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死鸟
作者: 虹影一九八三年 重庆
这年我刚满二十一岁,在一家物资公司当会计,沉迷于写诗,日子过得混乱。关于母亲,关于二姨,关于在我幼年时期想害死我的唐庆芳,我内心长久萦绕着一些疑问。唐庆芳也是她俩的旧相识,我很想弄出一个头绪。那是个周末,我决定上歌乐山找二姨问问,背上一个小背包出门。即使在九月,嘉陵江江水也绿蓝绿蓝的,歌乐山仍郁郁葱葱,没有一团树叶变红变黄。走在湿漉漉的石阶上,能嗅到空气中有股霉味,的确是家乡特有的味道。灰暗的天色下,远近的山峦飘着雾气。这儿不像重庆城中心解放碑一带繁华,也不像山下沙坪坝,那儿有几个大学,人声鼎沸;山上清静,耳旁随时传来鸟儿的鸣叫。
“你这个方脑壳,肯定是歌乐山来的。”
我从小听到这样的话。歌乐山以拥有重庆最早的精神病院而闻名,沾上歌乐山的人,大都跟精神疾病有关;当然歌乐山也因为有白公馆和渣滓洞而闻名,它们是国民党在美帝国主义协助下关押不同政见人的监牢,尤其是关押过共产党员江姐、许云峰等人士。一九四九年十一月二十七日重庆,解放军进城前,监牢里除了少数人逃离国民党的大屠杀外,大多数人被害了。从小学起我与别的孩子一起,年年在这个烈士死难日,戴着鲜艳的红领巾,在高大的碑石下鞠躬,悼念他们,宣誓要将革命进行到底,做共产主义接班人。
记忆中,歌乐山没什么热闹的街,居民很少,冷冷清清的。
多年后,山下山上,大路小路修了不少,墓区绿化仍很好,虽不是悼念日,但还是有很多参观的人。整个地区新修了好多五六层的楼房,甚至更高,街道增宽,热络了不少,有好多小卖部、衣服店和新式发廊。空气中飘浮着港台歌星软绵绵的歌声。下水道未完善,不时可见脏水和垃圾,墙要么黑乎乎,要么涂了新漆,到处都是改革开放的标语。我东瞅瞅西看看,随意乱走,算是对这个地方有所了解。马路边上小贩摆了新鲜的菜在售,几辆摩托车停在一个收费处。我歇了一会儿喘了口气,接着走,经过几家小服装店,发现街角拐弯处一家小铁匠铺,最多十平方米,墙上全是锅和锄头刀具,对着门的墙挂了一个木牌,上面写着“补锅配钥匙”五个有力的毛笔字。一个男人系了围裙坐在一个矮木凳上,戴了一副黑框老花眼镜,脸上多了一些皱纹,两鬓全白,埋头在配一把老式铜钥匙。
我认得他,是董江,唐庆芳的丈夫,二姨的情人。
屋子里很暗,地是三合土。我小心地侧身站在门前,以免挡着光线。
身后好多汽车声,也有人走入走出。仅仅过了一分钟,董江从凳子边的盒子里取出尺子,量了量钥匙,这才抬起头来,看我。他的样子有点木讷,但没有惊奇。可能我走进小店时,他就知道是我。
“董叔叔。”我轻声叫。
他点点头,未等我开口,他便从木箱里取出一支圆珠笔,拆开一个空的山城牌香烟盒,在空白的地方写了一排字,然后将纸递给我。
我接过来一看,是一个地址和电话号码。
我谢了他。他没吭声,埋头继续做手上的活,用锉刀锉一把钥匙顶端的齿轮。
我看着他半晌,折好字条,放入裤袋。
离开董江的小店后,我爬石梯下石阶,幸亏穿着软底皮鞋,脚不累。我站在一棵老黄葛树下,看山下磁器口古庙,香火很旺,好多人在里面,有些人跪在香炉前烧香。僧侣突然撞响了钟,我心头有种怪异的感觉。可不,一抬头,我看到二姨朝我走下来。她穿了泥巴色长裤、白地小绿花衬衣,齐耳短发,差不多半白了。她跟我母亲似乎沾点血缘,模样真的有些相似。天空飞过七八架小飞机,很响,飞得很低,看来这儿离机场不远。
二姨朝我一笑,然后看着天空,说:“这段时间它们就跟蝗虫一样,不知为啥。”她握着我的手,“我最近老是头晕,我要是哪天走了,就见不到你这闺女了。”
“二姨,你看起来身体很好,不要乱想。是不是有人告诉你,我来山上了?”
“没人跟我说。今天我的左眼跳。左眼跳财,是好事。”二姨有点喘气,说,“好事,就是有珍贵的客人来。除了你和你妈,谁会来这无聊的歌乐山?”她侧过身问我,“你妈妈好吗?”
“妈妈身体还好,快退休了。妈妈以前总说,抗战那阵子,头上日本飞机像欠死的蝗虫。”
“哦,她也这么说。”
“她说小日本炸死好多人,一听到警报叫,大家就拼命钻防空洞!”
“一九四五年,过了好久了!”二姨感慨道,“好像是昨天!”
“二姨,当年,你和我妈妈在重庆认识,还是在乡下认识?”我问,“一认识就是结拜姐妹,对吧?”
“我俩要是追到祖上的祖上一辈,还是远亲呢!”二姨说完,叹了一口气,补了一句,“我们在重庆城才认识。”
“给我讲讲。”
她像没听到我的话,看着前方,然后说:“我们像难兄难弟!”
我有个感觉,二姨嘴巴很严。我想弄明白的事,没那么容易问个水落石出。
飞机声突然消失殆尽。我的肚子咕咕叫起来。我出门前,没吃饭,排队乘公交车,转了好几趟车,此刻,肚子真有些饿了。
“孩子,我知道你为啥来,不过,要是你妈都不告诉你,我也没啥可说。你不要问了。老一辈的事,陈年的谷子,煮饭都不香了。”二姨不笨,她握紧我的手,说,“你肯定饿坏了,那边上有家豆花店,味道很好,我们去尝尝。”
我来歌乐山的目的被二姨看穿,遭到她一口拒绝,我有点尴尬,没有再说话,只是紧跟二姨的步子。没一会儿,我俩走到一坡石阶的小街拐角处,看到一家幺妹豆花小馆子。说是小馆子,其实是两幢房子相连下的过道,几张桌子,靠路边还撑了把大阴丹布伞,打了好几个补丁,虽被太阳晒得灰灰的,倒也很干净。
小小空间,桌子边都坐了人。老板娘是一个烫波浪头的中年女人,一身花连衣裙显得她更肥硕。她看到我们在张望桌子,大着嗓门说:“唐姐姐好,有位子,今天还是原样的?”
“大碗豆花。”二姨说。
老板娘从墙边拖来一张折叠桌子,迅速打开,支起在伞下,搬来两把木凳,给我们一人倒上一杯老鹰茶。
一个小伙子端着大碗装的豆花来了,香气扑鼻。老板娘又端来老鹰茶,放下一碟萝卜泡菜和筷子、勺子,还有两张折叠好的纸巾,很是周到。米饭是甑子饭,硬硬的,一粒粒很诱人。二姨和我相对而坐,她指着墙上黑板上写着的辣椒丝凉拌熟猪肚和虎皮辣椒拌皮蛋。那老板娘马上端来,还把两碟辣椒蘸水放在桌上,我发现是切得细细的野山葱。
豆花点得很筋道,嫩香,调料麻辣十足,加上饿了,我一碗饭吃完,又要了一碗。二姨很开心地看着我,问:“上班顺心不?单位食堂啷个样?羡慕你有能力坐办公室当会计。”
“成天跟数字打交道很累,要不,我早就上山来了。”我又想问,她和母亲旧时的那段时光,但话到嘴边,吞回去了。
“你妈跟我见面,一年见一面,有时会见两面。我们都希望你高高兴兴的。你的男朋友,对你好吧?这总可以告诉二姨吧。”
二姨对我的个人问题很关心,只是我心里在琢磨怎么问她。她以前来过学校,那些淡掉的时光,一下子近了。我没说话,低头看远处。
“那天在你们学校,我看那孩子一眼,就知道他人不错的。”
我说:“人跟人得有缘才行。”
二姨说:“是呀,要说也奇怪,什么样的人与你一生联结,这点真由不得自己做主。”
一九四五年 重庆
唐素惠从忠县石宝寨乡下来重庆已有一年,之前在偏远的江津的一所小学里做杂务,偶尔也教低年级的课,做了两年,偶遇一个家乡妹儿,两人结伴到重庆城里。阴错阳差,唐素惠在剧场打杂,后遇冰老师,为他忙碌。冰老师瘦瘦高高的,戴着细边黑框眼镜,气质儒雅沉静,三十四岁,在大学讲戏剧,受到女学生的追捧,空余时间为戏团忙碌。他虽然没有沪上戏剧大师曹先生的影响力,但写出的脚本扎实幽默,深受本土剧场偏爱。抗战时重庆作为陪都,有二十多个大小剧场,曾经有过同一天晚上,三家剧场演他不同的戏。他的戏《山城人家》还挤进抗建堂和国泰大戏院。
冰老师生性不爱出风头,为人低调,也不喜交际,这天却破天荒地带唐素惠去二老板的公馆见凤小姐。那天傍晚,枇杷山满天火烧云,他们沿着神仙洞街步行,往上的路,爬了一坡又一坡,拐入一敲就开的一幢隐在高墙绿树丛中的别墅的大门。
稍等一会儿,细碎的脚步声由远而近,门嘎吱一声开了,迷人的凤小姐站在里面,穿了一身绿丝绸旗袍,头发盘在脑后,眼波流转,天生一副银幕大明星气质。
唐素惠看傻了,女人尚如此,男人没有不被其迷住的。冰老师看着凤小姐,没点头,也没伸出手,她也没客气地寒暄,两个人看着对方,没有说话。稍后凤小姐领着客人穿过修剪整齐的花园往一幢两层楼的洋房里走。冰老师在重庆城名气不小,二老板邀请他没什么稀奇,凤小姐认识他更没有什么稀奇。凤小姐抱歉二老板不在。走廊里挂有一帧带金框的黑白照片,二老板站在中间,穿着中山服,和一帮演员合影,其中有凤小姐。二老板看上去四十多岁,中等身材,有些秃顶,面貌还算顺眼周正,神情倒是一团和气。
冰老师一向冷面孔,在与凤小姐聊天中,声音里添加了热气,似乎有意奉承对方。说到她在大上海演的一场戏,站在舞台上的那个背影,突然转身,朝前看的眼睛脉脉含情,盈满泪,整张脸却沉静冷酷,一下子吸引了舞台下的观众。凤小姐开心地听着,伸直她那美丽的天鹅颈来,不时毫不顾忌地露齿大笑,她的眼光对他充满崇拜。
这大概是冰老师想要的效果。凤小姐突然话锋一转,问:“你为什么没结婚?”
“一个人自由惯了。”冰老师淡淡地说。
“老家有妻子吧?”凤小姐继续追问。
冰老师摇摇头。
“为什么呢?”
“还是说说你的戏吧!”冰老师举起酒杯,与凤小姐碰杯。
唐素惠出于礼节,喝了两口酒,她移开目光,四处打量,看到花园小道上站立着一个穿着灰长衫布鞋的高个男子,居然朝她点头。他那不是客气,是特别打招呼的样子。
唐素惠很诧异,因为她不认识他。凤小姐的厨娘提着一个箱笼经过那男子,厨娘问了男人一句话,男人点头。两人低声地说着什么,然后厨娘灵巧的身影朝屋里走来,经过房门,顺手拉上。
厨娘朝她礼貌地点头问好。厨娘的眉眼生得好清秀,嘴角带着笑意。
饭桌上,冰老师与凤小姐并不像第一次见面的人,聊得很是投机,谈时局,谈凤小姐演过的电影和戏,几乎没冷场的时刻。唐素惠坐在那儿像是一个电灯泡,弄不清冰老师为何要带她来这儿做客,估计他以为二老板在,有她在,场面活络些。她耳朵好,记性好,听凤小姐讲的事,好有趣:几个月前,凤小姐在香港遇到麻烦,不仅人,还有几个箱子的细软被人劫了,当时托人,竟找到二老板这条线上。二老板即刻指派人接她和行李回上海。二老板看过凤小姐的电影,凤小姐演技好,容颜倾城倾国,他对她早已是痴迷到疯狂的程度,于是邀请凤小姐与其男友费志到重庆来。他们坐船从上海来。董江是凤小姐经人介绍的司机,面试印象不错,人老实而机灵,母亲是重庆人,从小会说重庆话,也会些拳脚,便雇用他一同前往重庆。说到这儿时,那个灰衫布鞋的高个男子走进来,他手里拿着一瓶法国红葡萄酒。凤小姐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便给冰老师介绍,说他就是董江。
董江有礼貌地点了下头,启开酒,往杯里添酒后,退了出去。
凤小姐接着聊,当时他们一行三人,坐船抵达重庆朝天门,二老板安排他们住在枇杷山这幢房子里。没多久,男友费志说要处理香港的生意,想离开重庆。她不想他走,他却执意要走。
凤小姐不断地搛菜,也频频举杯,与他们喝酒。
唐素惠读过小报上关于凤小姐的桃色新闻。有的说,二老板与她有私情;有的说,她的男友在香港有情人。
不管传闻真假,待在山城的凤小姐闷闷不乐,她不想与人往来,也不想交际,甚至婉拒了一部电影。倒是二老板劝她多出门,要接触人,交朋友,于是,她这才有了家宴,冰老师是她的第一个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