅妈总是大肆畅谈这件让她引以为终生自豪的奇遇,而我们这些亲戚总是热切地用羡慕的目光缠绕着她。尤其是我们这些头脑简单的晚辈几乎都不知道该怎样崇拜她才好。我们艳羡的嘴脸就跟那些围着听她演说的大学生的嘴脸一模一样。那次,我舅妈把波浪形披肩长发扮成三毛那样的懒散发型,还花了不少时间特意找了两缕紫花格子布条,在两耳边扎了两撮松松垮垮的长发垂在肩头。她演讲到三毛和王洛宾缓缓行走的样子时,在学生中张望了好几眼想找一个可以当作王洛宾的男生。恰好,当时我舅舅也在听众之中。那时候我舅舅虽然还没有修炼成一个教授的模样,但他是学院最优秀最英俊的青年教师,而且马上就要晋升为副教授了,用现在的话说,他简直就是自带超级流量生意劲爆,选修他的课的学生得提前两个小时自带小凳子抢座位,然后坐在那儿全神贯注听他津津有味讲说巴尔扎克及其朋友们的故事。我舅舅年轻时就知道自己相貌堂堂,他家里有好几本影集可以证明他这点自信还是相当可靠的。那时候的相片都是胶卷冲洗出来,还不存在欺骗性超强的修图软件,这种软件可以把丑陋的猪八戒变成英俊的唐三藏,形形色色大上其当的外貌协会会员车载斗量,造成了多少人间悲剧的案件,教训惨痛。我舅舅年轻时不修边幅,留着一部乌黑发光软硬适中的胡须。这黑得闪光的胡须使他的脸颊更加白皙,鼻梁更加挺拔,还大大增加了他目光深邃的魅力。有了这锦上添花的胡须,我舅舅穿多么高级的衣服也显不出高级来,甚至都没人会注意他是否穿了衣服。我舅舅站在凝神屏气侧耳谛听的学生中间,他腋下还夹着一本一九七八年三月一版一印的《幻灭》,这部伟大的名著虽然品相沧桑,但让我舅舅从千万个英俊青年中脱颖而出。我舅妈,哦,那会儿她刚刚启用崭新的名字马三毛……马三毛的目光一下子焊住了我舅舅,就像一只梅花鹿走向一株灵芝草一样,她径直走向他,然后就像老朋友一样挽起他的胳膊模仿三毛挽着王洛宾信步走了起来。是的,他们信步走了起来,并且一直走向了远方。

我舅舅方程教授醉醺醺地说,当时并不是我舅妈演讲的那场充满谎言的奇遇吸引了他,而是我舅妈那光芒璀璨的线条让他一时举步维艰。我对此深信不疑。因为当时我舅舅正是青春勃发的年龄,他火辣辣的目光永远只停留在女性的胸部和臀部,就同现在一个样子一个德行。目前我舅舅五十多岁了,虽然他已经拥有一颗油光闪闪快要秃利索的头颅,还有了正在逐渐发达的眼袋,但凡在任何场合遇到胸部挺拔臀部丰隆的女性,他的目光就像花海中该死的蜜蜂一样上下翩飞流连忘返。

那群沉浸在三毛和王洛宾散步情景中的大学生眼睁睁看着我舅妈挽着我舅舅缓缓走出了校园。出了校门,我舅舅和我舅妈再也看不见大街上车水马龙的情景,也听不见街边小贩吆喝的嘈杂声。他们就这样旁若无人,沿着希夷大道一直向北漫步,一直步行了十一点六公里到了穿城而过的大河边,过灵津渡大桥时他们已经手拉手了,之后他们一直沿着北岸向西行走。这个路线正是通往我舅舅家那座院子的路线。那时候大河两岸刚刚开始修建美化河岸的公园,工地上坑坑洼洼、机器轰鸣,穿着海魂衫似的蓝白相间工作服的工人们像斑马一样穿梭往来施工。我舅舅和我舅妈就像两只迷路的小兔子,躲躲闪闪蹦蹦跳跳,好像不知不觉似的来到了我舅舅家的大门口。如果到这儿我舅舅或者我舅妈及时清醒过来,他们可能就会拥有各自的故事,后来也不可能进入漫长得煞费脑汁的离婚拉锯战。但是,我舅舅说,所谓不知不觉的说法大都是骗人的,是因为暴雨积月河水超过了临界点,危在旦夕之际那就只有开闸泄洪了。我舅舅打开了大门就等于打开了闸门,暴涨的河水一泻千里。那天我姥爷带着我姥姥去南湖亲戚家打麻将去了,那段时间他们两个老人牌运奇好天天赢钱,迷恋麻将几乎废寝忘食。我母亲那时候还是个上夜班的小护士正在家睡觉,我舅舅倾尽所有给了她一百三十六块钱,小护士兴高采烈地上街买她几天前就看好的那条兰花镶边的裙子去了……我舅舅就是这样厚颜无耻地完成了短暂的爱情,十分勇敢并且十分顺利地到达了爱情的终点——第二天他们就去办了结婚证。我的秃头舅舅说:巴尔扎克花了漫长的十八年才办了结婚证,我都没超过四十八小时。当然喽,年轻时不懂得真正的爱情必须要经过时间检验的,我这场婚姻,惭愧之至,搞得有些仓促了。以后在回忆录里我一定要澄清这件事,一定要写清楚我就是这样被马三毛这只花狐狸诱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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