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河

“周末你别忘了带爸爸去动物园。”妹妹说，“他最近一直吵着要去。”

“什么动物园？我怎么不知道。”

“就是有儿童乐园的那个呗，有喷水池的那个。以前那里不是动物园吗，你初中还翻墙进去过。”

“爸爸老糊涂了，我只记得那里是公园。”

汪文言有点摸不着头脑。

“为什么要我带他去？你带小毛去玩时顺便带爸去呗。”

“我们周末要学英语和钢琴，还要练游泳，现在小孩可比我们小时候忙多了。”妹妹说，“家里也就你有空，再说你早就答应了。”

“我什么时候答应的？”他问，“周末有个女人约我……”

“汪大毛同志，你离婚多久了，怎么就一直晃荡着没再成个家呢？”妹妹说，“还有，你别跟我老公吹你约的那些女人，你要是带坏他我跟你没完！”

他听出妹妹有点生气，只有在生气时她才会加上“同志”。这个习惯又是父亲传给他们的，小时候一旦他们闯祸了，母亲拉过来就打，父亲则会给他们的名字加上“同志”两个字。他倒不怕母亲的扫帚，但父亲只要加重语气说“汪文言同志”或者“汪大毛同志”，他膀胱就有点紧张。长大后他想，大概这就是官威吧，父亲大小是个副局长。

“是不是上次那个主持人？”妹妹气归气，对他的事还是有点八卦心。

“不是，主持人那个不太行，看不上我哟。”他说，“这个是上个月吃饭认识的，刚离婚不久，可能想找我开导。”

“你行了吧，别开到床上了。”她说，“汪大毛，你怎么就一点不像爸爸呢？”

以后说不定像，可能也会过早老年痴呆。他这么想，然而嘴里只是说：“好吧，我知道了。”他想，妹妹真是越来越像妈了。

妹妹说他不像父亲，倒也没说错。父亲是恢复高考后第一批大学生，年轻时大概文质彬彬的，照片上的他看起来挺儒雅的，后来不知怎么就干起了水利，最后当上了水利局里的领导。水利局从字面上看就是一个清水衙门，家里除了老家来人，几乎就没客人来。母亲跟父亲因什么事吵架时，一直说他既不管人也不管事，就只能管管下雨挖河发大水，一到发大水就找不到人了，跟那些泥腿子一起泡在水里，人都泡胖起来。他记不得父亲回了什么嘴，可能什么都没说，有时父亲会躲到他和妹妹的房间，看他和妹妹写作业。妹妹从小规矩，作业做得整整齐齐。他没来得及收起刚租来的武侠书。父亲拽起来看了看，觉得没什么意思，又丢到桌上，喝一大口茶，去院子里吐掉茶叶末。

他们住的院子是水利局的家属房，还都是平房，夏天热，冬天冷，虫子多，下雨潮。家里唯一特别点的是父母屋子里有台水冷式空调，抽地下水降温。夏天最热的时候他和妹妹成天待在父母的屋子里，听着空调从地下抽水的噪声，可以看一天的电视，《西游记》《红楼梦》，还是闭路电视。母亲总是在做饭，父亲要么不回来，要么带着同事一起回来，不知道是来开会还是来吃饭的，总之一起吃了再走。他和妹妹每次都是各盛一碗菜，拿两个馒头回屋吃。

打完电话的第二天，他想起已经有段时间没吃家里的饭了。和前妻离婚后，他一个人住，要么点外卖，要么找个女人去朋友开的餐馆吃饭。他想起小时候的事，发微信给妹妹，问晚上能不能多双筷子，妹妹照例骂了他几句，让他到点滚回去，顺便去游泳馆接一下汪小毛。下午他看时间差不多就从电信公司溜出来，去了外甥训练的游泳馆。一群小屁孩正好做错了动作被教练罚练，扒着岸沿伸直腿打水，外甥是最边上一个。他在场边看了一会儿，摇了摇头，心想什么时候小学一年级都要这么努力了。他小学一年级时还趴在地上打玻璃弹子，裤子上都是泥巴，回家一直被打。妹妹倒是从来不打汪小毛，只是吼他，每次看汪小毛被吼，他都有点同情小外甥。

训练结束了，汪小毛从水里探出头来，看见他这个舅舅，居然还有点高兴，费力爬到岸上。他拉起毛巾撸外甥湿漉漉的脑袋，有点像撸一条刚洗完澡的小狗。等外甥去更衣室换好了衣服，他在门口的超市买了两听可乐。

“还是舅舅好。”汪小毛说。

“路上喝掉，别让你妈看见。”他说。

他们一边喝可乐一边往家走。

“练得怎么样，能拿世界冠军不？”他问。

“有点难度。”汪小毛说，“谁让教练跟我妈说我水性好，我妈就觉得她生了个游泳天才，反正苦的是我。”

“你随你外公。”他说，“你外公游泳很好，年轻时游过长江。”

“现在外公洗澡都费劲。”汪小毛叹了口气，说，“舅舅你游泳怎么样？”

“不会。”他说。

“哦，妈妈说你怕水。”汪小毛说，“你小时候遇到了水怪，差点被淹掉了。”

“差点你就没舅舅了，也就没人给你买可乐了。”

“舅舅你真的遇到了水怪？”外甥问，“水怪长什么样？”

“喝你的可乐。”

“你怎么不像我妈那样生个小孩？”

“我又不能生小孩，我又不是女的。”他说，“我觉得我们兄妹有你这个孽畜，就很头疼了。”

他们喝完可乐，打辆车，差不多两脚油到了家。妹妹正在厨房做菜，拉门关住了油烟。汪小毛闻了闻味道，说有辣椒的味道，他一边打了个喷嚏，一边去阳台把脏衣服丢进洗衣机。客厅里就剩下父亲和汪文言。父亲坐在轮椅上，仰着脖子看电视。电视里不知哪个地方台正在重播《西游记》中的“三打白骨精”。他靠着沙发陪着看了一会儿，恍惚回到了中学时的暑假，和妹妹待在父母的卧室里吹空调。

厨房门开了，妹妹的声音窜过来：“别跟大爷似的，你又不是爸爸，来端菜。”

他去厨房搭手端菜。三菜一汤，辣椒炒肉、番茄炒蛋、青菜豆芽，还有碗酸辣汤，还蒸了四个馒头，看起来是一人一个。妹妹又叫汪小毛。汪小毛跑出来先拿馒头。

“游泳饿了。”汪小毛说。

妹妹把轮椅推到了饭桌前。父亲也拿了个馒头，扭头继续看电视，《西游记》播完了，在播《新闻联播》。

“你老公呢？”

“快到要紧的雨水天了，每天要去现场，就跟爸爸当年一样。”妹妹说，“晚上就咱们几个吃饭，不等他。”

她给父亲盛了饭，夹了炒蛋和青菜，挑出炒肉里的辣椒，大半给了汪文言。他掰开馒头，夹了辣椒。

“怎么不给爸爸吃辣椒？”他说，“他又不是不爱吃。”

“爸爸患胰腺炎后就不吃了，像是变了个人，一点辣都不能吃。”妹妹说，“不是跟你说过吗，你怎么对爸爸的事一点都不上心？！”

“他就是有点糊涂，又不是老年痴呆。”他说，“你不用把他当成汪小毛。”

“我又不小。”汪小毛说，“我比外公记性好。他现在什么都记不住。昨天他对着我叫汪大毛。他把我记成舅舅了。”

“外甥像舅。”他说，“就是你没我小时候那么帅。”

妹妹对他的话嗤之以鼻。

“你有个当舅舅的样子啊！”她说，“别每天晃荡得像混社会的。小毛如果学你，我就跟你断绝兄妹关系。”

“你家里人谁都是跟我学坏的。”他说，“枉我小时候带你出去玩了，不知道是谁像跟屁虫一样跟着我。”

“谁让你是我哥哥，我又没有办法。”她说，“你以后是不想来蹭饭了？”

“这是另外一回事。要不是我拦着你，你就跟三班那个小混混好了，他搞大了几个女的肚子了，去年因为诈骗进去了。”

妹妹狠狠瞪他一眼。

“你偷拿家里钱，我看见了，但是我没有告诉咱妈。”

“我每次都带你一起吃的，还给你买漫画书《美少女战士》，准确说你是从犯。”

父亲忽然呵呵呵地笑了三声，他们还以为父亲在笑话他们，结果是父亲不知道看到什么新闻，开心得笑出了声。妹妹又给父亲夹了两筷子菜，盛了碗汤。小毛吃饱了，申请玩会儿平板电脑。饭桌上就剩下父亲和他们兄妹。汪文言吃光了辣椒肉丝，就着汤底咬馒头。他看父亲碗里的馒头也被吃了大半。

“爸爸胃口还行。”

“胃口还行，也不敢让他多吃，医生说别再胖了。”

“他年轻时更能吃，一口气可以吃半锅饭。”他说，“比我现在能吃。”

“你什么都比不上爸爸。”妹妹说，“饭量、身高、工作、家庭、脾气，哪样都不如爸爸。就连我老公，也是爸爸介绍的。”

“你老公是爸爸在水利系统的接班人，亲自带出来的徒弟，爸爸对他比对我都亲。”他说，“就连亲生女儿，都送给了人家。”

“滚你的，谁让你硬着脖子不肯考编。”妹妹说，“你们好几年都没说话。”

“家里有一个听话的小孩就够了，反正你是正面典型。”他说，“是吧，爸？”

父亲扭回头看他。

“小毛，你要听妹妹的话。”父亲说，“大毛小毛都要听话。大毛呢？”

“大毛吃饱了。”妹妹说，“爸，你吃饱了吗？”

“我吃饱了。”父亲说，“大毛小毛吃饱了吗？”

“我吃饱了。”汪文言说。

“小毛你要经常回家吃饭，告诉大毛，他妈妈想他。”父亲说，“让大毛带媳妇一起回来吃饭。”

父亲又忘记了。他想，母亲已经去世好多年了，他媳妇也早跟他离婚了。

离婚回到老家，他托关系找了个电信公司的工作，算是事业编，跟以前卖手机感觉也差不多。父亲的记性是从胰腺炎发病后开始出现问题的。急性胰腺炎，诱因可能是喝酒，也可能是吃肉，总之跟身体肥胖有关。父亲本来就偏胖，退休以后更是发了福。母亲去世后，有段时间他一个人住在水利局的老房子里，不时和老战友、老同事、老同学吃饭。过去是母亲负责做饭，现在找了个做饭的钟点工，或者干脆在门口的小饭馆里吃饭。妹妹住得近，隔两天去看看，收拾一下。他也去看过，在只有他和父亲两人在的时候，两个男人好像都不知道该说什么，父亲就说起了挖河渠的事，说一次挖不通，第二次可能就通了。人在从事不擅长的事情时，总会犯些错误，关键是总结经验教训，就能朝着目标前进，完成上面下达的任务。他听了父亲的话，一时摸不着头脑，就闷头夹菜吃饭。吃饱饭两人松了松腰带，各自松了口气。他回到自己家才想到，父亲可能是在说他再婚的事，想知道自己是否有再婚的打算。结婚这种事，一次不就够了，他想，你看你自己，在我妈去了后，也没找老伴不是？

他学习一直不怎么样，高考勉强上了省城的一所末流大学的商学院，大家基本都是去混文凭的，每年都要补考，好歹最后拿到了学位证书。毕业后家里让他继续考研或者考公。拉倒吧，他想，大学能毕业已经谢天谢地，我又不是妹妹，有个读书脑袋。他对手机和电脑有点兴趣，大三时就跟几个同学混在一起，在学校里卖起了手机，买卖逐渐做到了大学外面。大学毕业后，几个人索性正式做起了买卖手机的生意。十万元本金是母亲瞒着父亲偷偷塞给他的。年轻人手机换得快，诺基亚、三星、摩托罗拉，后来连苹果都做了手机，像一个小电脑，手指在屏幕上戳戳就能看新闻看电影。过年回家他带了新手机，想让父母鸟枪换炮。

“你爸说新手机又大又贵，太花哨了，就不换了。”母亲说，“我倒是想换，可是我不会用。”

跟父亲不一样，母亲文化水平不高，刚小学毕业。她那个时候能小学毕业已经很好了。也多亏了是过去，现在的大学毕业生怎么可能和只有小学文凭的结婚成家，两个人根本没法一起过日子。

妹妹换了新手机倒是很开心，她上了邻省的水利大学，父亲的老本行，子没承父业，女承了。他去进货时偶尔找她吃饭，给她买件衣服，塞点零花钱，有新款的手机就带给她。不过妹妹大学毕业后回老家工作，并没有进水利系统，而是去初中当了老师，教地理。有次他有事去找她，还没到放学时间，在后门听了一会儿妹妹教中国四大河，还问：“我们这里也是洪涝灾害高发地区，你们还记得水灾吗？”初中生们摇头，说那是小时候的事了。

“我们小时候经常发大水。”他在回家路上说，“我还背你蹚水去过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