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问

作者: 许文君

若楠抵达草桥剧场,刚过下午四点。演出晚上七点开始,下午三点半把儿子送到英语老师家,她就叫车直奔草桥剧场了。下车看着剧场的飞檐,若楠生出了久违的解脱感:这一刻,石若楠只是石若楠了。

天气真好。昨夜的风雨,了无痕迹。天空湛蓝如洗,阳光落在身上,是明亮的暖,风拂过,是舒服的凉。一切都让人惬意,惬意到有点儿忧伤。忧伤这种让人行动迟缓且消耗心力的情绪,对于每日操心费神、手脚不停且年届半百的若楠来说,太过奢侈,但斯时斯地,她可以忧伤。

“忧伤”这个词,第三次出现了,跟着出现的滑稽感破坏了她的惬意,若楠甚至都能听见心底“哧”地笑了一声。这声“哧”,像划着的一根火柴,点燃了若楠的羞恼,但怒火的苗儿一晃,又被她摁熄在一片湿冷的哀戚里了。

“当全世界羞辱、伤害你的时候,冲在最前面骂你的那个人,是你自己!”

这是阿丹的话。

来草桥剧场,自然会想起阿丹。

若楠没有走进剧场的前厅,她绕去了后面的园子。池边的柳树枝条青郁,并未见稀疏,风很和缓,轻轻捋过柳条,却捋下了满把的柳叶,握不盈,撒向池面。黑红白花的锦鲤脊背划破了暗绿的水面,都是一尺多长的大鱼,肥硕矫健。那鱼一嗅而知,被落叶引起的涟漪骗了,扑棱转身,四散游开。睡莲的叶子已然残了,软塌塌地浮着,莲叶下有成群的红白两色的小鱼,寸把长,活泼泼的,丝毫不忧虑这美好的秋日稍纵即逝,冰封池面的冬天就要来了。

池草已然青黄,若楠还是退到了甬道上走。“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若楠想着阿丹,似乎可以毫无愧怍地忧伤起来了。

今天叫她来看演出的是叶大可,她拜托孩子姑姑替接孩子的理由也是叶大可有事,但若楠来得如此早,为的却是阿丹。

阿丹本是叶大可的朋友,曾被称作美女作家,但在若楠的眼里,阿丹长得并不美,连说普通都勉强。诚实地讲,最初若楠看阿丹,就是那种很会作怪的丑人。

她从未想过会和阿丹成为好朋友,但事情就这么发生了。

与阿丹相关的所有记忆,都与疲惫琐屑的日常无关,似乎也就不该与若楠的人生相关。阿丹不在了,若楠也就不再踏足此类让她抽离日常的空间了。于是,那些记忆变得像晦暗背景墙上色彩鲜明的画,像空山月下松涛中断续的琴曲,像中年之后依然念念不忘的儿时好梦,因为过于清晰美妙反而不大像真的,若楠忍不住疑心,那是自己编给自己的故事。

若楠沿着甬道走向池面那道折带朱栏板桥的桥头,记忆中的一切就在周遭。那桥跨池而建,中间有亭,穿亭越桥,可以走到剧场的后身,沿池临水错落的仿古建筑都是店面,古玩店、饰品店、服装店、书店、茶楼、餐厅、咖啡店、甜品店……

若楠要去逛逛那些小店。那家福记茶楼的醍醐酥,是阿丹盛赞过的茶食,她想买一盒带回去。那家门脸很小味道很足的江南酒家,有阿丹惦记的来自她家乡的鱼鲞醉蟹、鸡汁蒸白鱼、锡壶烫的黄酒……现在正是吃蟹的季节!

回忆氤氲出了暖光热气,耳边是阿丹软糯的声线,平翘舌不分的口音,若楠沉入了那浮着忧伤的惬意里:一个人,带着记忆里的阿丹,慢慢悠悠地去江南酒家,再叫一壶加了话梅姜丝、煮得滚烫的黄酒吧!

若楠站下了。一路行来,她也有些讶异,虽说午后人少,但也不至于寥落冷清得没什么声息。走到了,她才看见被柳荫遮挡的桥头添了道铁栅栏,站着个保安,帽子口罩之间仅仅露出的那双眼睛,充满戒备和警惕。不用问,显然此路不通了,若楠还是问了缘故。保安告诉她,园子里要演戏,所以封了,那些店,没了,都关了。

情理之中的事。时移世易,阿丹都化灰化烟了,她竟还兀自做着醉蟹白鱼黄酒的梦!若楠感受着那份失落,像一脚踏空,却并未跌倒,脚、腿连带着半边身子都被撴得酸麻起来。

保安终于提醒她戴上口罩了。若楠应了一声,沿着池边的甬道走开了。叶大可发了消息,她已经到了,让若楠到了直接去剧场一楼贵宾休息室找她。

叶大可来这里是参加剧情互动游戏《花问》的首发式,晚上的演出只是首发式的结尾高潮,据说是根据游戏开发的浸没式实景剧的华彩段落,观众也都是应邀而来的专家、媒体。《花问》项目的负责人是叶大可的门生丁菡。若楠与丁菡也熟识多年。这个游戏前期开发的时候,若楠还帮过一点儿小忙。但若楠不是专家,也不是媒体人,丁菡没有邀请她原是自然,叶大可硬拖她来做伴儿才是奇怪。叶大可是知名学者,学生职业生涯的关键节点,她来站台撑门面,怎么会需要个无职无名的女伴儿?自然有别的原因,不必猜,会知道的。

逛店的打算落空了,若楠也不想这么早去叶大可跟前拘着,哪怕只是在园子里走走呢。看来这园子就是演出标榜的“实景”了,观众和演员今晚就要“浸没”在这里喽。若楠四下张望,池上高高地立了三个像是灯架的装置,也没别的。

若楠见识过“浸没式戏剧”。二〇一五年的时候,她和阿丹一起去蜂巢剧场看了《死水边的美人鱼》,没有舞台,没有座椅,行走的观众和表演的演员混在一起。她还记得入场时,装扮得像德古拉伯爵的男演员,长着一张惨白英俊的脸,向她伸出手,若楠当时受了催眠般就把手给了他,由他牵着走进幽暗的通道,猝不及防地被他丢进一个四壁装满亮白灯泡的房间。

所有的布景道具都是现代装置艺术,不断被切割的空间形成了“迷宫”,走来走去的人,有“居心叵测”的演员,也有到处乱撞的观众。若楠早从催眠里醒过来了,她的戏剧任务已经变成了寻找失散的阿丹。她闯进各种奇怪的隔间,一个躺在肮脏浴缸里的男人坐起来对着她念了一段“咒语”,浴缸后面,白色塑料薄膜隔出的“墙”有些飘摇,“墙”外影影绰绰有很多人。若楠绕过浴缸,直接掀开薄膜出去了。那是一个“小广场”,一群人拿纸团砸着一个浑身“血迹斑斑”的女人。有人塞给若楠一个纸团,她顾盼左右,已经分不清演员和观众了,有人像她一样无措地握着纸团,有人一边用力地扔着纸团,一边狂热地叫喊辱骂着那个女人,鼓动围观者。两个年轻女子跟着扔了一下,嬉笑着吐了吐舌头,捡起掉在地上的纸团,又开始扔。

若楠知道这是假的,是戏剧,或者就是游戏,但手里那团纸做的石头竟然真的坚硬沉重起来,她到底也没能朝那可怜的躲闪的女人扔过去。

阿丹出现了,她站在了那个“血迹斑斑”的女人身边,纸团也砸在了她的身上。若楠躲闪着人群挤过去,没等她到跟前,阿丹就被一个穿绿军装的男人拉回了人群中,若楠上去一把拽住她:“你干吗?”阿丹笑着说:“好玩儿!”

贪玩儿的阿丹不在了,只属于石若楠的那扇隐秘小门,也就关上了。

若楠低头走着,明亮的午后阳光在她身后变成了橙红色的夕阳,斜斜地将道边的树影描在了路面上,她踩着那光影走,渐次走进剧场建筑的阴影里去了。

叶大可又发了条消息:贵宾室灯光不行,改二楼咖啡厅,电视台采访,很快。

若楠记得,剧场侧墙朝着园子,有门通往二楼咖啡厅的露台。怎么不见了?她来回找了找,一挂血红的枫藤下,找见了那个月洞门。黑漆的木门紧闭,若楠试着推了一下,推不开。她伸手摸了摸暗金色的铜环,丢开,退后了半步。

若楠的手机里,至今还存着阿丹在这门前的照片。那天她们来草桥剧场看话剧《枕头人》,从江南酒家吃了晚饭出来,走到这里,黑漆木门开着,看得到里面幽径窈窕,花木扶疏,一身绿衣的阿丹在月洞门下,如诗如画的。若楠拿出手机叫了她一声。阿丹扭头,见她要拍照,带着薄薄的酒意,做倚门回首状,拍完跑过来看,说有景深,拍得很好。两人在露台上喝咖啡时又拿出来鉴赏说笑了半天,若楠也颇为得意,说自己拍出了“临去秋波那一转”的味道。

这明媚鲜艳的快乐,在话剧开演、灯光熄灭的同时,也就停止了。

《枕头人》那充满暴力、虐待、死亡的剧情,残酷到超出了若楠的想象边界:枕头人,软绵绵的枕头人,帮助痛苦多年选择自杀的成人,是他的使命。但他的方法却是回到那人的童年,在成为不幸根源的可怕事件发生之前——这还远不是剧中最残忍的故事。

回家的车上,若楠能清晰地感觉到身体依然处在强烈的“余震”之中,脑子里那些暗黑绝望的故事挥之不去,她不停地嘟哝:“为什么要写这种故事?”

阿丹握着她的手说:“写得多好啊!”

若楠并非真的不能理解,如果从比喻的角度来看,若楠甚至能毫不困难地找到现实事件来对应“藏有刀片的苹果”“被迫涂上红漆的小绿猪”“走进小姑娘房间的黑影”……她的困惑与震惊在于:自己浑身战栗的痛苦里混杂着前所未有的愉悦,一声未吭,却好像在痛快地呐喊!

若楠完全是在喃喃自语:“作者是怎么知道的呢?”

她这话不是疑问,而是感慨。

阿丹接了句:“讲故事的人嘛。”这也是感慨。感慨过后,两个人都沉默了。

若楠先到家了。车停在小区门口,阿丹也下了车,说拥抱一下吧,她又要出门,这回去的地方很远。若楠问她去哪里,她说南边,地球的南边。若楠故意问:“南极吗?”阿丹说:“也许吧。”

若楠被阿丹抱着的时候,心里涌起了一丝妒忌和怨恨,但她只是咬住了嘴唇。阿丹走后,她蹲在小区花坛的阴影里,哭了很久。正常的情况下她不会有这么强烈动荡的情绪,也许是《枕头人》里那些故事的缘故,也许是她连着在打促排卵针的缘故。

那年冬天,四十三岁的若楠生下了儿子。医生告诉她,超过四十岁的女性做试管婴儿的成功率只有百分之十四,若楠很幸运,当然,身体基础好是关键,厉害!看着医生竖起的大拇指,虚弱的若楠笑了。接着,全世界都对若楠竖起了大拇指,前来看望的亲戚朋友围着若楠和婴儿啧啧称赞:“若楠太了不起了!”

若楠感受到了巨大的成就感与幸福感,美中不足的是,十七岁的女儿愤怒地“出走”去了学校宿舍,宣称再不进这个家了。那两年挣着点儿钱的丈夫,按照若楠的要求,同时请了月嫂和家政阿姨,加上非要住到家里来“照顾”的七十多岁的婆婆、川流不息来看望的四个大姑姐,家里终日回荡着喜气洋洋的人声,只有若楠沉默。没有人想听她说自己多痛苦,哪怕只是行动迟缓时解释了个“疼”字,立刻就会听到:“生孩子哪有不疼的?你又不是才知道!看见儿子,多疼也值了。”丈夫满嘴的劳苦功高让她生气,但她没有了发脾气的心力。

若楠沉默地躺着,被“肢解”后又拼接起来的身体像松垮破损的皮囊,各种催奶的汤水灌下去,她不得不频繁去厕所,而小便对于会阴侧切的她来说,犹如酷刑。虽然奶水还没下来,但为了哺乳,她没有吃任何止疼药与抗生素。若楠惊讶于自己的遗忘,十七年前她经历过,却在一系列激素操控下记不清了。她现在正在经历的这一切,最后还会消减、萎缩成一个含义不清的“疼”字吗?

金光闪闪的幸福感与成就感,随着催产素分泌的降低,也渐渐消失了。若楠躺在那里认真思考:也不知道那些“金光”是激素水平过高造成的幻觉,还是此刻的阴郁、悲伤是激素水平过低造成的症状?

没人关心她的这些胡思乱想,包括她自己;周遭的人都在为那个男婴的进食排泄而焦虑忙碌,却不包括若楠。孩子的反应很正常,不正常的是大人。叶大可竟也要来家看她,这让若楠颇为意外,但也有一丝高兴。

叶大可绝无可能降尊纡贵为繁殖这种动物本能来看望自己,若楠想,肯定有别的事情,但看见叶大可,至少可以透口气,若楠快憋死了。果然,婆婆献宝般抱着孩子出来,叶大可连凑近看的兴趣都没有,笑着摆手说孩子太小,不敢抱。若楠客气地请婆婆、大姑姐出去,顺便关上房门。叶大可身后那个胖胖的中年女子,有着与年龄不符的羞涩胆怯,此时抬起头,若楠才注意到她眉眼酷似阿丹。

她是阿丹的妹妹,她来取已故姐姐让若楠保存的备用钥匙。若楠从衣柜抽屉最深处摸出个小盒子,逐一交代,大门指纹锁的智能卡,书房、卧室的钥匙都贴着标签,衣帽间里面的墙上有保险柜,钥匙是蓝色这把,密码在卡片上……阿丹妹妹和若楠的手都在哆嗦,眼泪噼里啪啦地掉。

她俩走后,若楠趴在枕头上号啕痛哭了一下午,婆婆和大姑姐轮流劝,为了孩子,不能这么难过。人死不能复生,什么好朋友能比亲儿子更重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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