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人
作者: 程皎旸一
凌晨两点半。一辆通身猩红的小巴在马路上驰骋。金属色的灯光,缠绕着树影、霓虹、街头卷闸反射出的幽紫光芒, 一簇簇闪跃到车窗。玻璃窗被推开了一半,豁口里倚靠着苏叶的头,在光下闪着暗暗的玫瑰红。夜风吹起她脑门顶上毛躁的发丝,也将她涂抹在太阳穴的风油精吹得飘散,甜辣的气味不断刺醒她的醉意。在刚刚过去的、长达五个多小时的公司年会里,苏叶干了五小杯龙舌兰、三杯香槟,以及一盏琴酒,这是她可以掌控的极限了。再多一杯,就要吐。但再少一杯, 就无法被突如其来、如梦如幻的灵魂出窍所击中。这也算是她大学毕业以后习得的技能之一。如今她已不愿喝这么多,酒精化作脂肪,堆积在她小木桶似的上半身, 但只有喝了、干了,并在人群里佯装尽兴,才能避免被同事们打上“我行我素”的标签——这是她工作四五年后才终于学懂的功课。
小巴停了,苏叶下车,走在九龙湾街头。从车站到家,也只是十分钟的距离,她想走得快一点,却又总感觉路面在跟她作对。灰白的长条石板,明黄色的盲道, 她踩着它们,却仿佛踩着水中的直立板, 往左踩,板子却向右滑,向右踩,板子又往左滑。她知道自己又在走S形的路线了。每次喝多了,她就会这样。好在意识尚清醒,控制着她的四肢,一步,再一步。她知道再经过两个打了烊的门面,向右拐, 便进入一条美食街,如今店铺打了烊,徒有灯光流淌如河,夹岸生着高楼,虾粉外墙,茂密如樱,其中一栋的小窗口里,便藏着苏叶的独居公寓。就在她朝着自己那栋楼最后冲刺时,一阵尖锐凄惨的吠叫, 闪电般钻入她的耳朵,令她的太阳穴又疼了起来。呜呜呜,呜呜,像是小孩子在扮演一只哀嚎的野狼。苏叶将视线从石板路上拎起来,望向惨叫的发源地,不远,就在路口前的橙色垃圾桶边。那里躺卧着一只狗,中型唐狗,瘦得干瘪,四肢仿佛棍子;灰褐色的毛发也许被人拔过,一撮长,一撮短。它的瘦腿被两个矮胖小男孩死死擒住,脑袋被另一对高瘦男生踩在地上, 狗嘴被戴了套子,张不开,发不出汪鸣, 也咬不了敌人。他们身后是一家自助找换店,二十四小时营业,霓虹招牌绿影叠叠,闪烁在那群孩子身上:皮肤如土壤般棕黑油亮,穿着过大的T恤,脚踩拖鞋,折磨着狗,笑嘻嘻地说着一串让苏叶听不懂的语言。
——喂!苏叶冲着那几个南亚裔男孩吼了一嗓子,并抡圆了壮实的胳膊,将沉甸甸的帆布手袋砸了过去,对方顿时松开了狗,嬉笑着向着更黑的夜里奔跑,拖鞋在石板上发出“吧嗒吧嗒”的声响。狗忽然被松了绑,立马支棱起来,耷拉着脑袋,暗暗地回过头,望着苏叶。它似乎想表示感谢,或者期待苏叶给它解下嘴套, 但又浑身发抖,保持随时逃跑的姿态。旋转的霓虹光落在它的脸庞——这真是一只丑狗。长脸乌黑,眼眶却是褐色的,五官被挤压了一般,呈波浪状缩成一坨。苏叶向它望了望,失去了想去摸摸它的欲望。仿佛经历了一场噩梦似的,她拾起帆布袋,转身继续行走在河面的直立板上,摇摇晃晃地荡回了宿舍。
那一觉,苏叶睡了很久,中途因胃痛醒来,被暗橘色的灯光晃得眼晕。光影摇曳,一团黑乌乌的影子在灯泡下飞, 她起初以为那是肥硕的飞蛾,定睛一瞧,竟是生了翅膀的老鼠。她吓得尖叫着从床上滚落,却觉得身子底下肉乎乎的。“喂——”身下传来声音。只见一个披散着长发的女孩,赤裸裸地躺在她底下,旁边还有另一个赤裸裸的男孩。居然是室友和她的男人。惊愕、愤怒、不安……无数条小蛇包围着咬噬着她。她疼得大叫一声——彻底醒了。房间内安静无恙,唯有新安装的冷气机在匀速输出人造冷风。她拨开窗帘,飘窗外的世界被笼罩在熏衣草紫的暮色里。她看了看手机,居然已经是星期天傍晚了。她睡了一天半。头皮被冷风吹得生疼,稍微摇晃一下都觉得有一汪湖水在脑壳里荡漾。她走出卧室,顺手开了灯,方正的小客厅便窝心起来。她连接蓝牙音箱,播放最新一集的英文播客,顺手捡起甩在湖蓝色沙发上的脏衣服,扔到厨房里的洗衣机,转手从冰箱里拿出巧克力面包,蘸着牛奶狼吞虎咽。她庆幸梦里与人合租在破旧公寓的日子远去了,随之消失的还有从租房论坛里找到的室友、被室友挂满走道的内衣内裤和袜子、忽然裸身出现在浴室的陌生男人、堵塞的马桶、满地的发丝……二十六岁以后,她决定吃喝拉撒要像一个“人”。于是她租下了这个中产小区里的一居室。虽然楼龄比她还要大几岁,但租金仍高达一万五。整个屋子几年前刚刚翻修过,家私是上一个日本租客留下的, 九成新。无论是有大理石包装且日夜泛着金光的大堂,还是穿着制服亲切与邻居交流的保安,抑或经过翻修而橱窗亮丽的小区店铺,都像穿梭其间的街坊一样,弥漫着小资气息——再忙也要坐在咖啡厅吃英式早午餐,再累也要换上全套的运动服去小区后的山中花园夜跑。那是一座隐藏在盘山公路后的小森林,有几座鸟笼状的小亭供人歇息,时不时望着双层巴士在身后从高处盘旋而下,车身洁净,灯光如火,仿佛承载着闪电的大鱼缸在飞翔。一切如梦的场景,都是苏叶换了新工作后才买得起的。她说什么也要将这份工保住。尽管它的频繁加班令她作息混乱,且养成了吃药的习惯。止痛药、胃药、醒酒药,她一一咽下。这是她每个月定期看一次医生得来的存货,也是公司的医疗福利。但药到病除,她的头不晕了,胃舒服了,换了身宽松衣服,匆匆下楼觅食了。
星期天的美食街总是热热闹闹,好几条长龙排在热门的餐厅前。苏叶却绕过人群,穿出小区,拐弯,在一条不起眼的后巷里,摸到一家小馆——温馨米线,门脸窄小,桌凳不多,台面上的菜单总是泛着油渍,不算多的人来帮衬,但她格外喜欢, 这里的食物时常让她回想起在家乡的上学路上那对摆摊卖米线的夫妻。
几勺热汤入口,她整个人仿佛踏入了温泉池那样松爽,暖流在胃里流荡,耳鸣也散开了。她一边嗍米线,一边查看手机。几百条未读消息,全是来自WhatsApp 聊天群——在她昏睡的时光里,同事们沉浸在对派对狂欢的缅怀里,不断分享各自拍的视频、照片。她直接关闭了对话框。然后,另一条私人信息弹出来:“Hi,派对上的事情,谢谢你……可以请你不要说出去吗 ?”
这条消息来自一串陌生的号码,但头像显示是一个年轻女孩,穿着开满大叶紫薇的长裙,披散着羊毛卷长发,倚靠在沙滩椅上,正对着夕阳,仰起一张圆润的脸,宛如一只挂在绿丛间的黑布林,厚唇肆意展开笑容,将无瑕的果核绽放给世界。苏叶认得她——卡尼卡,刚来公司没多久的大学毕业生。
苏叶暂时不愿回想昨晚的事,继续低头嗍粉,但眼前的汤水却成了一汪混浊的湖,不断映出她昨晚的记忆。粉色灯光如霾,电子音乐像爆竹般不断炸裂,闪着烟花的香槟酒瓶穿梭在迷离的高空,狂醉的同事们使劲摇晃、跳跃、尖叫,仿佛要将一整年因赚钱而出卖的灵魂,都在这一场由公司付费的昂贵夜店体验里给补偿回来。苏叶与人群保持着清醒的距离, 站在舞池最边缘,假模假式地跟着DJ(音响师)的节奏,甩一甩胳膊,摇一摇脑袋,眼神漫无目的地飘过雾色里的肉体,扭动的腰、臀,不断泛起涟漪的曲线。忽然,一只手,像鲨鱼一样挤到了扭动的肉体里,像是嗅到了腥味一样,左舔一下,右啃一下,最后,停留在一个印着棕榈叶图案的臀部上,动作那样温和、静默,却还是惊动了整株绿植,大片的棕榈叶摇曳起来, 却怎么也甩不开那只鲨鱼似的手。苏叶认得那只手,那是戴文的手,权力的手,它宛如一条野兽的肥大舌头,时不时就摊在女同事的肩头,摩擦、轻抚。但它从来没有停在她的肩膀上,毕竟那是一块肥沃的肉土,如今经泰拳的操练而硬邦邦。反倒这手会出现在她的办公桌上,按在她打印出来的策划方案,留下一些似是而非的否决审判。但是她不得不服。自从聘请她的主管离职后,戴文就成了她的临时上司。“不要多管闲事。”她听到内心有声音在警告自己,但身子还是借着酒劲冲了过去——“吧唧”一下,她狠狠打了那只讨人厌的手,像是打死一只苍蝇。手缩回了,凝固了,但并未反击,而是向着更深的远方游去,所到之处,激起一片嬉笑。那差一点被吞掉的小绿植安静下来,回过头来, 看着苏叶,露出一张失色的脸,少女的脸——这是卡尼卡。苏叶没说什么,假装刚刚的一瞬间只是酒后的幻觉,两人在火热的舞池里,微微地、悄悄地战栗着。
苏叶抓起手机,回复卡尼卡:“放心吧。职场很险恶,你要自己小心了。以后戴文再欺负你,你就跟我说吧。”当她沉浸在侠义的自我感动中时,完全没有留意到,有个人正在靠近她。
那人身材精瘦,略微驼背,在盛夏却穿了毛绒外套,棕色的,走起来飞快,胳膊摩擦衣服,发出噗噗的闷响。他在苏叶对面坐下,一片倒影就流泻在她的碗里。她并没有因此而抬头,正在用后牙大力嚼着一坨猪颈肉。男人对她说话了:“你要……咬人……吗?”
他的声音好像在喘气,“嘶哈嘶哈”的,不清楚。
苏叶这才抬头,只见眼前的男人戴着一顶渔夫帽,帽檐下露出几缕灰褐色发丝,鼻头上架着一副奇怪的黑色墨镜,眼镜框比脸颊还宽,并在脖颈裹了一层黑纱,裹得很靠上,遮住了嘴巴。
“你说什么?”苏叶问他。
男人向前探了探,苏叶下意识地往后躲了躲,整个后背都贴在了椅子上。
“我是你之前……救下的那只狗……我必须帮你……去咬一个人……”
苏叶感到鸡皮疙瘩起了一身。她想迅速起身离开,但又没有动弹——也许出于好奇,以及估计他那个瘦弱的身板打不过自己的底气。
“你在说笑吗?你明明是人。”
男人四周望了望,他们就坐在店铺最角落,她身后是墙,附近的餐桌还空着, 老旧的空间里并没显露任何监控摄像头。他摘下墨镜,露出一对眼睛,它们被挤压在一起,呈扭曲的波浪;然后又扯下纱巾, 露出一张大嘴,嘴角边贴了几张创口贴, 一对尖锐的牙从下嘴唇里冒了出来。他微微张嘴,跌出一条舌头,发出“嘶哈嘶哈”的声响。
苏叶吓得凝固了。
“我有时是人……有时是狗……你救了我……我必须帮你咬人……这是规矩……”
说着,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狗爪形状的牛皮纸卡片,上面印着一个二维码。
“你想好了,就扫描这个卡片……告诉我……”
男人走后,苏叶还僵在椅子上,等清醒过来的时候,碗里的汤都被空调风吹凉了。她掏出手机扫了扫那个二维码,还真的弹出一个网页,蓝地白框的表格,可以直接输入文本,以及填写个人资料。
这个过于简陋却又非常普遍的页面, 将苏叶从恐慌中拉扯出来,她想,这大概就是一个盗走个人资料的骗局,也许提交了表格,我的手机就会被远程控制,手机里的银行账户信息也会被偷。她记得之前在高铁站,时不时遇到让她扫二维码捐款的哑巴。骗徒的手法真是层出不穷。狗怎么会变成人呢?他只是化了妆,吓唬我吧。于是,她将卡片撕成一片一片,揉成一团,扔在桌上。
尽管如此,狗变人的念头仍在她宿醉后的脑子里反复回荡。梦里她也在不断变形,一会儿“汪汪汪”地趴在地上叫唤,一会儿又坐在办公桌前打字。醒来的时候,梦里的一切似乎仍在延续,她的确已经坐在了一张长长的办公桌前,对着计算机,听着其他的同事汇报工作。此刻已经是星期一的早上了。
二
这是一间被三面落地窗围绕的观景会议室。窗外远景是大片起伏的山脉,被沥青公路划出黑灰的弧线,车辆驰骋在其中,好像坐着滑滑梯,上上下下。山下是海,海面泛着青绿,泊着白色的船——与天海相比,显得格外小了,好像只是一块珍珠蚌,嵌在了天鹅绒上。苏叶盯着玻璃外的世界,恍如置身于透明的大棺材,陪葬的还有其他二十多个同事,他们宛如被植入芯片的兵马俑,手指不断敲击键盘,“噼啪噼啪”,同质化的微笑在空气中轮流展演,一串串英文经由声带震动而散播出来。“上一个星期,我完成了周报,交给了客户,在等反馈……”“汇财保险的电视广告在推进中,剧本写了第一稿,但是客户觉得不太好……”“启福珠宝的网红合作项目已经交了第三稿,在等反馈……”“古奇内衣的海报宣传已经到了尾声……”“客户……”“反馈……”“数据……”每一周都在更迭,每一周又在重复,似乎永无止境的循环,将苏叶的魂魄封印于此,贴在玻璃窗上的维多利亚港。然而一听到“下一个,苏叶”,她的脖子便条件反射似的支棱起来,脑袋向着斜前方转移,嘴角被无形的绳索牵引,向上,画出微笑的弧度。嘴巴一张,一串英文便溜了出来。而她的魂魄还在飘,从窗边飘回到了天花板,俯视着桌边的肉身,圆滚滚、肉乎乎,在血橙色的针织短袖衫下,成了一朵向日葵, 冲着主席位上的安德里亚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