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人不快的贝多芬

作者: 盛可以

她淘到了一个男人。这是在见过一个穿兜蛋紧身裤的脸上皱纹比衣服褶子更多的芭蕾舞者兼哲学博士、一个有几十种食物禁忌且随时可能死于食物过敏的纪录片导演,以及一个谈话时拇指划刮着裆部的大学教授,几近绝望之后发生的奇迹。

这是一月底,正值一年中最冷的时候,稀薄的残雪和冰封的小水洼,像牛皮癣附着维也纳城的躯体。到处光秃秃的。建筑有一种灰败色彩,门庭和墙壁带着年久失修的颓废,随意的涂鸦使建筑显得脏,而不是增添艺术美感,若抬头仰望,便能看见庄重繁复的建筑风格,浮雕、神像,以及各种精致的装饰,在寒冷中展示帝国残存的威严。

她踩着“牛皮癣”首次赴约。她意识到,要在这个陌生的城市待上一年,灵魂和肉体,没有男人是不行的。她坐在僻静的落地窗边,看着背阴处的庭院花园,院里的积雪很完整,除了几行凌乱的脚印之外,几乎没被破坏。雪总是带给她喜悦。她喝着柠檬薄荷茶,看着雪色渐渐被黑夜洇湿,知道他差不多到了,心里涌动着新雪来临的欢愉。

她重新调整了位置和坐姿,避免暴露在顶灯的直射下,再好看的脸也经不起这种角度的灯光照射,那会让头发显得稀疏,脸上光影斑驳。她想象他坐在对面,两人四目相交的情景。

她对奥地利人一无所知,只记得托马斯·曼在《威尼斯之死》中写道:“……旅馆里住的都是些见识浅薄、胸襟偏狭的奥地利人。”也许这是作家的偏见。她听说奥地利人严谨守时,但他首次约会便迟到了十五分钟。他块头很大,行色匆匆,带过一阵风,并没像预期的那样,在她的对面优雅落座,而是从邻座随意拉出一把椅子,叉开腿屁股重重地落下去,那架势好像是来谈判的。她不得不斜转身来面对他。平心而论,他眉眼周正,金发白肤,一切都符合她的想象。近乎严肃的寒暄之后,他点了一杯喝的。但仅几分钟光景,她还没怎么捕捉到他的眼睛,真正的聊天还未开始,他便结束了谈话,要去外面实地介绍城市风光:

“一定要去这几个有历史渊源的咖啡馆,未来你少不了要在这类地方喝咖啡做学问。”

他大步流星,敞开黄色外套,蓝灰色围巾随意垂挂在脖子上,仿佛正散发身上多余的热气。这种草率的结束喻示着约会的失败。整个过程显得仓皇。她抢先买了单,这么做她会舒服一些。她跟着他走出门,出于礼貌,她没有立刻离开,假装很有兴致听他介绍自打他呱呱坠地就没有离开过的地方,他熟悉这里的每一寸肌肤,四十年间从未产生过厌倦。

风比白天刺骨。他帮她整了整围巾,说:“你应该戴一顶帽子,维也纳是座风城。”

这个动作扭转了她的心里趋势。踩上“牛皮癣”时她脚底打滑,他扶住了她,紧抓着她的手走出危险区域。他们都戴着手套,她仍感受到了他的体温与力量。

“看到那家酒店了吗?那是维也纳最好的酒店,顶楼有个艺术酒吧,可以看到整座城市。我们去那里喝一杯暖和暖和吧?”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她只看到灰黑的半空中一粒红色信号灯。他们登上顶楼,他继续在黑夜中用大手划出了几个重要的历史景点区域。她很迷糊,但假装明白的样子。回到室内,蜡烛的光晕悠悠笼罩着真实古树做成的小桌,她闻到木香,看见清晰的木纹和自然裂缝。他点了四种葡萄酒,都是她没喝过的。每一种他都做了详细介绍,从葡萄产地、生产、制作、包装到销售,他无所不知。他的个人材料里,显示研究生毕业,在某机构教学生英语和数学,同时写作艺术展览文案,但没提到他是一个品酒师。他打开一个手机网页,她匆匆浏览了他写的关于红酒的德语文章。除了提到父母健在、和一个弟弟关系不太亲近之外,他没有谈起他的私人生活,整晚都是与酒有关的事物。但这一晚仍是有效用的。她打车回去。他们迅速拥抱了一下。他替她打开车门,把她的裙摆撩进车里,以免被车门压住,且叮嘱她下车时注意别落下东西,到家再发信息。大块头的笨重与细心相组合,在她心里产生了微妙的化学反应。

他请了她品尝美酒,她要礼尚往来,体现男女平等的态度,也想加速感情发展,于是买了两张金色大厅的票,是贝多芬的音乐会,座位在前方中央区域。他抱歉让她破费了,他对贝多芬这位音乐家的一切都非常熟悉,他们是邻居,只不过生在不同时代。他乐于将这里的每个角落都介绍给她。他列出了很多地方,比如莫扎特、马勒的老家,弗洛伊德故居,古斯塔夫·克林姆特的《吻》所在的美景宫,老彼特·勃鲁盖尔的《巴别塔》艺术史博物馆,还有埃贡·席勒坐镇的列奥波多博物馆。春暖花开时,他们一起去多瑙河边的葡萄庄园,他的朋友在那儿生产红酒……总之,他画了很多饼,但没什么比她对他的身体更饥渴。他白润的肌肤上铺着金色的绒毛,极像一枚成熟了的水果,她想啃咬、啜吸、舔食,想被他厚实的身板覆盖,一起失重,像两片相拥的羽毛般柔和轻盈,飘浮帷幔,飞游穹空。

他信息里对她的称赞都是基于事实,言语甜蜜而不造作,让她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好的女人。她也曾怀疑,那些过量的甜言蜜语,是否另有所图。但她迅速地回答了自己:“我不也在图他的身体吗?”很自然地,他们聊到了性,开始了字面性生活,关系骤然升温。但在音乐会开演前两天,他发信息称去不了。

“我生病了。”他说。

“你不愿去没有关系,一个人欣赏音乐会也挺不错的。”她认为“生病”是一种委婉的说法。

“你别那么想,我非常想和你去,但真的病得厉害,我昏睡一整天了。”

“我要不要陪你去医院?家里有吃的吗?”

他没有回复。

“我有点担心,我给你带些吃的过来?”

他似乎病得无力打字。

她等着回音,他好像已经昏死过去了。她感觉蹊跷,决定打他电话“关心”病情,“听听”他处在什么环境中。她没得逞。他的电话已经设置为语音留言,无人接听。她立即认为自己遇到了骗子,一个通过情色聊天打手枪的变态家伙。过了几个小时,他回复说吃药之后一直昏睡,头痛,咳嗽得厉害,是组胺过敏,因为他的身体同时摄入了过量的酒水、芝士、牛奶和甜点,他问是否可以将票改到下个星期日。这个奇怪的病名赢得了她的信任,情感荡过秋千之后,又开始了甜蜜的讯息往来。第二天他说感觉略好,估计咳嗽会持续一阵,希望下周一能请她吃午餐。他预订了一家墙上挂着勃鲁盖尔绘画复制品的传统餐馆,并推荐了餐馆附近那间有百年历史的咖啡馆,她可以提前去喝点东西感受一下。

她大约十点到了咖啡馆。咖啡馆保持着帝国时期的辉煌与庄重。服务的是中年绅士,穿着白衬衫与黑色燕尾服,腰间别着刷卡机,脸上皱褶礼貌严峻。墙上挂着古典宫廷画,有一幅茜茜公主。天鹅绒窗帘和皮椅都是朱红色的。吊灯和壁灯由水晶制成。褐色斑点的大理石小圆桌上,均放着一个洁白小巧的花瓶,瓶中斜曳出一枝粉色郁金香,鲜活明媚。阳光从窗口照射进来,给室内抹上慵懒的气氛。

她想,他为什么不来和她一起坐在靠窗的帘子下,享受绅士的服务?他给她推荐过不下十家咖啡馆,都是她一个人去的。他的作息时间有点奇怪。周日有不定期网课;周一休息,周二到周五,下午两点半在培训机构给初高中生补习数学和英语,晚上七点钟结束;周六上午七点到下午两点,他要站在露天市场的寒风中卖肉制品,产品是他朋友的家族企业制作的,他朋友叫麦克,是个屠夫。他解释不是那种直接杀生的屠夫,而是肢解杀好的牛,将牛肉切分出菲力、翼板、牛小排、牛肋条、胸腹、前腱、牛腩、腹脊、后腰脊。她脑海里一阵刀光闪闪。他就在市场上卖这些东西,附带销售芝士、黄油、香肠、熏肉等。此外他还获不定期的红酒专业品鉴之邀。他的职业跨度太大,她费了点时间消化他作为站街小商贩的形象。他常去健身,手臂肌肉练得跟石头一样硬,肚皮圆鼓鼓的,不过因身形高大而不太显眼。如果不是他柔软润白的双手做证,她会怀疑他才是那个屠夫。

她边等边读福柯的《主体性与真相》:“……性行为在本质上是接近死亡的,有某种东西让它靠近死亡,与死亡产生关系……”她掩卷沉思,但无法深入。已超出约会时间二十分钟,他还没出现。联想到音乐会改期,她再次觉得疑点重重。过了十分钟,她收到他的信息:

“真抱歉,药物作用,睡得太死了。你还在咖啡馆吗?”

“是的。”

“我马上起来,大约四十分钟到。”

她并不想继续约会,连打一个标点符号的时间也不想浪费,但好奇心留住了她,带着一种局外人的态度,想看看他到底在耍什么花招。

他依旧行色匆匆,身上大包小包,仿佛正从一个地方赶到另一个地方,中途做短暂停顿来见她。

她一脸客观地接受了他的吻脸礼,连假笑都懒得挤出一个。

他转身衣袖掩面咳嗽了几声,说:“其实我还没有恢复,本应该再等一两天,但是太想见你了。”

“我很高兴你迟到了一个小时。”他的咳嗽不像假的,但他的逻辑是个坑。“这是维也纳人的风格吗?”

“停止抱怨!”他笑容顿失,语气严厉,好像他们已经结婚多年,“我一直在想着你。看看我给你买了什么。”他从包里往外掏东西,一边自顾自解说,榨汁机简便易清洗,每天榨一杯橙汁补充维生素。另外还有一个插座转换器,带USB插口,精致美观。还有可折叠成肥皂大小的购物袋、口罩、一包茶叶、一盒巧克力。

她从那种霸道的言行中获得了愉悦,还有一点受虐的幸福感。她笑着吻了他。

他们就地吃完午餐,在零摄氏度左右的气温中,他坚持步行,向她介绍他生长的城市,展示他们即将欣赏音乐会的地方,还有他的大学,像个导游喋喋不休,手势频繁,她渐渐心生疲乏。最后在一家茶叶店里品茶,他把茶叶店的来龙去脉讲了一遍,这才捉住她的手搓摸,像情侣一样亲昵起来。但她的吻并不能终止他的惯性,松开嘴,他便自动弹回了头头是道的解说状态,仿佛有意避免心灵的正面接触,掩饰和逃避什么。

喝了五六壶不同的茶,走路时她听到肚子里的水哗哗作响。送她上地铁前,他又给她买了可可西里的血橙,还有红玫瑰与白玫瑰,他说这两种颜色代表奥地利国旗。他在自动售票机上给她买了地铁票,叮嘱她遵守规定,挨罚是小事,但一位受过高等教育的学者和淑女,因逃票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有失脸面。他也嘱咐她警惕小偷,一些进入欧洲的难民正在破坏维也纳的日常安全。

一场新的大雪介入。去音乐厅步行需要二十五分钟,他建议坐电车,她喜欢踏雪的浪漫。他勉强同意。他们根本不像是去听音乐会的情侣,倒像是在有限的时间里对这座城市做最后探索的游客。他就像一台拧开的收音机,持续进行现场解说。她并不关心哪栋建筑住过名人、哪家咖啡馆的糕点味道非凡,他导游式的絮叨令她烦躁,她冷得要命,只想赶紧抵达音乐厅,享受屋子里的暖气。他绝不肯沉默半秒,照旧说个不停,东张西望,不时用手背拍打她的手臂,提醒她看这里那里。他的目光一次也没有落在她的脸上,更没有注视她的眼睛。

她抬头望着天空中的阴霾,大口呼吸,让冷空气淡化肺里的燥热,再慢慢吐出来。

“我们赶紧走吧,入场要迟到了。”她终于表露出不耐烦,甩下他加快了脚步。

“我这么好心给你介绍我生活的城市,你却不喜欢,连一句感谢的话都没有。”他非常惊讶。“你有点傲慢。”

“我当然感谢你,但天气这么冷,时间紧张,我只想去暖和的地方。”

“我要上一下洗手间。”他说。

“到音乐厅再上吧。”

“我可不想排队。”

“不用排队。”

“那么多人都要上洗手间,我不想排队。”

“相信我,即便是女厕所,也不用排队。”

他坚持要去他熟知的酒庄小便。他和店里的人熟络地打招呼。穿过一排排酒柜时,他并不急于上厕所,反而向她介绍起酒来。她立刻去洗手间,摆脱了他的聒噪。

演出很快就要开始了。路口红灯,她见没有车来,打算迅速穿过马路。刚跨出一步,他一把拽住了她:

“红灯,太危险了!”

他的动作和声音都很夸张,让她觉得自己是一个没见过世面的村妇。

“我看维也纳人在红灯路口,没车来的时候也会过马路。”她说,“在纽约在伦敦,人们也会这么做。”

这时有车辆陆续开过来,在他们身边疾驰而去。

“你看看,多危险?”他仿佛没听见她说什么,大幅度地划动手臂,车就是这样被他的手臂一辆接一辆划拨过去的,“我有责任保护你,我可不想你被车撞到住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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