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锋
作者: 言九鼎一
郎啸安立在土山顶,站成了一块纪念碑。
阳光通透有力,把每片树叶都锻成闪光利刃,扎得眼睛生疼。厚厚的迷彩服里,汗水在胸前后背淌出,麻麻痒痒,像在书写一串文字。
远处柏油路上,是一列驶出的车队,那里载的是本周第三批移交出去的装备。他目送接装车队穿过树荫爬上山路,又一辆一辆消失在白晃晃的山口转弯处。风吹过,山上草木起伏,仿佛绿色帆布篷在鼓荡披拂。
半个月前,部队接到裁撤命令,编制取消。一个星期前,训练基地人员撤走分流。三天前,基地第一批装备器材移交兄弟部队。现在,基地只剩下八名留守人员:一名干部,一名四级军士长,三位中士,两位下士外加一位军队老职工。
往日的人欢马叫被连根拔起,空荡的营区骤然寂静成一个深坑。变慢的时光散如流沙,只有爬到靶档的土山上,才觉气息通畅。
郎啸安很想抽支烟,如老队长那般吞云吐雾,可他不会吸烟,只是深吸了一口气,整整迷彩帽,转身走下土山。
墙上那只黑猫吸引了郎啸安的目光,他站在树荫里,又静静地打量起来。其实连他自己都诧异,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喜欢上了猫猫狗狗,一瞧就是大半天。
这只黑猫他认识,是老队长石辉救活的一只野猫。
半年前,基地组织干部手枪射击。收队后,报靶的小战士在草丛里发现了一只半死不活的小野猫,准备用铁锹把它扔到墙外。训练基地周边是旷野和山丘,小动物多的是,闯进院里的也不少,早就见怪不怪了。
队长过去看了看,喊来卫生室的下士小朱,又叫郎啸安拿一个麻袋来,说是给猫治伤。郎啸安知道队长喜欢小动物,也没多问,把野猫弄到操场上,用麻袋摁住它的头脚,等着队长做手术。
黑猫太脏了,身上糊满了泥巴与草屑,光找伤口就扒拉半天,最后发现,它除了后腿被弹片划伤外,颈上还有一条大口子,像是被什么东西咬伤的。队长用小夹子夹住棉花蘸酒精给它擦拭消毒,又给它上了药,还用纱布裹上,放进一只弹药箱里,再把木箱子搬到小菜园,让炊事班送些剩饭过去。
郎啸安不喜小动物,即使到菜地去,也不大瞧它。同样,这只黑猫也对郎啸安保持警惕,见他,便把白尾巴梢收起,两只眼睛瞪老大,耳朵像雷达一样转来转去。可一见队长,它就放松了,一瘸一拐地蹭在他腿脚边,像个故意装病的熊孩子。前后不过五六天时间,猫就痊愈了,纱布扯得粉碎,还咬死两只耗子,一下子没了个踪影。
黑猫再回来是一个月后,那次还惹队长发了通火。当时基地又在组织一次打靶活动,但打靶的不是部队官兵,而是开展军地共建的一家事业单位。
一个小领导举枪之后,没有瞄靶,却把枪口转向了左上方四十五度。此刻,黑猫正在土山半腰那棵树上待着。基地负责打靶保障的干部见状,立即制止。那人倒笑道,就是想练练活靶瞄准呢。队长严肃下令,停止一切训练,先整顿纪律,加强安全教育后再打靶。
军地双方领导都不高兴。团领导说,为只野猫至于吗?队长说,这是猫的事吗?这是毛病!不能惯。
那只黑猫倒胆大,几个蹿跳跑到队长面前。这次它又受伤了,两只耳朵流着血,脸上还带着血痕,在队长面前转悠。队长懂黑猫意思,又让卫生室的战士拿来药,亲自给这家伙敷上,黑猫才离开。
队长对郎啸安说,规矩这东西,一破就坏,百补不牢,我都快走的人了,得给你们守住这条底线。可不,队长是工程师,技术七级,论资历,比团长还老呢,到年底就该退休了。
四个月过去,这黑猫又长大不少,黑油油的身子更显矫健,但尾巴好像又变短了,尾梢上一点白,亮得像个小灯泡。此时,它正一动不动地盯着树梢上那只灰喜鹊。喜鹊调皮,先叫两声,在树枝上荡悠两下,见猫不动,它又飞起来在猫的头顶上转两圈,而后忽地下降,从黑猫面前斜掠过去。猫仰首直视,据地不动,如铁铸一般,似是在蓄力又像在走神。
喜鹊越发好奇,又俯冲下来,在黑猫头顶飞出一个“U”形曲线。就在它快要冲到高点时,黑猫突然发力,蹿起两米高,一下叼住喜鹊,身子凌空翻出一个矫健的“8”字,稳稳落到墙上。
刹那之间,生死定局。喜鹊扑扇两下翅膀,再不动弹。黑猫则扭头看了郎啸安一眼,踏着慵懒猫步,跃身而下,消失不见。
郎啸安正在出神,手机响了,是副团长打来的,他现在负责团部留守工作,是他的顶头上司。副团长说,有两个朋友到山里玩,轮胎坏了,要到基地停靠一下,你帮他们修理修理。
郎啸安挂了电话,一溜小跑跑向营门口。门口停了辆红色轿车,被路障挡在大门外,哨兵就守在门边,等着郎啸安走过去下令开门。副团长的朋友大约是等急了,紧摁了几声喇叭。
司机是个短发女孩,摇下车窗,露出墨镜紫衫,嘴唇涂了口红,正有一缕阳光透过照在车上,红光耀眼,如针刺面。郎啸安一股无名火起,像突然变大的金箍棒直捅脑门,冲她吼道,军事重地,摁什么喇叭?证件呢——
我是你们周副团长的朋友——
谁也不行!郎啸安冲战士命令道,先验证件,登记完后再进!他发过火,懒得再理她们,直接进了基地办公楼。
郎啸安刚进楼,就接到副团长责骂的电话,郎啸安,你搞什么搞?部队解散了老子管不住你了是吧?你小子也给我玩势利眼吗?滚回去!
周副团长是个好领导,且与老队长关系很铁,郎啸安一向是敬重他的,只是刚才那通火确实有些邪乎,连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烧起来的。
或许,是因为红色吧。自从石队长牺牲后,他就对红色异常敏感。确切地说,是恐惧红色,特别是近距离的鲜红色。
二
队长是在三个月前牺牲的。
六月上旬,连下两天暴雨。上午十点,基地接到抗洪救灾命令:山中汰常河涨水,汰常镇东堤随时会垮塌,当地干部与民兵预备役人员已经出动。命令基地带相关装备进山保堤,并协助转移村民。
石队长让郎啸安先带队进山,把充水式橡胶子堤和新型膨胀水袋送过去,保护河堤。汰常河一带,基地官兵非常熟悉,河下游沿岸不单是部队经常拉练的地方,汰常镇一个村子还是基地的扶贫帮困对象。
汰常河素日里就是一条溪流,流水充沛时也不过两丈宽,河中遍布青白色鹅卵石,生着一丛丛柳树和丝棉木,天热时往往吸引大批城市游客。
去年上级配发了新式抗洪器材,石队长请示上级后,带着数十名官兵跑到河边实地演练操作,尽管事先划定了警戒线,但还是招来了一大堆围观群众。后来,队长还想再搞一次实地演练,却因当地群众反对而作罢。他们反对的理由很简单——演练影响村民旅游收入。
郎啸安带基地官兵赶到时,河水涨满,河面宽了数倍,一河浊浪像醉汉般左右摇晃,近二十米河堤被掏空一多半。尽管抗洪人员的沙袋像下饺子一般落下,仍然抵不住水势冲击。
郎啸安迅速指挥士兵安置子堤,充水加固,再加上膨胀水袋的配合,暂时挡住了洪水冲击,为村民转移争取了时间。但在运送村民的过程中,又遇到一段山体滑坡,所幸石队长带着三台步履式山地挖掘机到达现场。
道路滑坡地,恰是一个最窄拐弯处,长度不过七八米,若在平时训练,这个工程作业量是小菜一碟,但在此时此刻,这七八米偏就成了鬼门关。
首先因为道路狭窄,三辆机械车只能一辆一辆来。其次是天气恶劣,施工环境极差。
天是黑的,云是黑的,连雨水也黑成一片,雨里夹着石块和泥土,大团大团地冲刷下来,时不时能听到钢铁与石头的撞击声。闪电成片,像烧红的脑神经明灭不定;雷声仿若事先安排好的连环爆破,一声接一声。整个山林都在摇晃,人们似乎是站在一个烂气球上,随时都会炸裂。
不光是后边车辆上的干部群众慌了,吵着要退回去,就连开挖掘机的中士都发了傻,慌手慌脚,连撞了两次山壁。队长穿着雨衣跑出指挥车,现场用手势、喇叭和对讲机交替指挥。
郎啸安有些担心队长,直接冲进滑坡区,想接替开挖掘机的司机,但被队长呵斥住了。其实,即使队长不阻止,他也不敢硬冲了。一块水桶大的石头掉在身前三米处,接着又一块石头砸下来,碎石声轰响,震得半边脸直颤悠,小石块打在钢盔上,溅起满眼金星。
那一刻,整个世界变了形,山变软了,橡皮泥一样扭捏着;挖掘机变小了,像个塑料玩具;但石队长变得魁梧起来,连一向沙哑的声音都发出了金石声。
无数遍回忆,郎啸安都感觉那不是幻觉,自己意识清醒,他甚至特意看了看脚下,确认地面没有塌陷。队长身高一米七八,自己一米八二,队长比自己矮半头的,但那一刻队长忽然比自己高了一头,稳稳地挡在了身前。
终于,挖掘机司机稳定了下来,按照指挥作业,快速掘进,先冲开一条豁口,第二辆、第三辆相继跟进,接续清理拓路。队长做出手势,指挥转移群众车辆通过。
正当郎啸安松一口气的时候,他突然听到一片类似大海涨潮的声音,一股说不上来的压迫感让人焦躁不安。闪电之下,隔着密集雨幕,郎啸安突然看到斜对过山坡上的树木在缓缓下沉,犹如一条潜海的鲸鱼尾鳍,只晃了几晃,就没入了如波浪翻滚的泥石流中。
一场更大的滑坡发生了,与此同时,巨大的崩塌声传来。郎啸安要拽队长撤走,结果反倒被队长推了一把。就在此时,一块大石头不知从哪里飞过来,先砸到身后的石壁上,又斜着反弹到队长胸口上,郎啸安听到了让他骨头发酥的一声闷响,而后眼前就是一片猩红。
队长喷血的那个画面反复闪现在眼前,后来郎啸安他自己都分不清哪是真实哪是想象:队长边说话边吐血,血从鼻子里喷出来,从耳朵里冒出来,连牙缝都往外滋血,连胡子楂都在渗血,血还冒着泡沫,密集而滑黏,一片片的,擦不干,抹不净……
那一刻,郎啸安看到了末日:他站在黑色山丘与火红熔岩间,灵魂麻木,记忆断片,等明白过来后,人已经被救到了运输车上,队长则被抬上另一辆车开向基地。
郎啸安以为自己晕倒了,但战友们都告诉他,你一直很清醒。你与队长一前一后从转弯处冲了出来,险些被活埋。
队长被申报烈士,基地官兵中有五人立功,郎啸安只得到一个嘉奖。郎啸安很难受,他不是难受自己没立功,而是难受自己失去了救灾的最后一段记忆。
据团部事后传出消息:本来机关相关部门要给郎啸安报请二等功的,但在评功会上,有人反映说郎啸安在山体滑坡的最后一刻撇开队长,自己跑了……
他们两个当时处在一个死角,尽管与拐角之外的官兵只有几步之遥,但没人确切看到真实情况,只能是各说各的推测。
郎啸安本来就因为队长牺牲心怀愧疚,再加上这种论调质疑,心下越发难得安生,他知道自己当时害怕到了极点,撇下队长也不是没可能。
郎啸安忍着性子等着,想等自己情绪彻底安定,恢复记忆。但记忆还没有恢复,却等到了部队裁撤的消息。部队陷入忙乱,再没人提起救灾的事了。
郎啸安是助理工程师,属技术人才,本来是第一批分流人员,战区某保障基地有意要调他过去,但郎啸安不想走,他愿意留守。而那个保障基地总部位于大城市,条件好,发展空间大,多少人挤破脑袋还去不成呢,他不去,指标立即就被抢了。
郎啸安的想法很简单,在基地站到最后一班岗,把那段丢失的记忆找回来。
三
郎啸安戴上墨镜下楼,见两个女孩正在察看车的左后轮胎。他径直走过去,察看了扎胎情况。一段螺纹钢筋扎进轮胎沟槽里,外露截面磨得雪亮,打眼一看就知道扎透了。
需要补胎。郎啸安让她们把车上贵重物品收拾一下,自己把车开到十六号库,亲自动手卸轮补胎。实际上,这种活儿完全可以交给手下,但他为了补偿刚才的冒失,决定自己干。由于修理库房是军事区,她们不能进来。
前后不过十分钟,郎啸安便补胎安装完毕,还顺便为她们检查了一下发动机、制动液,又把刹车片紧了紧。
谢谢郎队长,这么快的速度。紫衣女孩突然又想起什么来,问,队长,请教一下,汽车电子屏经常死机是怎么回事?4S店拿电脑测过好几次了,软件、硬件都说没问题,结果还是经常死机。
郎啸安指了指屏幕旁边挂的那个手机架,女孩恍然大悟,说怪不得哩,电子干扰呗。这时候那个蓝衣女孩问,队长,我们能不能参观一下营院,再到靶档上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