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火烧不尽
作者: 刘汀一
几年后,当我重获自由,将会第一时间来到乌拉盖草原。
不出意外的话,那应该是一个初夏。我会站在逐渐茂盛的草场上,重新想象那场在回忆里始终未曾熄灭的大火。它把这片草原烧了一个巨大的窟窿。火焰升腾时,有只鹰一直在高空盘旋,发出鸣叫,它锐利的眼睛清晰地看见,火圈的中央有一个人影,那是萨日朗,我的母亲;火圈的边缘则是两个人,那是我和父亲拉西。
这片生息了亿万年的草原,其实不知道经历过多少次大火了。按照地质学家的研究,在六千五百万年前,一颗小行星从宇宙中飞来,穿过大气层,击中地球,整个大地都置身火海,许多生物包括恐龙都灭绝了。但是,燃烧之后的地球犹如涅槃的凤凰,获得了重生,再过六千多万年,人类在大火后的地球上逐渐演化成型,文明史开始了。这是监狱里循环播放的电教片里说的,当我将来站在乌拉盖草原上回想往事时,这段话会和大火一起浮现于脑海。
这场火不同,这场火来自人,也终结于人。母亲萨日朗看见身边的庄稼终于燃烧起来,连成片,她骨头里冰冷的疼痛瞬间消失,整个身心感觉到畅快。她已经很多年没有过这么舒服的时刻了。随即而来的是温暖,温度一点儿一点儿上升,她知道自己也渐渐烧着了,却并没有感到灼伤的痛。可能,她疼了太多年了,早已习惯了一切疼。她的骨头、她的内脏,都曾经整夜整夜像被冰块撞击一般地疼,那种疼才是最煎熬的。每次犯病的时候,她都紧紧咬着牙,尽量不打扰身边那个为了照顾她已经很久没能睡个好觉的人。但是她不过是个普通人,又不是铜浇铁铸的,怎么可能忍得住呢,呻吟就一丝一丝从她的牙缝里钻出来,很快,满嘴的牙都被咬松动了,声音便越来越大。终于,她忍不得了,猛然嘶喊一声:“啊……”那个人,拉西腾地一下从俯卧状跳起。他看向她,立刻明白了怎么回事。他急匆匆地去看止疼泵,发现里面早已经没了药水。这是家里的最后一个止疼泵。喊出来之后,她觉得舒服了一些,真是奇怪啊,每次疼痛来袭时,最好的药并不是止疼泵,而是肆无忌惮的喊叫。一开始,她都是大声嘶喊,甚至是咒骂的,用蒙古话和汉话,还有一些稀奇古怪的词语。生病多年之后,她发明了一种和疼痛对抗的语言,把无意识的喊叫、咒骂和呻吟融为一体,像某个原始族群的祭歌,连她自己也听不懂。但是她同时发现,她的喊叫是一把锯子,在稀释自己的疼痛的同时,也在锯着拉西的骨头。他的表情无法形容,似乎是有人在他脑壳顶上砸一枚钉子,他却只能一声不吭。再后来,她就尽量不叫喊了,只剩下风吹草尖一样的呻吟。多年的疼痛并没有麻木她的心,尤其是对身边这个人。
但是今天无须忍着,她可以随心所欲地喊、骂。真舒服啊,她的咒骂犹如蒙古长调,随着火焰不断爆裂和升腾。在飘忽的火舌中,她看见火圈外拉西死死拉着我,但眼睛却盯着她自己。他在看她,看燃烧的她。她很欣慰,这个陪伴了她大半生的男人拉西,是懂她的。当她下定决心时,他曾哀求要和她一起离开,但是她劝住了他。“达来不能在同一天失去父亲和母亲,留下的那个才最苦、最累。”他明白了。在这一刻,萨日朗觉得自己终于对他有了初恋般的爱,和他成了完完整整的一个人。他们一起生活了几十年,她亲近他、怜惜他、照顾他,跟他睡觉,给他煮茶煮肉,感情像秋天酸奶桶里的奶皮子,厚得不能再厚,但那都似乎不是爱,不是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最开始所该有的那种虚无缥缈的爱。
原来爱是死亡才能提炼出来的东西,就像火烧过之后留下的温热的灰。
天空和草原颠倒了个儿,火焰如同晚霞,天上却一片无垠的绿色,一会儿一匹马嘚嘚嘚奔驰而去,一会儿一群羊咩咩咩叫着走过。一条上万米长的鞭子,把云朵劈成一小块一小块的碎片。萨日朗看见,拉西和我变成了烟做的人,弯弯曲曲地升到半空中。她自己也飘起来,回到了二十岁的年纪。这时,她看见了那个最初让她心动的人——北斗,在那座小城里一家小店的大通铺上,他把药和水递给她。他们睡在了一个被窝里,她嗅到了他跟其他人不一样的气息,她的心跳得像那达慕大会时的鼓点,又密又急又乱。
萨日朗知道自己进入幻觉了,那些燃烧之物散发的烟气进入她的口鼻,开始在全身作用。她转瞬即明白,自己之所以没感觉到疼,也是因为如此。她的意识似乎越来越清晰,那一刻正在来临。
毫无声息,一切都消失了,像是黑夜覆盖了草原,连那些高高矮矮的大针茅、羊草、糙隐子草、冷蒿、苜蓿,也和牛羊一起睡着了……
——这是我此刻幻想中将来的回忆,这也是我曾亲眼所见的过去。
我就这样看着自己的母亲从一团火焰变成一团灰烬,火有终结一切的力量,或者,它有重新安排已经发生的一切的力量。
我跪着。我应该一直在流泪,但是炽热的空气随即把眼泪烘干,我的脸像是烤完的红薯皮,又紧又皱,随时会裂开许多缝隙似的。
我旁边跪着父亲拉西。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喊过他爸爸了,我只称呼他的名字拉西。我们像两截木头戳在土里。一开始,是他拉着我不让我去救母亲;现在,他放开了我,可是我已经站不起来。我浑身瘫软,双腿麻木。他应该也是。一缕火苗烧了我的眉毛和头发,焦煳味转瞬就被那种特殊的香气淹没,我像是浮在一池刚挤出来的牛奶中。香味是我的庄稼燃烧后散发出来的。然后,我在燃烧物最后的噼啪声里,听到了吟唱声。声音来自拉西的鼻腔,他用自己最擅长的呼麦送别妻子,曲调和天空中的烟一样高、一样轻、一样缥缈。
过了一会儿,拉西唱完了,挣扎着站起来。他找到一把铁锹,把土扬向几处试图蔓延的小火苗。空中有鹰隼盘旋不去,在它的视角,会看到一大片绿色的中间有一小块灰黑的土地。它感到惊讶。它还嗅到了烤熟的野物的香味,不知是偷跑进来的兔子还是老鼠。最后一天,我已经无暇去看护这片庄稼,那些早就蠢蠢欲动的小动物,掏洞、咬断栅栏钻进来,疯狂地啃食籽实、花叶。它们很难把这些全部消化,有些动物吃完之后跑走了,把粪便排在草原的其他地方,其中的一些包裹着籽实。那些籽实,说不上在什么时候,又会重新发芽、抽枝、长叶、开花。
二
大火三天前,陈皮特打电话来,告诉我邮路通了,他联系上了可靠的买家,让我赶紧收割庄稼。他说,这是他最后一次帮我,从此我们彻底两清,无论从基因上还是从利益上。我一下从宿醉中醒来——这一年多,我的睡眠基本上是靠酒精来实现的,喝酒,喝得断片,然后剧烈的头痛把我叫醒。我每天喝四十六度的马奶酒,只要喝到四两,就一定会失去意识,昏睡过去。在这个电话之前,陈皮特已经消失了快一个月。开始的几天,联系不上他,我几乎疯狂,不断地打电话,不断地给他发信息;十天后,我想他可能跑回美国,不再管我的事。我甚至动过找他女儿沐沐的心思,但后来还是忍住了,我答应过陈皮特,绝不会主动和沐沐联系。我和她之间,有一条命的渊源。
白天的时候,我会绕着几亩庄稼走几圈,看着它们长得旺盛而茂密,正在结籽成熟。庄稼周围的各种药材,也在成长,只是我现在顾不得它们。我心里只有庄稼。我的鼻腔里充满庄稼的味道,那是一种生麻味,让人忍不住想打喷嚏。庄稼有一人多高,最高的两米多,但是都被我折断了,我怕它们太高引起注意。我绕着庄稼地走,主要是看有没有乱七八糟的动物来糟蹋它们。兔子、老鼠,或者地羊,都有可能在庄稼地里挖洞,把它们的根啃断。我一棵都不想糟践。它们是我最后的希望,危险的希望。
“这的确是你最后的机会,达来。”陈皮特叼着一支粗大的雪茄说,“看在沐沐的分儿上,我最后一次帮你。我会帮你找到买家和邮路,但是我绝不参与这件事,我可不想吃牢饭。大尾羊的事,你也不要怪我黑,商场就是战场,资本天生就是贪婪的,我也是身不由己。”
“大尾羊”三个字令我恍惚,那曾经是我的骄傲和痛苦。因为它,我走上过人生的巅峰,高处不胜寒,然后一夜之间跌落谷底。没有人甘心平庸过一生,尤其是曾经风光过的人,所以我选择了铤而走险。我仍然笃信挺过最狂暴的风雪之后,就会迎来好天气。只是,我可能错看了风雪。
然后是两天前,拉西和母亲回到了乌拉盖。
母亲本来应该在镇上的疗养院里住着。她患骨癌很多年,不断地放疗化疗之后,彻底放弃了,努力又痛苦地延续着生命。那些年,我处于事业上升期,不缺钱,把她送到美国去治疗,但是她的病没法根治。我知道她为什么如此痛苦还没有死去,因为我,哪怕是在我最成功的时候,她也整日忧心忡忡,仿佛早就预见了我今天的困局。但是她从未阻止过我做任何事,从少年时毅然选择去寄宿学校,到二十多岁突然去美国,再到后来在那里结婚,最后回国创业,每一次都让她眉头紧皱,可是她从来没有说一句:“达来,你别再干了。”没有。所有人都以为她皱眉头是因为骨头疼,只有我知道,她是在担心我。我曾在一个深夜,听见她跪在床上对着天花板念经,祈祷我平安如意,她愿意用自己的一生去换。
那天中午,我还在宿醉中昏睡,梦见芝加哥的天空飘起了大雪。有时候,芝加哥和乌拉盖真的很像,冬天寒冷、多风,下雪时也是一样刮白毛风。但是那里没有草原,有很多森林,风里带着一丝腐殖的味道。乌拉盖的风里则是干草味和牛羊粪味。所以我的梦是混杂的,既像是乌拉盖的冬天,又像是芝加哥的冬天。我在七月闷热的天气里瑟瑟发抖。
我睁开眼睛,看见母亲和拉西站在门口。拉西搀着母亲,她化疗造成的光头被阳光照得如同一枚剥了壳的鸡蛋。假发握在右手里,像是她进屋前故意摘下来的。他们如同两个电影中的外星人。
“额吉,妈妈。”我嘴里嘟囔了一声,以为还在梦中,好大的风雪啊,好亮的阳光啊。
“达来啊达来,你怎么跑得这么远?”母亲说。小时候,我生闷气的时候就会一个人在草原上乱走,不分方向,不看深浅,有好几次都迷路了。母亲找到我时,总是这么说:“达来啊达来,你怎么跑得这么远?”她不打我,也不骂我,只是搂着我抚摸我的脑袋,好像在安抚,又像在宽慰自己。“你走得再远我也会找到你的。”最后,她会这么补一句。
我再次睁开眼睛,这回看清她另一只手里还拿着一根庄稼。
好吧,现在我不得不说说我的庄稼了。我的庄稼是一种不该被种下的植物,母亲手里握着的庄稼有一米长,枝叶灰绿,饱满的籽实垂着头,仿佛在替我感到羞耻。
“再远一点儿,妈妈就找不到你了。”母亲说着,用那根植物抽打我的身体。她很用力,但是我并没感到疼痛,我觉得一阵轻松。这一刻终于来临了。这感觉有点儿像玩极限运动,比如蹦极,在真正跳下去那一刻之前,总是有一种退缩的心理,但脚步一旦凌空,你会立刻放松了:终于来了。
我跳在地上,泥地的微凉让我哆嗦了一下。一切都可以摊开了,再没什么好隐瞒的。
这天下午,我和母亲、拉西三个人坐在那片庄稼地头,很久很久都没有说话。天边乌云在堆积,仿佛要来一场暴雨,但是雨始终没有到来,只来了凉爽的风。我们并没有因为沉默而感到尴尬,反而是觉得特别和谐、特别舒服,仿佛是三个出去旅行的人,在一起欣赏怡人的美景。这是自我成年后,我们最像一家人的时刻。其间,母亲发出了一声呻吟,我知道她的骨头又开始疼了。拉西回到房间里,端来一碗水——那是一只铜碗,他一直随身携带,他说用铜碗喝水能减轻骨头疼——母亲掏出止疼药,先倒了两粒,停顿一下,又倒了两粒,就着水吞了下去。这药对她更多的是精神作用。
我们继续坐着,风把庄稼掉落的一些籽实吹到我们身边,我捡起来,放在嘴里嚼嚼,苦里带着一点儿麻麻的油味。后来,是母亲先说话的,然后是拉西,他们跟我说各自的过去。这些年来,我跟他们在一起生活的时间并不多,主要集中在上学之前。上学后,我就到镇子上的双语寄宿学校,上小学,上初中高中,然后大学去了北京,再之后去了芝加哥。我从未了解过他们的过去,我对他们的记忆只是他们每天的忙碌和劳累,是牛羊的叫声和味道,是夏天的闷热和冬天的风雪,是一只惨死的母羊。现在想来,他们是故意把自己的人生讲给我听的,是对我的交代,更是对自己的总结。
那个黄昏,夕阳落得非常慢,几乎是卡在了乌拉盖草原的边沿上,仿佛是有意在等着听他们的故事。
母亲开始了她的讲述——
三
达来,你这个傻孩子呀。钱是什么东西呀,最贱最贱的东西,你有过很多钱,又没有了。没有就没有了,怎么能为了它种这个东西?这是啥?咱们草原上,从来不缺这个的,而且乌拉盖的水啊土啊,最适合种它了,可是为啥牧民们从来不种?不光是政府禁止,根本上是牧民们知道这东西的好处,但更知道它的坏处。它能把人的魂勾走,把人的血和骨髓吸光。我宁可骨头再疼一百倍,也不愿意没了骨髓。
跟你说说我们的事儿吧,你听听,就知道一辈人有一辈人的苦,一辈人也有一辈人的甜。人啊,就像这草原上的草,年年长,年年死,年年死,年年长。看着好像都一样,但今年的草,毕竟不是去年的草了。妈妈说点儿秘密吧,其实这么多年,有些事,你爸爸也是一知半解,应该让他知道。现在我已经是一个废人,无所谓啦,随时随地就走了,再不说,那些事就都埋到土里。事儿不像草,不会再长出来。我生病之后,这些事就老是在脑子里转悠,有时候清清楚楚,有时候又模模糊糊。人活的是什么呢?其实不是活快活,人是活苦的,然后那苦里头藏着一点儿蜜,这就够了。所以,我也不怕你俩听了不好受了,不好受才对,不好受你们才会尝到那点儿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