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深夜

作者: 程青

我敲开医生办公室的门,吉医生带着一身烟味走出来,里面至少有五个穿白大褂的人在吞云吐雾,空气成了青灰色。他轻轻带上门,站在走廊里跟我说话。

“CT(计算机层析成像)我看了,问题不大。”他就像是先给我吃一颗定心丸。

吉医生四十岁出头,刚从美国进修回来不久,把他介绍给我们的是我们家几十年的老朋友、麻醉专家米医生,说他是临床经验丰富的老年病专家,既有前沿的医学观念,用药又很谨慎,而且还很有人文情怀,连医生自己或其家人病了都会找他看。米医生特别强调说:“医生心目中的好医生和外界认为的好医生不太是一回事,不懂行的和不了解的人听见名头大的就以为是高水平的医生,我们同行之间是要看真功夫的,别的事情马虎点不打紧,看病甚至救命那是含糊不得的。”米医生这样推崇吉医生,没见到面我就对他心生好感。和吉医生打过几次交道后,我觉得他还有一个优点,就是说什么都很清晰肯定,给的建议十分明确,不像有的医生模棱两可。我姐姐露白跟我有同感,她和我一样对吉医生非常信赖。所以我们跑了好几趟,费了些周折把父亲的医疗关系转到了这家医院。

这次住院,用露白的话说是老爷子定期保养。天气转冷,父亲精神有点萎靡,反应比之前迟钝,睡眠也不好,经常夜里十一二点还瞪着眼睛坐在沙发上发呆,或者是早早上了床,却通宵干咳叹气,吵得别人无法睡觉。吉医生在给他做了一系列的检查之后说,以我父亲虚岁九十岁的高龄来说,他的身体状况还是相当不错的,虽然有糖尿病和高血压,但目前血糖和血压控制得都很好,前段时间咳嗽,也就是支气管发炎,这是慢性病,主要靠调养。至于我们认为最大的问题,父亲患的阿尔茨海默病,是典型的渐发性疾病,年纪大了脑子退化是正常现象,也是自然规律,就连健康的人也会随年纪增长变得健忘。再说他这个年岁了,也不用上班工作,记不住事情头脑糊涂对生活影响不会太大。

此刻,从病房敞开的房门能看见父亲斜靠在床头,穿着蓝白条纹相间的病号服,正戴着黑色方框老花镜捧着平板电脑在打游戏,他玩得很专心,陶醉的神态就像一个青少年。他玩的游戏都是简单的,以前是《俄罗斯方块》《泡泡龙》《贪吃蛇》,后来是《开心消消乐》,设的都是最低的层级,即便这样他也“死”得很快,好在立刻就能“复活”,几分钟就能在生死之间跑好几个来回。现在他玩着的是抓鱼,就是那种有人给自己家的猫玩的游戏,我家保姆大姐百香说是她让他改的,因为打不好他会跟自己急。吉医生认为父亲能打打游戏是非常好的,锻炼手脑配合,尽管这对健康的作用有多大不好估计,至少精神愉快。但我们其实也不知道他是否真的愉快。有时他打不过去,便很不耐烦,狠狠地把平板电脑拍在桌面上,好在这两样东西都算结实。有时他打着游戏便昏睡过去,脑袋歪在被垛或者椅背上,嘴角流着口水,好几次把百香吓坏了,她用手背去试探他有没有呼吸。越来越多的时候他闷闷不语、郁郁寡欢,因为轻微耳聋又不愿意戴助听器,我们其实也有点怕跟他说话,倒是百香喜欢跟他闲聊。听他们东拉西扯说得驴唇不对马嘴,我不觉得好笑,反觉得心酸。父亲退休前是大学教授,教古代文论,出过十来本学术著作,虽不是知名教授,他却一向自视甚高,认为自己饱读诗书,认识和见解都比同行要高,在他的心目中自己的学术成就肯定是远远高过他的声名的。如果在他头脑清楚的时候,要他跟一个只上过三年小学的保姆谈笑风生是绝无可能的,以前家里来了钟点工他会躲进书房,让别人去支应。吉医生远远地望着他说,老先生现在情况尚好,身体没有大毛病,这是很正向的,值得庆贺,虽然出现了一些混乱期的症状,但还没到极度痴呆期,那是全面衰退的状态,甚至会便尿失禁,生活完全不能自理。“人体是一个复杂而精密的机器,也许说是一个小宇宙更准确。身体好、情绪好,或许能延缓衰老和某种内部的坍塌,加上药物的控制,希望不要走到翻车那一步。”吉医生说,“照顾好他比治疗更加重要。”

当天就可以出院,父亲看上去很高兴。其实住院还是出院都不由他决定,我们只不过是象征性地告诉他一声,象征性地征求一下他的意见。这天姐姐从上海回来探视,正好接上父亲一起回家。看到露白,父亲格外高兴,从小她就是他的心尖子。这天堂弟岩朗也来了,他博士毕业,刚刚在北京一家律所找到工作。看见他出现,露白意味深长地一笑,岩朗见到她有点意外,也似乎有点惧怕。父亲突然大声朝我们姐妹说:“你们两个别欺负岩朗。”他就像要给岩朗撑腰,而且这句话他说得声气很足,一点不像是一句糊涂话,却让露白和我十分尴尬,包括岩朗也是一样。

父亲笑容满面地握住岩朗的手,叫露白和我去拿糖果给他吃,我们只好跟他说这是医院,回家再拿。父亲没有坚持,岩朗站了一会儿就走了,走前放下一个信封,里面是一千块钱。

露白两个手指捏着信封,塞到父亲的上衣口袋里,脸上露出嘲弄的微笑,笑容里甚至还有一点鄙薄。姐姐和姐夫在美国留过学,后来他们一起去了加拿大,在那里挣了不少钱。姐姐对娘家一向大方,大把给钱,装修房子,买这买那,一副财大气粗的样子。其实父亲有退休金和公费医疗,她给的钱他让百香拿到银行去存起来,说清楚以后要还给她的,我当然明白他这话是冲谁说的。因为有金钱作为纽带,父亲对姐姐的感情越加深厚,什么时候说到她都是眉开眼笑,幸福之情溢于言表。不管她在不在跟前,他时不时要提起她,车轱辘话来回说,典型的病态表现。而我在他那里是无足轻重的,许多时候他会叫我露白,我不知道他是口误还是错把我当成了姐姐。我当然不会介意,我怎么会跟自己快九十岁的父亲较真?然而露白和我不一样,她还跟小时候一样拔尖要强,还是那种眼里不揉沙子的脾气。她才不会像我这样息事宁人,高兴不高兴都放在脸上,该说不该说的话她都会无所顾忌地说出来,我们一家人对此早已习惯。姐姐从小在家受宠,却敌不过在她眼里完全是外人的叔叔家的儿子,这是令她非常愤懑和郁闷的。父亲怎么说都是个体面的知识分子,但他仍有浓厚的重男轻女的思想,一直为自己没有儿子这件事耿耿于怀,他对自己弟弟唯一的儿子岩朗格外喜欢,也许说喜欢不够准确,应该说器重。露白对此极为不满,和父亲吵过闹过。她对岩朗的这点钱显然是看不上的,我也清楚她尤其不喜欢岩朗像个入侵者一样来掠夺父亲的爱。

露白回来之后家里一切便要由她来做主,包括鱼是清蒸还是红烧,晚饭是吃米饭还是喝粥。虽然这是父母的家,妈妈和父亲离婚之后是父亲的家,我来是客人,她来也是客人,我在这个家里的时间比她要多得多,自从父亲病了以后,我几乎天天住在这里,可她仍然认为在这里她才是主人。她不喜欢通风,喜欢窗户紧闭,经常大白天要拉上窗帘,她说这样安静,让人放松,我们也只好跟着她适应空气不流通的幽闭。她既怕冷又怕热,稍冷或稍热一点就要开空调,毫不夸张地说有时她上午开暖风下午开冷风,简直就像抽风一样。她还有种种讲究,比如洗过的盘子不能有一点水渍,卫生间的地面不能有头发,常用的东西必须归位,柜子里的油盐酱醋瓶子都要摆得整整齐齐,谁若做得不到位一丁点都会被她毫不留情地责备。她说话行事是那样当仁不让、理所应当,好像天生就是这个家的领导。在我面前她从来都很有权威,我觉得不仅仅是因为她长我一岁,更多的是因为她的心理优势,而她之所以具有那样的心理优势,当然是因为父亲对她的宠爱。妈妈倒是一碗水端平的,对我们两个基本一视同仁,对谁也没有偏爱。很小的时候我就发现,其实妈妈不爱我们,她只爱她自己。比如她订了半磅鲜牛奶,只是她自己喝,我们三个都没有份儿。她常去五星级饭店买奶油蛋糕,也只买一两块,回到家就自己吃,似乎也想不到要让一让我们。她在家是娇生惯养的独生女儿,外公外婆四十开外才有的她,视若掌上明珠,只要她高兴,他们样样随她。小时候露白和我跟妈妈回苏州娘家,外婆外公眼睛里只有他们自己的女儿,对我们这两个外孙女完全是视若无睹。尽管我从没听父亲说过什么,但我猜测他一定是受到了冷遇所以不去外公外婆家。妈妈在家里任性跋扈,而父亲对她却是恭顺礼让、纵容有加,即便她冲他发火,明明不关他的事也迁怒于他,他也从不辩白,更不压制她,总是笑呵呵由着她发作。从小我看得心里既生气又着急。长大之后我才明白父母各有苦衷,怎么说呢?他们的婚姻可以肯定地说,不太美满。

父亲比妈妈大了整整三十岁,他曾是妈妈的任课老师,但因为妈妈选课之后转了系,他并没有真正教过她。父亲认识他眼中这位聪明灵秀、美丽无双的女学生之后对她进行了狂热的追求。为此,他离了婚,调了工作,一度从他热爱的教学岗位转到了他并不擅长的行政岗位,经过一番曲曲折折甚至说是饱受磨难的过程,才终于和她结成夫妻。我看过一帧他们新婚之初的合影,父亲虽然已经年过半百,仍然英俊潇洒,刚刚二十岁出头的妈妈眼眸清澈,腰肢纤细,就像一枝初放的海棠花,他们并肩站在校园的一处古建筑前,强烈的阳光照着他们,令他们皱起眉头,两个人似乎都面临着巨大的难题。

从露白的身上我看到了妈妈的影子,她真的是越来越像妈妈了,不但长相酷似,行为举止、处事方式、说出来的话和下意识的反应都会让我恍惚觉得她就是妈妈,只不过是小一号的妈妈。妈妈一米七,腰细腿长,随便往哪里一站就气势一丈八,她不用开口说话就很吸引人,在人群里能被人一眼看到的。我小的时候觉得她“显眼”,长大了才懂得那就是个人魅力。露白一米六,娇小玲珑,气势一点不输妈妈,甚至比妈妈还足。这大概跟她一直做管理有关。她走路带着一股风,眼睛像鹰隼那样锐利,而且有什么话就说出来,不大顾及对方的感受。她比妈妈有过之无不及,妈妈不怒自威,她是脾气很大。她经常对父亲抱怨,无论是模样还是声音,都像极了妈妈。有时恍惚间我觉得妈妈并没有离开这个家。露白对父亲说话非常尖刻,不知她哪来的这个特权,当然也包含着撒娇的成分,我以为父亲听了会生气,然而他却乐呵呵的,要么唯唯诺诺像个孩子,要么一副全盘接受、从善如流的样子,我吃惊地发现他竟然像是很享受露白对他的责难。我不知道父亲是否像我一样,能从露白身上看到妈妈的影子,他看露白的眼神和看别人不同,欣赏、喜爱、醉心、依赖,都是带着很高的热度。不管露白说他什么,他都甘之如饴,沉浸在受虐的幸福中。每次看到他那副样子,我会觉得自己纯属多余。

露白这次回来除了例行探视父亲,她还要做一件大事,就是清理家里妈妈的物品。我不知道她是怎么起了这个念头,或者说是如何下了这样的决心,在我看来这可不是一件轻松的事。多年前妈妈就离开了这个家,她和父亲离婚后嫁给了她的大学同学,再嫁之后,她和丈夫唐叔叔去塞浦路斯定居也有七八年了。在妈妈去塞浦路斯之前我只是在地理课上听说过这个国家,印象中它是太平洋上的一颗明珠,查了书才知道它是位于地中海的一个岛国,虽然在地理位置上属于亚洲,但在历史、文化、政治上却是欧洲的一部分。相传这里是象征爱与美的女神维纳斯的诞生地,有着浪漫不羁天性的妈妈和这个地方实在是太对景了。我在网上看到这个国家移民条件宽松,三十万欧元购房即可获得永居身份,而且“无须资产来源解释,一人申请全家获签”。看到“全家”两个字,我不由哑然失笑。这两个字已经不是指妈妈和我们。妈妈走了之后就没再回过这个家,来北京她也是住酒店,她和我们的联系越来越少。我问过她留在家里的东西怎么办,她说随我们怎么处理,她都不要了。说心里话,令我多少有点惊讶,我真心佩服她这么放得下。

妈妈的东西太多了,衣服、鞋子、围巾以及各种各样搭配衣服的首饰、手袋,还有书籍、摆设、照片等等,装满了一排衣柜和三只书柜,也散落在家里的角角落落,几乎占据了整个房子。以前我怎么没有发现,可能是习以为常吧,等动手收拾,才知道这是一个浩大的工程。露白从网上约了两个钟点工来做帮手,钟点工进门之前她跟我要了车钥匙,没说去哪里,闪身就出门了。等钟点工走了她才回来,看见家里比她走时还乱,瞬间就耷拉下面孔。

露白要我改变策略,只拣有用的东西装箱,剩下的全都闭眼扔。可是我不知道怎么区分有用还是没用,在我看来都是很不错的东西,而且都有用。我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对妈妈的东西充满了艳羡,妈妈的每样东西我都充满回忆,我爱它们,每样都爱,如今它们面临被丢弃,我心中的那份爱还带上了难言的疼痛。

我不让露白再叫钟点工,也不要百香帮忙,就自己一个人归置。我整理得非常缓慢,实际上就做了一件事,把妈妈的东西擦拭干净,然后小心翼翼地放进箱子。露白对此十分气恼,说看不得我磨叽,也受不了我把说得好好的断舍离变成了温馨甜蜜的怀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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