鹰婆

作者: 森目

我和王鲸在林子里寻找大小适合的树杈,斩下后制成树胶枪,沿着长长的沙道,走到罐仔岭上,去寻找雀崽的叫声。我眼神好,耳朵也灵,他力气大,反应很快。我找到目标一指,他顺着辨认清楚,举枪、拉胶、瞄准,嗡地轻响,一团影子应声从树梢坠下,几片叶子随后悠悠飘落。罐仔岭靠海,是三条候鸟迁移线汇聚之地,每逢秋风起,候鸟大批迁徙到岭上,我们的网袋也就鼓了起来,但还远远比不过拿拗腰打雀崽的。那种枪填弹时,需用力将枪身往中间拗,以露出弹仓,因此叫拗腰,发射的是霰弹,射面大,就算雀崽感知危险降临,振翅欲逃,也很难飞出铁砂覆盖范围。缺点是射距短,只能用来攻击停留在矮树上的雀崽,对中意休憩在巨木之上的鹰婆无效。最容易猎取的是三花和白面,为这两种雀崽,没必要跑到岭上,晚上到九栋大楼正门外的林里,偶尔也能捞到一两只。一旦被电筒光晃中,三花和白面就吓得不敢动弹,再用捞鱼的网兜猛然罩住,任它如何挣扎也出不来。要猎更靓的雀崽,就非到岭上不可。树胶枪力道有限,雀崽大多只被击晕,没有死掉,塞进网袋后,它们会苏醒过来,扑腾三两下就变乖了,偶见几只死命折腾,弄掉不少羽绒,头颈、胸口被网线勒出血痕,厉叫声如同哨核来回滚动在人耳朵里。把它们塞进米袋,用手电筒柄子敲晕,或扎了口扔地上直接踩死——这样不会弄脏鞋子。我们边踩边笑,觉得雀崽太傻,白费这些力气做什么。但看到白色米袋上,血一点点洇出来,两人不禁收住了声。在回家途中,剩下的雀崽有一声没一声地叫唤着,间歇性再挣扎几轮,就不再发出声息,好似死了样安静。

在海边的猎鸟圈里,打到三花同白面根本不值一提,是猫头方能讲上一嘴,红脚能赢得惊羡的目光,但只要猎到鹰婆,那么不管你怎样夸耀,别人都只有附和的份儿。鹰婆就是罐仔岭上常见几种鹰的统称,只要是鹰,不管公母都叫鹰婆,可能是因为鹰尾张开时如同婆娘的裙子一样?后尾才知,鹰婆这名称还另有所指。鹰婆是无法在网兜中存活的,它们会在网中一直挣扎,直到被勒死或打死。这时,就可以将鹰婆的尸体倒提起来。我和王鲸无数次想象着,倒提鹰婆走进九栋大楼门口的威风样,却从未实现。我们装备太差了。那时,下岗工人也好,闲佬也好,几乎所有青头仔都参与过打雀崽,小学生提着网兜和树胶枪也加入进来,所有山林都被刮遍了,每棵树下你都能找到铁砂、铅弹、带血的绒羽。雀崽流水般出现在菜市的铁笼或地摊上,落入煲中成为鲜汤,或者投到油锅炸出焦香。雀崽越打越细小,鱼儿越捞越稀少,却从没人说过这个不对,要等十几二十年流走了,大家才会逐渐明白过来,那阵已经没几个人再敢打雀崽。

我亲眼见过别人捉鹰婆,看得周身血热。那人是九栋大楼第六栋的江三,人称“鹰婆王”。他身穿厚厚的黑胶水衣,头戴摩托车盔,攀爬到鹰婆迫降的大树上,伸出电工手套包裹住的手,缓慢靠近,突然加速抓住鹰婆双脚。鹰婆身上有几个不大的血洞,已失了一阵子血,现下萎靡不堪,根本无力反抗,只撑着一对圆眼望人类。落到地面,江三嘴里骂骂咧咧,膝头跪压着鹰婆身子,将天空之王狠狠压入尘土,直到它无法动弹,他才麻利地缚住鹰婆双脚,又缚住翅膀,起身,倒提着走过我们面前。不慎和鹰婆对视了一眼,我的魂就被摄定。鹰婆的眼神,似没有悲伤,也没有惊慌,仿佛一切再正常不过。江三说他要将这鹰婆医好养起来玩,但我很清楚,它必死无疑。海边地的鹰婆落在人手里,只会死。也曾有北地的人不信、不服,和大楼的人立下赌约,特地前来熬鹰,但从未成功将鹰婆的性子磨掉,最后落得又饿死一只。江三枪法很神,装备也全,根本不屑打别的雀崽,只猎鹰婆,所获简直数不清,死的甩在肩上,活的倒提在手,大步流星走进大门,引得一众小孩呼啦啦地跟随。他轻蔑地笑笑不加理会,偶尔也会开恩,抛个把死鹰婆赏赐青头仔。只是鹰婆虽死,余威尚存,坠落在尘埃中,翅膀松开好似又要扑腾,铁嘴摇晃又似预备啄穿人体,吓得大家惊叫着蹦开,好似一团炸飞的细雀崽。江三走出几步又回过头来,看向旁边几位灰头土脸、被鹰婆抓伤的败者,仍是那副嘲弄的表情,好似在说,看你们这堆粉肠无鬼用,一只死鹰婆都吓得退缩。他这副表情深深刺伤了那些人,其中一位叫瓜佬陈的,偏过头去低声说,未必你只只都打得到手……鹰婆王盯着他一会儿,最后不屑地摇摇头,迅速转身抬手往旁边便是一枪,应声从一株矮树茂密的枝叶里,坠下来一只火红的雀崽。他收枪,往地上啐了一口,却连捡也懒得去捡,便在众人的错愕中离开。这时,我才注意到人群外,刻意保持着距离的一位少女。她双眼睁得很大,右手四指轻拢在唇上,捂住未及出口的惊叫。她整个人很瘦,腕骨节微微凸出,身高和我差不多,双腿又长又细,体态像只漂亮的野白鹤。她的名字我想了好几下才想起来,叫顾露萱,平日我和她不熟,似乎没有说过话,只记得她很少出现在这种场合。后尾大家终于反应过来,对鹰婆王的枪技都叹服不已,几个小孩冲过去将雀尸一番争夺,各自拔了艳丽的羽毛才肯罢休。众人散去后,我回头发现,那位叫顾露萱的少女蹲在小红雀死去的地方,好像在挖土。

鹰婆王如此勇猛,风光无限,谁也估不到他竟有陨落的一日。那日,天很阴,似要落雨的样子。江三本计划去抓只猫头。前晚已去踩点,寻着猫头猎杀老鼠的厉叫,定位了它所在的范围。等到白天,只要在那几棵树上找找,寻到猫头的洞,戴手套将手伸进去,就能将它掏出来,如同银包里头掏银子般简单。这种雀崽好多人中意养,市价高,比鹰婆更易出手。一切果然很顺利。回程中,江三又不经意瞄见一棵不高的树顶上,挂着一团婆娑黑影。他放下装猫头的网兜,举起猎枪搞了那么一下,那只鹰婆就坠落在草丛中。走近看,鹰目已闭,头中弹孔鲜血直流,爪子却有早已凝固的血块,原来是被人伤了不能高飞,迫降此处,被他一枪得手。当然,就算他不打这一枪,这鹰婆爪子已断,无法正常抓住树枝,久了落在地面迟早也是死路一条。轻易收获两大件,鹰婆王江三不禁吹起了口哨。为免碰见射伤鹰婆的那位猎手,他转而走一条别人绝少走的路线。那路上掉落着烂掉的野橘、稔子,踩在上面软趴趴的,落脚处一摊屎黄或紫红。蕨草中几十条雷公狗被他步声惊走,拖着又长又细的尾巴沿着粗壮的树干狂奔入密叶中。他越走越迷,眼看光线越来越弱,又来了几趟凉风,不禁担心真要落雨。不多时,眼前一宽,已经出了林,来到峭壁底下的一片空地。见到一块巨石,便自然地坐过去休息,战利品放脚边。突然,一扇淡淡的巨大影子掠过他前方地面,掠过他身体,掠过巨石,他打了个冷战。他缓缓抬头,颈骨咯咯作响,天空空无一物,好似他猎鹰之前的人生。他扭转头颅,见一只巨大的鹰婆充填了后方天空,正无声无息笼罩过来,两只巨爪流着金属光。他犹豫了一下,用力眨眨眼,想弄清楚是不是个噩梦。他很快醒悟,战利品不要,枪也抛掉,连滚带爬冲回林子,跳下山坡,一路滚落去,跌落在山脚下抽干的鱼塘里。好不容易扯住守塘人的网兜爬上岸来,满面泥污,腮帮和臂膀上共咬着十来条发红的雷公狗,腿肚上也粘着好几条肥胖的蚂蟥。轰隆,夏日最后的雷雨泼洒下来,洒落在海上、岭上、楼上,洒落在每一张叶片上,也洒落在每一个人的脸上。鹰婆王颓然坐倒又跳起,身上的雷公狗终于被落到近处的炸雷惊散。

九栋大楼的正式名称是捕捞公司宿舍。每栋只有四层高,但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足够被海边地渔村呼之为“大楼”了。大楼离海岸不过六七百米,清晨,风潮混合马达声,裹着咸腥湿气不停地轻轻震响心头,轰轰轰轰,仿佛是神灵持续长啸,最后被刺耳的汽笛声扎破:罐仔岭码头发船了。从岭那头过来,随处可见私人偷挖沙石形成的大坑,几番暴雨便灌满了水,野生着几条永远长不大的瘦鱼,以及夜雨后不甘寂寞搏命鸣叫的蛙,再经过几个灰扑扑掩藏在马尾松林里的村落,就抵达了那道黝黑湿滑的砖墙。被围困在里头的,便是这九栋暗黄的大楼,分作两列,一列五栋,另一列四栋。楼间种满马尾松和泡桐,混合着鱼架鸟骨的土壤生长出挤挤挨挨的野草。这片地百年前是渔村,后来成了坟山,听说建起九栋大楼前,是专用来枪毙死刑犯的,偶尔能挖出锈烂的子弹壳来。大风时常从光秃秃的海面上刮来,繁盛的树木也只能阻得一阻,便吹飞我们头顶的帽子、架上的衣服,还有阳台上的鱼巴、海带。一年中近半时间都有可能来台风,揪断辛辛苦苦长了好几春的树,压爆那早已脏污不清的窗玻璃。积水会淹没一楼居民的沙发木脚,在接下来的梅雨天里生出细小的黑色耳朵。临时的浊流,混着木板、破布、米袋、瓶罐、鱼虾,甚至蛇鼠的尸体、雀崽的尸体、狗的尸体、猪的尸体,从九栋大楼面前经过,不忘进来打个招呼,留下纪念品,供我们这些小孩玩乐。风起而雨还小时,不少人匆忙拎起柴刀,攀上树去斩些粗枝,只不过为了煮几餐的柴火,而不管那些枝条是否已被风吹折。台风走后,收拾满地狼藉,抢救未被溅沙打坏的白菜,以及尚未沤烂的番薯。重新松土、播种、浇水,等待发芽,等待嫩绿的叶片舒展。或者,在永远飘零不止的雨丝中,挎个篮子到林中寻找白生生的蘑菇。就算是在这样的日子里,有人也不忘去掏雀崽窝。尽管手总是慢悠悠地伸过去的,但饿了许久,翅膀又湿的雀崽却已无力逃避。等到灰色针叶落满地面,枣子般大的马尾松果扎痛小孩们的赤脚时,人们终于熬到了台风季的尾声,开始上山打雀崽,回来烫死拔毛,掏空内脏,填上姜蒜,抹上烤料,架在蜂窝煤炉上烤。香气很快就弥漫了整个九栋大楼。

楼如人心一样陈旧了,墙壁爬满霉黑的印记,不时还有石灰皮掉落在头顶。每间房都很小很黑,将身体塞在这些黑窟窿里的,多是捕捞公司的船佬和■鱼婆,也有少数北地来讨生活的租客,还有一些搞露天理发、开杂货店、办私人疗养院的人,甚至两三位专做船佬皮肉生意的女人。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早期,公司的船一艘接一艘地到期报废,大多数职工陆续下岗没工可做。年轻一辈从初中、职校草草毕业,也常常找不到工,又不愿熬辛苦去挑沙、■鱼,便聚在树荫下,或者铁皮和塑料布搭成的破棚下,吵嚷、咒骂、瞪视、狂笑、顿足、掩面、挥拳、厮打……而话题的中心无非是,几角钱一局的输赢。这些人无论是赚是赔,多数午后就会烂醉,全身酒气扑倒在水泥地上,发出如牛的鼾声。王鲸和我大起胆来,捻草叶去挠那些个黑鼻孔,在那些喉咙发出激恼的哼叫后,我们立即惊笑着转身逃掉。

也有些人走了偏门,天天扮靓出去混,或者偷偷搞来一些烟盒,撕开盒盖的一角,将藏在里面的白色粉末,倒在从盒子抽出来的对折的铝箔纸上,点燃火柴在下方烤几下,鼻子就凑近去搏命地吸。我记得,第九栋就有这样一对男女,他们常搂抱着在天台上吸这种粉末。后来不知他们去了哪里,像是突然消失掉的,我上初中后就未见过他们了。他们好似有过两个小孩,也没有老人帮带,经常丢在楼下的草丛里滚得满身泥,而夫妻俩就坐在旁边无聊地抽着烟。但连小孩我也没再见到了。我妈说,都走了都走了,搬去外头享受好世界了,你问那么多做什么。我不理会,望着厨房的生粉袋,充满了疑惑:那些粉末是谁放到烟盒盖里去的,他们又是如何知道那里有粉的呢?

偶尔,我翻进那个荒废已久的疗养院,长草已经没过膝头盖,仍然会好奇,这小小的三居室,当时是怎么容纳七八个病人的?女院长一个人,也没聘请护工,又是怎么照顾得过来的?那次我爸撞见了,露出很古怪的神色。等我走出来,他说不准我再进这个院子,停了停又说他马上要去郴州搞生意,他不在,就更不准我进这个院子,我搞不懂他为什么这样说。我只知道我爸从前是冰厂的职工,王鲸爸爸则是远洋捕捞队的。我爸没工做了,只好到处讨生活。

我和王鲸除了一起打雀崽,还一起返学。如果没有意外,我们读完初中后会一起辍学,之后每天扛着锄头、提着小桶走过长长的灰色滩涂,寻觅红线虫细如芝麻的透气孔。那东西用来作钓饵很棒,海鱼很爱咬钩。天寒时海风像鬼哭,我们猫在家里偷看刊登泳装少妇的画册,然后在阳台上烧柴烤手。正如其他青头仔一样,我们没有什么出路,最后难免投身“海洋事业”——带着预备好的疲惫,艰难地攀上挖沙船或偷鱼船,任凭自己的身子随风浪摇晃,最后在木甲板上一边吐,一边昏昏沉沉地进入梦境,梦见的东西混浊不清,好像一条濒死的大鱼半沉半浮在暗绿的水体里。

我们听说鹰婆王破了胆,再也不能上岭打鹰婆,就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忍不住笑。我笑我们很可能成为新的鹰婆王,他笑我们竟以为自己可以成为新的鹰婆王。我们最高战绩不过是只猫头,病恹恹的,羽毛杂乱脏黑,还把王鲸的手臂抓出了几道血痕。我们甚至连红脚也未打到过,竟然幻想去打鹰婆?简直做梦。但这是我们唯一可以做的梦,我们想不到别的梦。王鲸听说有人可以不用枪就打到鹰婆。我嗤笑,怎么可能?用六脉神剑吗?他看着对楼一个黑洞洞的窗口说,你听说第九栋那女仔的事了吗?起初,我不知道他在说谁,但很快,我就反应过来他在说谁,当然就是那位叫顾露萱的女仔,近些日子来,大楼里被指指点点得最多的人就是她。有人说她在大楼外头同时谈几个男仔,都不知究竟哪个才是正牌,后尾其中两个刀战,一人左腿废了,一人右眼盲了。有人说她出来卖的,起先假装卖小饰品,后尾敞开了卖身体,卖到外地海员的床上去。还有人说,她上岭被外地佬奸过,只剩三角裤,捂住双乳,白晃晃地跑回来。太不知丑了,这个妹仔,太不知丑了。讲这话的人边说边咽唾沫。我怀疑一切不过是因为,她经常不去上学,却躲家里读书,不是看琼瑶和三毛,而是看各种大部头,那些名字我根本没法记住的书。这些人就觉得这太不正常了,正经人谁不去学校看书,却窝在家看呢?肯定是打着看书的旗号去干肮脏勾当。我只见过她倚着树看书的样子,碰到人来还有点瑟缩,根本无法和他们口中的人联系起来。别看她无毒无害的样子,王鲸说,其实,她是鹰婆。我说,你是指那种鹰婆吗?王鲸说,你说呢?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