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草原
作者: 杨方西西弗斯不见了。
我坐在阳台的松树墩子上,发愁该如何跟何时了交代的时候,何时了的电话打了过来,问我西西弗斯的状况,我支吾了一下,觉得还是实言相告的好。
我已经十几个小时没看见那家伙了,我说。
十几个小时?也就是说,你早上起来的时候都没有去关心一下西西弗斯?何时了的语气听上去有些不满。
早上我睡过了头,老哈打电话让我去他办公室,我蓬头垢面就往单位跑,哪有时间关心西西弗斯。
我的声音有点大,何时了可能感觉到了我的火气,闭嘴了几秒,然后他说,你肯定把西西弗斯饿着了。如果有吃的,西西弗斯是不会乱跑的。免提里何时了的声音听起来瓮声瓮气,像是蜜蜂家族的一员。
你自己看。我打开视频通话,把镜头对准阳台一角的纸箱子。
何时了隔着几千公里,利用手机摄像头光电转换原理认真看了会儿纸箱子里的情况。
还是我从那拉提带回来的那些牛粪吧?西西弗斯肯定是嫌牛粪不够新鲜,你应该给它换一些新鲜的牛粪,何时了说。
何时了如果在跟前,我肯定会拿起纸箱子,把里面的牛粪扣到他头上。他以为牛粪和蛋糕一样,有新鲜之说?不过,在西西弗斯看来也许是有的。西西弗斯是一只草原屎壳郎,半个月前,我们去那拉提种羊场查看澳大利亚美利奴羊种羊和本地羊配种情况,回来的时候,何时了逮了只屎壳郎要带回来,他对这个“滚动世界的小东西”极感兴趣,一有空,就撅着臀部近距离地观察它们如何滚牛粪蛋子。估计何时了在江苏就没怎么见过屎壳郎。江苏是伊犁的对口援疆省份,每年都有一批江苏人来伊犁援疆,何时了是其中一名。何时了的面相颇有欺骗性,初来时,我们都以为他是个刚毕业的大学生,其实人家研究生毕业都好几年了,援疆前,江苏那边还专门派他去澳大利亚学习了一年。何时了所学专业跟畜牧有关,但据我们看,他更像是个学昆虫专业的,来伊宁后,一门心思扑在研究昆虫上,有几次,他追着长翅膀的小东西跑过好几条街,差点撞上行人和汽车,有一次一头栽进了林荫道旁窄窄的小沟渠里,他努力挣扎着想要爬出来的时候,几个喝得醉醺醺的过路人把他拉了上来,他们以为何时了和他们一样喝多了酒,出于好意,他们执意把脸上带着擦伤、浑身湿淋淋的何时了强行送回了家,直到把他塞进一扇门里,才安心离去。他们敲开的那扇门,其实是一个陌生女人的家,这个彪悍的女人,愤怒地把一群醉鬼莫名其妙塞给她的“丈夫”一顿暴打,然后,何时了被赶到了大街上。他发现他所处的位置,和他住的地方,简直就是南辕北辙。他花了二十多的打车费,才回到自己的家里。这件事成了我们在老哈家喝啤酒吃烤肉时谈论的中心话题,大家关心那个女的漂不漂亮、年不年轻。何时了回答不了这个问题,他当时被雨点一样的拳头打得晕头转向,根本没能顾上看一眼女人的长相和年龄。我们哈哈大笑,忙着吃喝的时候,何时了撅着屁股,在老哈家的蔷薇树篱和苹果树以及围墙下的洞穴里,发现了十几种昆虫和一只气鼓鼓的癞蛤蟆。何时了把这些长相难看的昆虫,包括癞蛤蟆,与蝴蝶蜜蜂小虻虫一起统称为精灵。他感叹内地因为城市扩建,因为农村大量使用农药,因为各种工业污染,几乎无可寻觅的昆虫精灵,在伊宁这个地方却随处可见,看来伊犁河谷还是个生态完好的地方,草原也应该还保持着原始的绿色状态。
这个对草原充满理想化的年轻人,给他逮的屎壳郎取名西西弗斯,为了不让西西弗斯饿死,何时了捡了几坨牛粪和西西弗斯放在一起。当他抱着装有西西弗斯和牛粪的纸箱子爬上我的车的时候,我真想一脚把他踹下去,让他自个抱着这些臭烘烘的东西走回伊宁去。坐在副驾座的老哈洞悉了我的心理活动,赶紧咳嗽几声,以示制止。我咬牙切齿了一会儿,只能作罢。老哈也太惯着何时了了,不管何时了多不着边,老哈都觉得不为过。上次我们在马场跟几个养马人喝酒,平时只有一杯酒量的何时了,逞英雄地灌下去半瓶子伊力特,之后就跟喝了鹤顶红一样一头栽倒在地,吓得我们赶紧找车把他往医院送。司机说从马场到医院,路途遥远,等到了,估计人已经塔西浪(完蛋)了。老哈骂司机乌鸦嘴,人又不是癞蛤蟆,哪那么容易死掉。他拿了个碗,跑去弄了碗马尿,要给何时了灌下去催吐。我好奇老哈马尿是怎么弄来的,马尿不是啤酒,想要的时候就可以来上一杯。老哈虽然是畜牧局局长,整个伊犁州的牲畜都归他管,但他说的话对那些马可能没那么管用,他不可能让马撒尿马就听话地给他撒尿。老哈对此不做解释,他让我帮忙端着马尿,我乘机闻了下,还真是马尿,臊臭气冲得我差点呕吐。老哈说要的就是这个效果,马尿是牲口尿液里面最臊臭的尿,灌下去,能恶心得人把胃都吐出来。老哈用筷子撬开何时了的嘴,让我帮着往里灌,我下不了手,觉得这也太那啥了。再说等明天何时了酒醒,知道我给他灌马尿,肯定会找我算账。老哈说那也不能看着他塔西浪啊。老哈一个人操作有点困难,好在何时了还挺配合,他可能以为老哈给他灌的是啤酒,不是马尿。老哈不得不一边灌,一边提醒何时了喝下去的液体是马尿,不是大乌苏。何时了喉咙里发出呕吐声,但是吐不出来。一碗马尿全灌下去了,也没吐出什么来。我们只能把何时了往医院送,路上车颠得厉害,何时了被颠得吐了一车子。车里酒味马尿味混杂,熏得人几乎背过气去。第二天何时了酒醒,对喝马尿的事难以释怀,觉得这也太丢人了。老哈提出要不他也喝上一碗,陪何时了一起丢人。反正自己经常喝大,何时了早晚会找机会报仇,给自己也灌上一碗马尿,不如现在自觉喝了,了了这段恩仇。我觉得喝马尿太那啥了,提议两个人不如打上一架的好。老哈不同意打架,打架何时了明显不是他对手,他不能胜之不武。我也觉得打架的话,何时了恐怕连招架之力都没有。我们把老哈叫老哈,老哈其实也就四十来岁,而且他也不姓哈,叫爱什么什么提,老长的名字,不好记。老哈是哈萨克族人,我们就把他叫老哈了。哈萨克族人擅长摔跤,何时了斯文得像个书生,体重不及老哈三分之二,有次老哈酒喝多了,何时了去扶老哈,老哈在何时了背上拍了一巴掌,直接把何时了拍得跌跌撞撞扑到了我的怀里。如此悬殊的较量,我看还是算了。
我弄了碗啤酒端给老哈,老哈喝完咂巴嘴巴,问我马尿怎么跟啤酒一个味,我含糊其辞。何时了说,马尿可能本来就和啤酒一个味吧。我不知道何时了是故意这样说,还是昨晚亲尝之后得出的人生经验。
事后我问老哈,如果真是碗马尿,你也喝吗?老哈说,我知道你不会真弄碗马尿让我喝的。我又跑去问何时了,如果真是马尿,你忍心看老哈喝吗?何时了的回答和老哈如出一辙,除了把后面的第一人称改成第三人称。
何时了把西西弗斯带回伊宁,养了没几天就回江苏了。他妈住院了,一天数个电话,十万火急地催他回去,那情形,大有回去晚了可能连人都见不着了的架势。何时了不急,他太了解他妈了。他来伊犁援疆,他妈极力阻止,苦肉计美人计釜底抽薪计(薪水的薪),各种计谋都用上了,最后全白搭,何时了还是一意孤行地来了伊犁,来后他妈连同他两个姐每天电话不断,从头问到脚,间杂着提醒何时了无论如何不能在伊犁找女朋友,援疆一年结束,就赶紧地回江苏。何时了每接家人电话,都要哀叹,要是在古代就好了,古代通讯不便,来了伊犁这样边远的地方,大可以杳无音信,不受这几个女人的遥控。我们由此猜测何时了他妈可能是个控制欲极强的人,喜欢左右何时了。他的两个姐,可能一个叫何春花,一个叫何秋月,性格方面也遗传了他妈的成分,爱对何时了管头管脚。何时了到伊犁来,就是为了逃避她们,或者说,是为了逃避现实。何时了是那种不好好工作就得回去继承家业的人,他们家有着一个不小的企业,援疆伊犁,是他最后的倔强。
我对何时了的状况深表同情,我提示何时了,以前新疆有些地方信号不好,偏远牧区没有网络。何时了一点即通,把我说的以前替换成现在。他妈及两个姐对此深信不疑,可能在她们的感觉里,新疆就应该是个落后得连网络都没有的地方才对。
何时了回江苏,老哈让我开车送他去机场,下车时何时了将装在纸箱子里的西西弗斯郑重其事地托付给我,我原本打算拿去扔掉,等他回来,再抓一只给他,反正屎壳郎都长一个样,何时了肯定认不出。何时了预料到我会有此操作,警告我屎壳郎在古埃及可是神灵的象征,这位神灵每天在地平线上推出太阳,给古埃及人带来光亮。如果扔掉神灵,我将会受到来自金字塔里死去法老的诅咒,不停地长胖长胖,胖成块状物一样的屎壳郎。胖我倒不怕,反正我从来就没有瘦过。我担心与这样一个吃牛粪的家伙朝夕相伴,某天早上醒来,真的就发现自己也变成了一只黑不溜秋的甲壳虫。
何时了飞走后,我将西西弗斯拎回家安置在阳台上,晚上何时了从江苏打来电话,让我拍张西西弗斯的照片,以证实我没把它扔掉。我拍了张照片发过去,顺带发了个翻白眼的表情。
第二天,我完全忘了西西弗斯的存在,到了晚上才猛然想起,我跑到阳台,看见西西弗斯底朝天仰躺着,所有的细腿一起挣扎,也翻不过身来。不知道它这样子挣扎了多长时间,如果一直翻不过身来,是不是就变成甲壳虫标本了?我找了个东西,扒拉了下西西弗斯,它翻过身来后,立马投入滚牛粪蛋子的运动中,好像滚牛粪蛋子是它毕生的事业,一刻也不能懈怠。
第三天我回来得有点早,黄昏的时候,我想坐在阳台的松树墩子上看一会儿落日,我的阳台正对伊犁河,可以一览无余地看见伊犁河上的落日。伊宁这座城市,有比任何一座城市都令人惊讶的落日,尤其是夏天,落日耀眼得像是天体坠毁,人们几乎可以用肉眼看见火焰从球体里掉下来,落进伊犁河里,河面被大面积点燃,金光一片。伊犁河上乘坐汽艇的人,乘风破浪地迎着金光驶去,像是驶入了世界末日。我经常坐在阳台上,让自己包裹在金光中。等落日沉落下去后,我感觉自己像燃烧过一样,皮肤上带着灰烬的颜色。
现在阳台成了西西弗斯的卧室兼餐厅,因为担心西西弗斯从窗子爬出去,我得关紧每一扇玻璃。牛粪的臭气在阳台弥漫,我不可能坐在牛粪的味道中安然地欣赏落日。我放弃阳台,回到房间,发现刚才忘了关阳台门,牛粪味飘进了房间,我用餐的时候,我的鼻子闻到的,是西西弗斯正在享用的东西,这让我产生一种错觉,以为自己嘴里咀嚼的也是牛粪。这个念头一出现,就挥之不去,使得我再也咽不下去任何东西。我跑到阳台,打开窗子,风带着伊犁河水的气息涌进来,这样感觉好多了。我本想着睡觉前把窗子关上,但是后来我完全忘记了关窗子的事。半夜我被何时了打来的电话吵醒,何时了没头没脑地问我,援疆结束,如果他留在伊犁不回江苏,我怎么想。我最恨别人吵醒我睡觉,我咕哝了句神经病,挂掉电话继续蒙头大睡。
第四天,我回来后例行公事地去阳台看了眼西西弗斯,它一如既往地在纸箱子里忙着滚牛粪蛋子。牛粪蛋子太大,滚不动,它就掉转身,用后腿蹬。我用手机拍了张西西弗斯滚牛粪蛋子的照片,本来想发给何时了,想想又没发。谁知道他这两天在忙啥,可能早忘记了西西弗斯的存在。
晚上我躺在床上,听见西西弗斯在纸箱子里疯狂地滚牛粪球,难道它不需要睡觉吗?同时我怀疑自己的听力出了问题,西西弗斯好像不是在阳台滚牛粪蛋子,而是在我的枕头边,它众多的细腿一起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每一下,都挠在我的耳膜上。这有点烦人。我给何时了打电话,何时了很快就接了,但是任凭我怎么“喂”他都不出声。我想起昨晚挂掉他电话的事,调侃他跟伊犁的大尾巴羊一样记仇。何时了来伊犁后发现伊犁的大尾巴羊羊毛不及澳大利亚的美利奴羊好,建议从澳大利亚引进美利奴羊种羊来改变伊犁羊的品种。美利奴羊种羊的引进,后来成了江苏援疆的一个重点项目。老哈很高兴,他早就有改良伊犁羊的打算。伊犁的大尾巴羊,羊毛粗、短、硬,能提取的羊绒比较少,有些品种的羊,还会出现花羔,比如巴里坤羊,喜欢在脖子那里长一圈黑毛,看上去像是打了个漂亮的领结,新疆人把巴里坤羊叫绅士羊,这类羊的羊毛只能生产挂毯地毯之类的东西,如果能引进澳大利亚美利奴羊,对伊犁的畜牧业将会是一场改良。不过,牧民对这个改变不怎么高兴,他们对自己养习惯了的羊有深厚的感情,不太愿意接受长相陌生的外国羊。外国羊理解不了他们的吆喝是个啥意思,也听不懂牧羊犬的吠叫是个啥意思。牧民问老哈,是不是他们的牧羊犬从此都得用英语汪汪叫。如果一定要他们接受这些外国羊,那么,老哈就得给这些外国羊弄个翻译来。对这个改变,母羊也很不高兴,母羊不肯配合外国羊的亲热,各种的抗拒,脾气变得古怪不堪,有一次何时了采用跪、卧、蹲、趴等多种姿势,拍摄草原落日的时候,一只有大弯角的羊远远地看了一会儿,突然毫无征兆地奔过来,狠狠顶在何时了的某个部位上,痛得何时了嗷嗷叫。后来何时了见了羊就往我身后躲,他分明感受到了母羊对他的敌意。这种偶蹄瓣动物,看着温顺,其实挺记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