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戒指

作者: 尹学芸

车子要拐两个“之”字弯才能到家,徒步走过去其实不到一百米。可在第一个“之”字拐弯处,正好横着一辆工程车,姜黄色的车体喷溅着许多泥点子。旁边有一根电线杆,上面一个人,穿着脚扣。下面一个人,拿着老虎钳子,举头朝上看。这俩人我都看着眼生。几十米远的地方有挖掘机在突突突地响,树丛中有人影若隐若现地忙碌。这一片原来是生产队的场院,每到收获季节,各种粮食被马车从深远的洼地拉了来,车把式“驾驾驾”地吼,马蹄“嘚嘚嘚”地敲,都紧张而仓促,隔着河能传对岸去,人和马的脖子都四脖子汗流。粮食进了场院,就如同进了保险箱。任你有再大的风、再大的雨或冰雹,都奈何不了丰收的图景。四百叔总是有法子对付老天。

某一年的麦收遭遇连阴雨,小麦无处晾晒,粒粒肿成了胖子,眼看就要发芽。四百叔歪着脖子看了会儿天,断定三五天内不会晴。他号召社员把小麦拉回家。四百叔是场头(“场”字读二声),专门管场院里的活计和粮食,很多时候比队长说话还好使。一年的血汗都在场院里,谁若想带走一粒粮食,四百叔会跟他拼命。我们支农到场院上干活儿,收工被一个一个捏口袋,鞋壳里有几粒玉米也得倒出来。小麦摊在各家炕上。灶里使劲烧火,小麦平铺炕上半尺厚,上面顶着炕席,炕席上睡着一家老小,这一宿又潮又热,忽忽悠悠地如睡在水上。早上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把枕头、被子抱到墙柜上,扯下炕席卷成筒,戳在墙角。炕上热气腾腾,父亲或母亲猫腰撅腚用两手当铧犁翻腾小麦,好让热气挥发。小孩子觉得好玩,不免看样学样,脚陷下去又硌又湿,鼻孔被热气熏得刺痒难耐,很快跳下炕来。这样的翻腾一天要进行好几次。白天可以翻得坑坑洼洼,晚上则要把小麦抹平,再把炕席铺上去。我天天梦见麦子在身底下发芽,把人托起来,像秋千一样摇晃。大约一个星期,小麦就干透了。拉回场院称分量,允许有百分之几的损耗。你若问有没有社员偷偷煮在锅里,我敢说,一个也没有。因为我家就是把炕缝里的每一粒麦都抠出来,放到麻袋里,饿死都不能动公家的粮食,这是我爸说的。还比如,场院晾晒粮食时遇到暴风雨,男女老少都往那里跑,谓之“抢场”。手里拿着笤帚、扫把,女人腋下夹着卷起的炕席或草帘子,还有女人抱着被子,小脚老太太拄着拐杖,都心急火燎往场院跑。能遮几处是几处,能盖多少是多少。这样的“抢场”我经历过很多次,作为小学生,我们把边角处的粮食往大堆上扫,谓之“颗粒归仓”。有过这样的经历,写起作文就得心应手了。

“扬场”是一景,因为全队只有四百叔会扬场。或者,别人可能也会。而人与人之间的高下是差之毫厘谬以千里的关系。别人扬场,粮与壳混杂的程度深一些,粮不干净,壳也不干净。四百叔扬场,壳是壳,粮是粮。扫帚从中间划过,那叫泾渭分明。所以我们就喜欢看四百叔“站桩”,两条蚂蚱腿一前一后,似乎是从胳肢窝就开始分叉。肮脏的蓝布条拴在白裤腰上,那裤腰也直抵腋下,里边是汗油的黑皮,肋骨一条一条硌出来,一星肉都不带。拧过身子端了簸箕先试风向,逆风朝天上一扬,湛蓝的天空底下就像起了风暴,粮先沉落,从脚底一直到一丈开外,就像人被拉长的影子。壳则被风吹得偏远些,与粮分开,形成一道河谷。那些谷物,比如高粱、小豆、荞麦像沙丘成流线型,干净得像一粒一粒捡出来的,看上去特别动人。

这一切早被镜头推远了。散社以后,左近批了房基。最低洼处盖了座小房子,住着位孤寡老人。后来老人去世,房子倒塌了。那个倒塌的房子一点一点被风雨蚕食,如今只剩下了一堆土丘模样。再过几世几代,说不定就可以考古了。我还能记起那个老太太,小小的个子,穿一身黑。三块瓦帽也是黑的,顶在三角形的黑面皮上。小脚像粽子,却穿肥腿裤,用带子在脚腕处绑紧实,裤腿里就像灌了风,走起路来跟头趔趄。她拎着桶从臭西坑方向走来,我就知道她去倒垃圾了。远处的人家也往臭西坑倒垃圾,也倒死狗、死猫、死耗子之类。有一天早晨,我妈就捡了一盆吃了药将死没死的耗子,悉数倒进了臭西坑里。夏天的污水漫上来,一直能漫到小房子的边沿处。我上学从这里过,隐约能看见动物鼓胀的肚皮朝向天,水面上伸出一只脚。甚或,老太太抻着脖子张望,脸上布满我想象中的愁云惨雾。有一回,一只小奶狗从水里蹿了出来,嗖地从我们脚下掠过去,钻进了路左边的芦苇塘里。小葵愣说是猫,跟我打了一路嘴仗,我也没妥协。走到学校门口,她用力推了我一掌,骂:“你就是个死猪心!”自己噔噔噔跑进了教室。

她经常骂我“死猪心”。我要再活几岁才明白,死猪心是指爱抬杠,往好说就是坚持真理。

我努力把头探到车窗外,喊:“能不能让一让,把我的车让过去?”没人听见,或者听见了也没人应答,也看不出工程车的司机在哪里。我朝电线杆那里看,上边下边的人都专注自己的事。我正一筹莫展,对面忽然来了辆白色的路虎,司机脾气大,车没停稳就开始摁喇叭,摁住就不撒手。车体庞大,嗓门也大,旁边住户零星跑出来,看究竟。有个年轻人从臭西坑的方向走过来,挥着手说:“都等等,都等等,看不见这里有工程吗?”我从车上下来了。这是个村里人,不知他姓甚名谁,但从轮廓能看出几分家族的影子,就是这点影子,让人不觉得陌生。我问在搞什么工程。他说架线,要改造臭西坑,再有半个小时就好了。我问怎么改造,他说要种荷花。“李本固要把臭西坑建成大花园。”他嘴一秃噜,话说得太过连贯。“谁?”我没听清楚,支着耳朵又问。“李本固。”他提高了声音,“人家在外发了财,不忘投资家乡搞建设。”他说得喜气洋洋。“以后这周边的房价都会涨,就你家离得有点远。”他随手画了一个圈,很是有那么点意思,“这一片都要搞开发,你等着瞧吧。”

我吁出一口气,高兴他认识我。想问他爸是谁,没好意思张嘴。

路虎司机一推车门下来了。短裙,墨镜,嘴唇红得耀眼,耳坠像被风刮了一样摇摆。腕子上有只翠绿色的镯子,像是老天女下凡。我吃惊地说:“你这个家伙,怎么在这儿遇到了?”快步朝她走。从步伐上看,小葵比我沉稳。她倒背着手,吊儿郎当样。“罕村真要变成大花园了。”小葵不紧不慢过来,也许是听到了我和年轻人的对话。“李本固这些年都没消息,原来一直没有忘记家乡。”我有点小激动,沉浸在见到小葵的喜悦里。至于李本固与大花园,我暂时还顾不上。“你吃灵丹药了,怎么越来越年轻?”我羡慕地看着她,话说得真心实意。我们不约而同地朝前方的一个柴火垛走,这肯定是祥芝家的柴火垛。小葵像先知一样走在前边,她高我一个头,我得紧跟才能赶上她的节奏。我当时还想了下,车还没熄火。可又想,小葵不也没熄?

小葵说:“大堤上铺了水泥板,我差点走那里。”

我说:“我原本不想今天来,刚好有一点空。”

她回头,我俩对了一下眼,笑得心领神会。

十几步远就是祥芝家的红砖瓦房,也就二三十年的时间,房子也老旧了。就像给老房子做装饰,翠绿色的倭瓜秧爬满了前后院的墙体,大朵黄花一片灿烂,一看就是谎花,光开花不结果。只有蜜蜂高兴地在那里飞,组成的弦乐合唱从低到高,能传出去很远。小葵与背后古旧的柴火垛有了鲜明的反差,真像一幅耐看的画。那柴火垛也不知几年了,都是风雨洗劫后的腐朽和糜烂模样。小葵左右看了看,说:“你记不记得,这里原来是生产队的场院,靠场边摆着一排碌碡?”“哎呀。”我说,“我想起来了。也是在这里,有两只大鹅想上天。”小葵怔了一下,突然疯狂地笑了起来。我也跟着笑了下,虽然不懂她在笑什么。那两只大鹅每天来场院觅食,都长了肥硕的屁股。它们大概看到过过往的天鹅,便也异想天开。它俩越飞越高,越飞越高,把我和小葵吓坏了,大叫大嚷起来,唯恐它们一去不复返。两只鹅连同生生不息的蛋,要值半个家当。即使是“地富反坏”家的鹅,这样飞走了也可惜。它们的腿上有一片银亮的光点,我和小葵同时看到了。“那鹅戴着顶针!”小葵的声音异样尖厉。“也许是铁箍。”我真是这样想,它们只不过是用于与其他的鹅做分别,有什么必要戴顶针呢?“就是顶针!”小葵笃定。“祥芝你说是不是?”小葵蛮横地问。

“狗长犄角,她就爱装洋式。”祥芝撇着嘴走过来,舌尖在豁唇里若隐若现。祥芝大几岁,说话是大人腔。她说那就是个顶针,她亲眼看见过。这话明显是支持小葵。任何人都会支持小葵。我气哼哼地想,祥芝尤其爱说假话。祥芝却进一步解释,说那顶针是老白铁,刘荷花亲自去铁匠铺打的,是她亲眼看见。我一直仰头朝天上看,祥芝的话我听见了,但我装听不见。我只能装听不见。白亮的日光灼了我的眼睛,我闭了下,再睁开时却捕捉不到那两个亮点。那两个巨大的肉身像撑开来的一柄伞,感觉好像掉下来两枚蛋。我激灵了一下,才发现那两只鹅呈螺旋状在下降,大翅膀扑棱着,两条细腿伸直了摆造型,咕咕的叫声也越来越凄厉嘹亮。但这就是一瞬,它们很快变成了飞机中的战斗机,两只大屁股朝天,头朝地面俯冲,砰的一声,就像两堆羽毛瘫在地上不动了。它们相隔也就几步远,脖子都在地上戳断了。

“你说它们是不是殉情?”

小葵估计是电视剧看多了,也不管两只鹅是公是母,就打哈哈凑趣。当年人们给出的解释是,两只鹅疯了,它们像刘荷花一样,神经有点不正常。

戴了顶针的鹅就更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转眼过去了那么多年。”小葵收住笑,变得一本正经,“那两只鹅后来怎么样了?”

“什么怎么样?”

“它们去了哪里?”

小葵背起一只鹅往家里走,两只手背到身后,像背着个孩子。她大我三个月,却像大三年的。我没敢摸。一想到那种毛茸茸的温热我就汗毛倒立。结果另一只被祥芝捡走了。祥芝大我们三岁,一张扁平的胖脸,长着总似睡不醒样的两只肉眼泡。她从小就不上学,她妈让她在场院边上捡黄豆。她总在场院边上捡黄豆,让她妈去换水豆腐。她的胖脸也许就是吃水豆腐吃的,又白又嫩。水绿色头巾像块草甸子蒙在头上,她往远处走,像块会移动的草地。她是被我们的大呼小叫声吸引过来的,看到地上的死鹅,手脚分外麻利,抱起鹅就走。鹅头就在她的臂弯处耷拉着,一晃一晃地摆动。

两只鹅都是刘荷花家的,这一点我们都知道。她家的鹅不单生蛋,还认人。你今天若用石子打了它,改天它一准追在屁股后头鹐你,不鹐着不罢休。刘荷花水白色的面孔出现时,地上只剩下了几片羽毛、浑身颤抖的我以及赶来看热闹的人。四百叔也来了,他平时就住在场院里,大秋忙月能挣双工分。他看了一眼瑟缩在人圈外的我,又去看地上的鹅毛。他有一根长脖颈,脑袋像削尖了的尜。刘荷花冲撞到我眼前,凄厉地问:“我的鹅呢?”四百叔走过去弓起虾米腰,把刘荷花遮挡了。四百叔说:“是鹅自己摔死的……你就别伤心了。”四百叔企图拍她的肩膀,刘荷花一拧身子,躲开了。她突然把蓝地白花的罩衫脱了下来,后退了一步,攥在手里使劲抡。她贴身穿了件小背心,那上面打了两块花补丁。白膀子像抹了石膏粉一样,比脸更白。手臂抡动的时候两只乳房上下蹿跳,像奔跑的兔子。腋下的阴影一忽一忽地闪现,四百叔简直看入了迷,他像老猫一样上扬嘴角,露出了猩红色的牙床。我以为刘荷花会哭,罕村任何一个女人都会哭。两只大鹅啊,比俩孩子值钱。真的,罕村人都会这样算账。可她到底是刘荷花,她就那样起劲抡动她的花罩衫,丝毫没有停止的迹象。四百叔龇着牙床欣赏她,就像在戏台底下,脸上是粉丹丹的笑。夕阳从两个豆秸垛之间的缝隙穿过,带来金黄色的光。那些光打在了四百叔的脸上,他的鼻头明晃晃,尖细笔挺一派金黄。鱼尾纹从两个眼角飞起,与抬头纹会聚一处,像长了腿一样上下蹿跳。我倒退着走了几步,突然撒腿就跑。不知为什么我有些紧张,因为大家都不说话,因为四百叔就像哑剧演员,制造出了一种诡异的氛围。刘荷花不哭的样子比哭起来更让人不好受。四百叔尖细的声音追上了我,他大声斥责道:“刘荷花,你让鹅上天,你咋不自己上天!”

我仓促停住脚,想说鹅是自己上天的,不关刘荷花的事。这声音在我胸腔里回荡,我没能说出来。刘荷花像慢镜头一样缓缓倒下身去,似乎是嚷了句什么,但我没听清楚。

“还是那么瘦,吃不饱吗?”小葵口吻里有怜恤,当然,也许是嘲讽。

我说:“我是吃不饱。单位那点死工资,哪敢吃饱。没饿死就算不错了。”

“来跟我干吧,我管饱饭。”小葵还像小时候一样说话能占上风。

小葵在开发区买了八十亩地,专门生产水泥地砖。城市到处都在扩张,修路,建公园,新的小区路面要硬化,旧的小区要改造,哪里都离不开小葵家的水泥地砖。她老公管生产跑销路。她管钱,只管老公一个人。

“当年那只鹅,你背回家了……肉好吃吗?”就像梦游一样,面对小葵我有点恍惚。不得不说,很多年过去了,那鹅仍长在我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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