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物痴人
作者: 郑在欢1.雾与羊
天蒙蒙亮,浓雾里冒出三个女孩,她们拖着行李箱,背着双肩包,在雪地里走得很艰难。冷风吹不散浓雾,吹坏了雾里的女孩。她们从北边来,风也从北边来,头发被风吹到脸上,像连绵不绝的耳光。三个披头散发的女孩走在阴冷的雾气里,这一幕叫人心疼,也让人心慌,她们要是鬼呢?等人走近,张全来了精神,他注意到走在后面的一个,糟乱的头发里露出来一张饱受困扰的脸,很是漂亮。他紧走两步,去接她的行李。
是你们吗?
是。
是你吗?
是。
就是这车?
是。
这也太破了吧。第一个女孩说。她穿一件鼓鼓囊囊的红色羽绒服,显得俗不可耐。
别看破,跑得可快了。
跑得快有什么用,这车坐着肯定不舒服。第二个女孩说。她涂着一圈大红色的嘴唇,光听声音就让人讨厌。
怎么会。张全说,这可是五菱宏光,神车!他打开后车门,三个女孩叫起来。
这是什么?
怎么会有一只羊?
女孩们目瞪口呆看着车厢,那里面,又高又大的骚虎缩在一角,抱着他的羊。羊和他似乎都被吓到了,他夹了夹双腿,把羊抱得更紧了。半晌,他才想起来应该打个招呼,于是挤出笑容,说,你们好。
你是干吗的?红嘴唇女孩说。
我是做衣服的。骚虎说,踩缝纫机。
我是说你为什么抱着一只羊。红嘴唇女孩说,你抱着一只羊干吗?
哦,你说羊啊,我带它上北京。
带羊上北京?红羽绒服女孩转过脸,对另两个女孩撇撇嘴,神经病啊。
这车我们不能坐。红嘴唇女孩拉起箱子就走,和羊坐一起像什么样子,我们又不是牲口。
就是,车破就算了,还有羊!红羽绒服女孩跟上去。她们这次是往北走,头发又能甩在脑后了,随之甩在后面的还有一句抱怨,这也太不靠谱了吧。
哎哎,你们别走啊。张全还拎着漂亮女孩的箱子,他焦急,但也窃喜,对,这两个人走了才好,那样就只剩漂亮女孩一个,她就可以理所当然坐在副驾驶座上了。旅途漫漫,有美人相伴,这可是难得的好时机。一直以来,和女孩单独相处的时光少之又少,为数不多的机会是在相亲的谈判桌上。他幼年丧父,家境贫寒,长相普通,生性羞怯,可以说是毫无谈资。来之不易的相亲机会屡屡以失败告终,他差不多以为自己就是光棍命了,有了这种破罐子破摔的心情,反倒平添了几分勇猛,这就是为什么他看到漂亮女孩会欣喜,搁以前,他只会害羞。白白丧失两个乘客意味着好几百元的损失,不过为这个女孩也值了。他想叫住她们,是出于赚钱的本能,他没有追上去,是因为这短短的一闪念,当然,一闪念能想那么多吗?肯定不能。这是一种混沌的本能,就像他喜欢的一道家乡名吃胡辣汤,不能分辨烂糊糊的一碗里都有什么,但就是爱吃。他处于胡辣汤的混沌之中,有着明确的希望,又不知该怎么办:他停下了,又想去追,因为想留下的这一个跟要走的那两个是一伙的;想去追,又迟疑了,因为怕笨嘴拙舌没法说服要走的那两个,连想留下的这一个也跟着跑了。当然,这是很短的一瞬,他不用被动太久,就有人主动施压。行李箱在动,是女孩伸出了手。给我吧,女孩说。他是不愿松手的,随着女孩的手握上提手顺带碰到他的手,他马上松了手。从刚刚到现在,她一直没有说话,张全对她始终停留在匆匆一瞥的漂亮印象中。这会儿,她要走了,他总算敢不管不顾地看一看她了。她面朝来时的路,头发被悉数吹到脑后,露出了所有的脸。张全看清楚了,也没有很漂亮,她的脸太小了,像小孩,她的嘴太小了,包不住牙,她的头发染过,是红色的,但并不讨厌,反而有点俏皮。略一失望,马上又有了希望,她要真那么漂亮,就更没戏了。这么一想,他越看越觉得她漂亮,而她已经绕过他,沿着来时的路走了。
三个女孩拖着行李箱,背着双肩包,顶着风,走得更艰难了。他一下就追上了。
别走啊你们。追上了,也只能干巴巴地这么说,意识到太没说服力,只好又添一句,来都来了。意识到这样的说服太过干巴,赶紧又说,上车走吧。能说的似乎也就这么多了。
昨天咋不说还有一只羊,你这不是骗人嘛。红嘴唇女孩说。
就是,你怎么啥钱都挣,你这车到底是拉人的还是拉羊的!红羽绒服女孩说。
拉羊不要钱。张全说,我也不知道他会带羊来。
那你让他下去,让羊下去也行。带羊上北京,这是什么神经病,他是去北京打工的还是去北京放羊的!他还抱着它,这也太变态了吧,我们就是敢跟羊坐一起也不敢跟他坐一起,谁知道他是不是变态……红嘴唇女孩喋喋不休,更讨厌了。
他不是变态,他很有爱心,这一点我可以保证。他只是比较爱护动物。
那也不行啊,那羊多难闻啊,臊气熏天的。红羽绒服女孩说,一路上不得把人呛死。
不会的。张全说,不会的。
你到底让不让他下去?
他是我的邻居,我咋好意思让他下去。
那就别废话了。红嘴唇女孩说,你走吧,我们才不坐你的车。
那你们今天可就没车坐了。张全说,火车票是买不到的,回北京的车当天肯定联系不到,就是明天也不一定有。
今天走不了估计明天也够呛了。红头发女孩难得开了腔,虽然声音很小,但信息量极大,老板还等着我们呢。
你别说话。红嘴唇女孩说,就是不去也不能和羊一个车。
就是,除非他让羊下车。红羽绒服女孩说。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张全已经明白这三个乘客一个都跑不了了。他看着红头发女孩,越看越可爱。他心里有了打算,不过并不急着说出来。
你看你们,怎么对羊意见那么大呢?他嬉皮笑脸起来,你们小时候没放过羊吗?你们家里就没有羊吗?羊多老实啊。羊比狗还好呢,不咬人也不叫唤,就是有点味,你们多喷点香水不就行了。
狗是宠物,羊能比吗?红羽绒服女孩说。
你们别把羊当羊,也当成宠物不就得了。张全说,我知道你们女孩子最有爱心了。
这话把女孩们说得有点不好意思了,不过红嘴唇女孩还是嘴硬说,那也不行。
这样吧,张全说,车费我再给你们减一百块钱,就当是精神损失费了,好不好?
又不是钱的问题,红嘴唇女孩说,有羊就是不行。
车开动了,雾还没散。车里有浓重的香水味,还是盖不住羊的臊味。女孩们执意开着窗,雾气灌进来,很快变臊了,好像不是从外面飘进来的,而是从羊身上冒出来的。骚虎面对两个女孩,紧抱着他的羊,一脸的不好意思。红嘴唇女孩似乎已经看出他是个老实人,开始明目张胆地欺负他,我说,你这到底是什么羊,怎么那么臊?骚虎脸红了一阵,如实回答,它是一只老骚虎。红嘴唇女孩笑了,老骚虎?这不是你的名字吗?你怎么跟羊一个名字?骚虎憋红了脸,说不出话。这你都不知道,红羽绒服女孩说,老骚虎就是发情的公羊,对吧骚虎。骚虎点点头,脸更红了。
红嘴唇女孩哈哈大笑,发情的公羊,好恶心啊。
他为什么叫骚虎?副驾驶座上,红头发女孩小声地问。
张全已经知道她的名字——燕燕,真是个好名字。从她坐下,张全就一直想跟她说说话,只是互通了姓名之后再也找不到别的话题。他把着方向盘,尽可能把车开得慢。她得以坐在副驾驶座,是张全好不容易争取来的。原本是红嘴唇女孩要坐这里的,张全拦不住,只能急中生智提出一个折中方案,让她们三人轮流坐,不用一直面对骚虎和他的羊。燕燕在副驾驶座的时候,他能开多慢就开多慢,脑中却在飞速运转,说点什么呢?说点什么好呢?听燕燕问到骚虎,他来了精神,说起骚虎,能说的可就多了。
他喜欢动物,他从小就喜欢动物。
喜欢动物跟名字有什么关系?
我问你,你小时候,家里什么动物最多?张全卖了个关子,这是他从网上学到的新方法,跟女孩说话,不能直来直去,要多卖关子。
是鸡。女孩说。
是吗。应该这么问,什么动物大人最爱交给小孩管?你喂得最多的动物是什么?
是猫。女孩说。
你家有猫啊。张全咳了一声,你没放过羊吗?
没有,我家没有羊。
也对。张全看了她一眼,你比我小几岁,时代不一样了,小时候,我们都去放羊。
不就几岁嘛,咋就不一样了?
别小看这几岁,你们已经不指着羊了,不像我们,羊还是很重要的。
所以呢,羊重要就给人取羊的名字?
也不能这么说,不过也有一定的关系,他要是不放羊肯定不会有这么一个外号。
这是外号啊,他为什么把外号当名字?
因为大家都这么叫他。
那他也可以不同意啊,这名字也太那个了。
他咋不同意,大家都这么叫他。
他的本名叫什么?
叫——张全大声问后面,骚虎,你本来叫什么?
好一会儿没有回答,女孩回头去看,骚虎也往这边看,两人目光交会,骚虎扭回头去。张全又问了一次,骚虎嘟囔了一声,问这个干吗?
应该是明啊、辉啊之类的,他有个弟弟叫明辉。
他为什么不愿意说自己的名字?
可能他也忘了,他不太喜欢跟人说话。
不喜欢说话就不喜欢说话,什么叫不太喜欢跟人说话,难不成他喜欢跟动物说话。女孩小声嘀咕,像是怕骚虎听见,又像是为骚虎鸣不平。
还真让你说对了,他就喜欢跟动物说话,大家都说他能听懂动物的话。
这么神奇吗?女孩坐直了身体,你别瞎掰了。
张全感觉她在看自己,他偷瞄回去,撞上她发亮的眼睛,撞车一样猝不及防,反应过来才发现踩深了油门。他收回目光,降低了速度。
听我慢慢说啊,还记得你刚刚的问题吗?
他为什么叫骚虎?
他最开始就是跟一只老骚虎说话的。你没放过羊,我得从头跟你说。那时候我们去放羊,基本都是放一窝羊,牵着母羊,后面跟着羊羔子。羊羔子都是母羊下的,所以只要管好母羊就行了。不过等羊羔子长大了,特别是老骚虎长大了,就得注意了。
注意什么?
这个,怎么说呢。张全憨厚地笑笑,老骚虎会爬母羊。
爬母羊?女孩转过头,不知是去看那只老骚虎还是骚虎。
大人会特别交代我们,一定要盯紧老骚虎,不让它爬母羊。张全说,我们也不懂为什么,不过我们都很听大人的话,一看到老骚虎爬母羊了,就飞起一脚把它踹走。骚虎从来没踹过老骚虎,他有自己的一套办法。
什么办法?
他跟羊说话。我们去放羊的时候,他就抱着老骚虎,跟它说个没完。
他都跟羊说什么?
不知道,嘀嘀咕咕的,谁能听清。那时候他就不爱跟我们玩了,老是抱着羊离我们远远的。我们都觉得他有点傻,因为他总抱着一只老骚虎,身上有一股臊味,所以就叫他骚虎了。
张全是笑着说完的,女孩没有笑,他也马上意识到自己讲得并不好笑。他不禁自责,明明大家都把骚虎的事当笑话讲,为什么到了自己嘴里就不好笑了?他注意到女孩悄悄去看骚虎,似乎对他很关心,于是及时调整了策略。
后来发生的一件事,让我们对骚虎刮目相看了。张全说得很慢,这也是主播说过的,讲起从前,要放慢语调,我们村有户人家的牛难产,怎么也生不下来,要知道,那时候牛可比羊重要,就是现在也比羊重要。牛难产,可把人急坏了,眼看着再生不下来估计大牛小牛都难保。养牛的那家乱成了一锅粥,骚虎来了,他跑到厨房抓了一把碱,往牛屁股上一糊,又趴在牛耳朵上说了一通。那时候骚虎才十来岁,大家都以为他是来捣乱的,要轰他出去,但这时候,牛犊冒了头。大家都震惊了,要知道,骚虎家是没养过牛的,看来他不光能跟羊说话,还能跟牛说话,因为这件事,大家觉得他能跟所有动物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