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丫口的失眠症患者

作者: 于昊燕

八十年前,从昆明到阿萨姆邦,需飞过金沙江、澜沧江、怒江、横断山、高黎贡山、喜马拉雅山,山与山之间缔结了秘不示人的盟约,连绵无际,犹如汹涌不息的驼群,沉默倔强地奔波于无垠宇宙;江与江永远只相信自己的方向,土黄色的江水从东南向突然急转为东北向,形成一个“U”形的奇特转折,碧色江水一路向南,不断有支流漫延展开,像一把上紧下疏在夜空里飞行的扫帚。

这是一场命中注定的负重且艰辛的远行,高空缺氧、设备简陋、货物超载,摇摇欲坠的飞机在迷宫般的雪峰山隘之间穿行,幽深的峡谷在无声尖叫,声波震动着螺旋桨,湍急的河流眨着鬼魅的眼睛,季风、暴雨、浓雾、强气流、低气压、冰雹、寒雪轮番包裹舷窗,形成两三厘米厚的霜冻,完全遮蔽视线,困于暴风雪还是打败暴风雪,取决于运气与经验。这是一条永远只能知道开始而不可预测结局的航线。天气晴好,在飞机上可以看到茂密的原始森林、华丽的冰川、壮美的瀑布,阳光照耀着山谷里亮晶晶的铝片——飞机的碎片,铺成一条蜿蜒向前令人着迷的八百公里银色峡谷,无数魂灵飞来飞去,挥动着一条条乳白色晨雾,飞机的光、铝片的光、冷峻的光、依恋的光,光线交织,完成一次亲密的无声的悲壮的问候。

身材高大的飞行员其实只是个二十多岁的大男孩,他大步走过营房前尘土覆盖的路,拉上皮夹克的拉链,在夹克里层,缝着一块长方形的白布,上面印着中文:“来华助战洋人(美国),军民一体救护”,这是航空委员会配发给所有飞行员的“血幅”,飞行员遇到紧急情况跳伞后,凭此布条可与当地群众沟通,得到救助。任何人,只要救护过持有血幅的飞行员,飞行员无论活着还是死去,救护人都可以从政府获得奖金。男孩走着走着,跳跃起来,奔跑起来,路边的红桉树下,站着长发飘飘的女孩。男孩与女孩约定了明天去晓东街南屏电影院看米高梅的新片。男孩对女孩说:我永远不会迟到。如果我迟到了,那就不必等我了,因为我永远不会回来了。

昨天,金沙江边的人一如既往地扯起嗓子唱歌,声音爬上山巅,苍凉的声音穿透千载云层:

地有地名人有人名    你是什么名字你从哪里来

你在春天里走路踩百花    你在夏天里走路踩泥巴

你在秋天里走路踩寒霜    你在冬天里走路踩白雪

你到庄稼地头去看看    你到高山顶上去看看

你到红牛成群的草川中看看    你到白羊成群的山谷中看看

上帝之手跷起兰花指,推一把多米诺骨牌,飞机晚点了,接机车迟到了,鲁掌的晚饭没赶上,汽车在风雪丫口抛了锚,构成秩序爱好者谭亦去有生以来为数不多的环环不扣时光。

谭亦去是最普通的四十不惑的中年男人,走进人海,是一粒沙撒入沙滩,一片叶生于森林,一个汉字隐藏进字典。每天早晨一杯玛琪雅朵咖啡与乘机时必带一本书,是他最后的倔强。谭亦去从广州出发,飞机在澳门上空沿海岸线西行,在湛江拐个弯,向西北过钦州、南宁、百色、昆明,在群山的孤绝之巅御风而行,到腾冲下降,总计一千八百公里,用时三个小时。飞机降落于山顶的驼峰机场之时,成为一个神秘的起点,之后的二十四小时里,谭亦去将明白,最远的距离是最近的终点,最近的距离可望而不可即。

飞机降落驼峰机场的元起点之前,谭亦去身处有序的生活中,与过往的每天一样,重复着日常。上午七时十八分到达地铁站台,坐七时二十分的地铁,三号线转八号线,八时五分出地铁站C口,走两百米,在五年老店姜记肠粉铺吃无糖豆浆与烧卖,不甚好吃,尚可入口,好处在于不必排队,随到随吃,再走三百米,进入单位,八时二十八分打卡。九个小时后,下午五时三十分下班,五时四十八分到地铁站台,坐五时五十分的地铁,八号线转三号线,六时三十五分出地铁站A口,天色微暗,人潮汹涌。周一上午开业务会,要求早晨九点半在会议室集合,谭亦去九点二十二分出办公室,步速保持六点四三千米每小时穿越走廊,九点二十六分到圆桌会议室,第二排坐正,三分钟后,叶孤明珠恰好进门,从门到主席位,一共二十七步,不超过一分钟。叶孤明珠是叶总工程师的别称,一位五十岁的女人,喜欢穿卡其色风衣,眼神里每秒都是一剑西来天外飞仙的锋锐。上周,实习生小潘做错了数据,死不悔改,还跟谭亦去怼天怼地怼空气,叶孤明珠路过,翻了翻数据表,淡淡瞥小潘一眼,小潘立马打翻了潘多拉的盒子,黑烟蒸腾,一夜噩梦,第二天一大早来承认错误。十点四十分,会议进行第五项,叶孤明珠简短说:“谭亦去负责云南这个项目!”谭亦去赶紧点头答应。十个月了,谭亦去的同事们频频出差,比蝙蝠侠在天上飞的次数还多,而他仅在正月里去郊区工厂拜了个年,备受照顾多时,此刻,不要说去云南,就是去南极帮企鹅孵个蛋,谭亦去也会毫不犹豫答应。答应之后,谭亦去才想到,自小听祖父祖母讲述云南种种奇谈怪闻,说百花谷有千蝶蛊,被下了蛊的人自此忘记故乡,一生一世离不开繁花盛开蜂鸣蝶绕之地,祖父祖母去世二十载,茶余饭后的碎念随清明节的纸钱化为缥缈灰烬,是否因此形成了心理暗示未可知,几十年来,谭亦去因工作走遍东西南北竟从未去过云南。

开完会,办公室主任帮谭亦去安排行程票务。办公室主任穿了件鲜绿色麻花纹毛衣,紧绷在发福的小肚子上,秀出圆润的弧形,宛如一枚饱满壮实的牛油果。“牛油果”是谭亦去高中时睡在上铺的兄弟,二十年前的牛油果还是个豆芽,喜欢模仿金·凯瑞,每晚熄灯前会站在谭亦去的床前,说:“早上好!假如再也见不到你,就再祝你下午好,晚上好,晚安!”说完,不等谭亦去抄起枕头拍过去,“金·豆芽”已经伴随着熄灯号如草兔一样跃到上铺,黑暗中回荡着猖獗的狂笑。现在的牛油果比之豆芽时期的体重与腰围分别增加了三分之一,牛油果常常摸着肚皮感叹,哥增加的不是脂肪,是中年的惆怅。谭亦去体重未变化,清瘦如故,头发掉了大半,后脑勺剩余的每一根头发都神奇地克服了牛顿的万有引力定律,向头顶顽强攀缘。谭亦去说,哥掉的不是头发,是青春的快乐。牛油果一边快速浏览航空网站讯息一边贫嘴:“有三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要先听哪个?”谭亦去嫌弃地说:“直接说坏消息吧。”他知道,好消息历来是坏消息的遮羞布。

牛油果难得抓住谭亦去聊天,自然不能放过贫嘴的机会,字词句奔涌如珠江水滔滔不绝,说:“第一个好消息,出差地是美丽的小镇,四季如春,水果飘香,我们今天温度三十摄氏度,出门秒变油腻男,那里二十摄氏度,美女们穿着袅袅娜娜的筒裙,走在波罗蜜树下,微风吹来阵阵花香。第二个好消息,出差任务不重,对当地航线纪念馆一架具有历史意义的飞机进行检测,并作为联谊结对单位给当地小学的孩子们做关于无人飞行器的讲座,宣传科学知识。当然,有一个小小的不太好的消息,交通略有不便,小镇在中缅边境,你需要先坐飞机到云南某座城市,再转汽车到镇上。我查了一下,距离小镇最近的机场是两百公里之外的缅甸密支那机场,可惜本次是国内出差,不能越境去缅甸挖翡翠。而昆明机场离小镇有七百多公里,开车需要十个小时。不过,我还有第三个好消息,明天有飞腾冲的航班,从腾冲到镇上是三百公里,航线纪念馆专门安排了接机的车,你可以一路欣赏高黎贡山的壮丽风景,与绿孔雀、白眉长臂猿、孟加拉虎搭讪合影,还可能捡个小熊猫。如果没有意见,我就帮你订票了。”

谭亦去给牛油果的后背佯装重重一捶,不得不佩服这个家伙的统筹能力与肺活量,幸好牛油果未生在酆都城,否则十殿阎罗王也会被忽悠到爪哇岛上去看奔跑的犀牛。谭亦去说牛油果入错了行,应该去做保健品的营销,定可以脱颖而出成为五钻皇冠大使,实现财务自由,放飞颜值自由,腰缠黑金卡骑一万只羊驼逛扬州。牛油果却说非也非也,没有实物做基础的绚丽话术,再华美也是雕虫小技,哪比得上国之重器。牛油果一边敲击键盘一边大声念着行程安排:“四月四日中午十二点,航班到达腾冲驼峰机场,有专车接你,约下午六点到达片马镇,入住绿色森林大酒店。四月五日上午九点,参加航线纪念馆活动,下午检测飞机,四月六日上午十点做科普讲座,下午继续检测飞机,四月七日上午九点坐专车到驼峰机场,下午六点航班返回。”谭亦去表示无异议,牛油果用绿色纸打印出行程安排,裁成巴掌大小的便签过塑后递给谭亦去,并把电子文档发送到谭亦去手机上。冰凉的塑封的绿色纸片,像一片新鲜叶子的标本,传递出原始森林神秘、荒蛮、莽密、缥缈的信息,无边无际。牛油果压低声音关切地说:“再送你一个彩蛋,我刚看了一个帖子,云南是失眠者的天堂,那里的风可以治疗失眠。”谭亦去满心感激地点点头。如果谭亦去知道明日此时,所有行程安排变成了癞蛤蟆追兔子,一步跟不上步步跟不上,定然深恨自己没有学过铁砂掌与天马流星锤,震碎牛油果的五脏六腑。

下班后,谭亦去大步走出拥堵的地铁口,先去超市买四人份五天量的新鲜蔬菜水果蛋肉。西红柿涨价了,黄瓜跌钱了,牛心紫甘蓝堆成小山,猕猴桃硬邦邦地躺在箱子里生闷气,哈密瓜散发出甜腻的气味。生鲜部新上了野生乌鸡蛋,比鸽子蛋略大,蛋皮雨过天青色,放在铺满乌拉草的篮子里,篮子旁边摆着一张A3纸大的牌子,用红笔写着“云南空运”“纯野生”两排大字,七十元一斤,让人怀疑这是鸡犬升天的鸡生出的蛋,吃了有长生不老的仙力。尿不湿正在做活动,五十二元一包,买二赠一,买三赠二,在此基础上满两百元减二十五元,谭亦去迅速心算后拿了十包XL码的尿不湿。走出超市时,谭亦去已经化身为冲锋陷阵的勇士,左手一袋菜,右手一袋水果,背后一大包尿不湿——超市提供免费打包服务,服务台的小姑娘熟练地把十包尿不湿用透明胶带粘在一起,拿根绳子以三横两竖法捆起来,做成双肩行军包的样式。谭亦去心里自动闪回一首曲子:太阳当空照,花儿对我笑,小鸟说早早早,你为什么背着炸药包……

晚饭时,女儿不肯吃饭,像风扇一样摇头,把米饭、虾肉以及青菜豆腐汤撒得到处都是,太太刚要训斥,母亲笑着说:“茜宝越来越有力气了。”母亲是退休的中学教师,在谭亦去的童年记忆里,饭碗里剩下一粒米,也会被母亲兜头打几巴掌,斥为“吃饭不彻底,做事不专心”。很难想象,母亲在年老之后,虽然身材瘦小,却慈祥宽容得像尊弥勒佛,对茜宝笑口常开有求必应。茜宝有时便秘,母亲喂她吃火龙果、喝掺白糖麻油的水,唱着儿歌揉肚子,折腾了半天之后,母亲欣喜若狂地端着便盆给每个人看,仿佛茜宝拉的是金豆子。

暗夜之中,谭亦去仰卧在灰蓝格子的纯棉布床单上,从窗帘的缝隙里看对面高楼上的霓虹以红、绿、蓝、黄的次序转变,时明时暗,房间里浓黑的暗慢慢变成影影绰绰的灰。新闻里一路向北“逛吃”的大象、舞台上轻灵斑斓的孔雀舞、歌谣里“红伞伞,白杆杆,吃完一起躺板板”的野生菌,以及“彩云之南我心的方向,孔雀飞去回忆悠长”的魔性旋律组成了印象派的彩色碎片,在灰色的房间里翩翩起舞,又化为粉尘,沁入每一个毛孔,在血管里、细胞里乱走。谭亦去觉得自己上辈子是个路灯,通宵达旦亮着的那种,十个月来的每一个夜晚,谭亦去都在与失眠这只猛兽搏斗,躲在书房里,躲避所有细微的杂音。失眠是世上最无奈的事,如水滴刑,透明的微小水珠,一滴一滴落在光洁的额头上,听起来是润物细无声的缠绵。实际上,犯人被固定在椅子上,头顶从一块由四根立柱支撑起、正中央打着一个圆洞的木板露出,并被牢牢固定不得动弹,正上方悬着桶底凿了小眼的水桶,水珠透过小孔一滴滴落下,白天黑夜,永不停歇。开始是柔柔的润,然后是丝丝的凉,接下来是木木的僵,尽管皮肤的油脂与弹性可以消解掉大部分水滴的力度,然而持续低温依然让人渐渐失去理智,陷入不能自已的恐惧,暴躁,抑郁,记忆模糊,魂飞魄散。凌晨四点,晨曦灰白的时候,谭亦去才陷入迷离的状态,比睡眠浅,比养神深,焦灼的灵魂化身为一只不安的乌鸦,停歇于菩提树下,梳洗凌乱的羽毛。七点的闹铃骤然响起,像消防车的警报,强行驱赶走所有不合时宜的非分之想,提醒生活进入了现实。现实如谭亦去的行李箱,分为上下四格,洗漱用品、换洗衣物、电脑书本资料、药品证件分别放置于四个大小不一的灰色防尘袋里,内容单调,毫无悬念,构成谭亦去的恒定日常。

所有计划与秩序的脱节始于航空管制。谭亦去乘坐的航班在即将滑行时接到推迟起飞的通知,空姐表示歉意的甜美声音在机舱里反复回荡,乘客们一边抱怨一边聊天,嘈嘈切切交错杂谈,谭亦去闭上酸涩的眼睛,近乎一夜未眠,眼睛干涸如戈壁滩,眨眨眼都是粗粝的砂石落下。家与工作是谭亦去的巨石,他每天早晨推石上山,等他离开后,巨石自动滚落,等待他第二天再推石上山。希望与失望,有序与混乱,责任与疲倦,是他生活里的轮回,出差对他来说,永远是一场撕裂,又是一场新生。虽然延迟了四十分钟起飞,但是在机长的努力下,飞机狂飙突进,十二点十分,基本如期盘旋降落。谭亦去饶有兴趣地打量着驼峰机场,在云南,很多城市都有这样一个玲珑便利的机场,很多地貌复杂的山地区域善于用空中快线来弥补高山纵横带来的陆路交通不便,看似随意地在山坳中找一块开满油菜花的平坝,或者直接把山巅削平,停机坪不用太大,够滑行“刹机”即可,十几架飞机排着队起起落落。这样的机场,三两个登机口,乘客不需要看指示牌也从来不会迷路;上飞机,人少不必排长队,安检结束,走一分钟,直接进入候机厅,再走一分钟廊桥,就到了座位上;下飞机,出廊桥,走一分钟,拐弯下电梯,两个行李转盘顽强地转着,外面接机的人已经在此起彼伏地喊名字。驼峰机场是全国唯一以航线命名的机场,驼峰航线是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期日军切断滇缅公路后中国和盟军开辟的国际运输线,全长五百英里,又被称为“死亡航线”。离驼峰机场五十公里处是和顺古镇,有六百年历史,一派“士和民顺”之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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