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海图

作者: 林森

高空轰鸣与气流震荡并没有让方延额头滴汗、手心冒水,他已经六十八岁,超长航线又极为耗人,但归国的念头如一台超级发动机,给他提供不竭的动力。去国数十年,他以为自己再没有归来的机会了,他以为故土所有的景物都已是幻想中的虚无,可此刻,飞机正在向着念念不忘的故土而去。当飞机进入中国境内,早被忘却的熟悉感,在体内复活——身体的记忆精准、猛烈、力大无穷,远远超过精神的铭刻。归来的飞机降落在广州白云国际机场,在一九八六年,这里有中国为数不多的国际航线。他离开中国已经四十三年,从机舱内往外看,涌起的倒并非浓烈的乡愁,而是深深的疑惑:山水、流云与空气,也自带口音?这些年,在英国、在美国、在某座已经忘却名字的港口城市,他也曾看到山水连绵,可怎么看,都不是中国的山和水。他仔细辨别,又没发现到底不同在哪儿。一样的高坡隆起、一样的枝叶遮蔽、一样的花草弥漫,组合出来,却不是带着方块字的山;一样的河道蜿蜒、一样的落霞铺满、一样的水珠飞溅,也只能连缀成字母词汇的水;云也是,异国的云,从不会暗示某场午后的雨或暮晚炊烟;空气也如此,闭上眼睛,只靠鼻腔里的味道,便能清晰地分辨出身处何处——方延觉得,这并非他独有的绝技,而是所有去国离乡者皆备的身体本能。中国改革开放后,从广州去往海口的班机增加,否则他还得乘坐汽车,慢慢摇晃,再转轮船才能回到海南岛。运气还不错,竟然今天就有直飞海口的航班,竟然还赶得及买票登机——他不得不把这理解为冥冥中注定的幸运。他其实早做好在广州逗留几天的准备,作为一个在外漂泊数十年的人,看到的有关中国的为数不多的新闻,其中很大部分都是关于广州的——这里,毕竟是改革开放的前沿。

一九四九年以后,中美长期未建交,方延的回乡梦越来越稀薄遥远。忽有一日,美国的报纸上铺天盖地都是尼克松访华的报道,残梦死灰复燃,可世事仍像中美之间击过来切回去的那个小小乒乓球,总没一个准信儿,谁也不知道那球最终的落点在哪儿——这些事还不能对任何人讲,把他的心悬着,摆来又荡去,他仍没有等到回去的机会。转眼又七年,邓小平访美了,其戴着宽边牛仔帽的照片占据了很多报纸的头版,他九日的行程在电视新闻中被一帧一帧分解、阐释。邓小平的笑意里,全是故土准备敞开胸襟的决心。方延觉得这一次不一样,他没有接受当地华人团体的邀请加入夹道欢迎的队伍,以求目睹其风采,可他不断紧盯着报纸和电视,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他知道,任何一个细微处,都可能隐藏着他能否归国还乡的信息。他不由得掌心冒汗——这紧张让他犹如再次站在那只小小的救生筏上,仰望着四周无际的汪洋,前途未卜。邓小平访美的九日里,方延都是在高度紧张中度过的——如果时间再长一些,方延觉得自己的心脏会承受不住。家人把他的一言一行听在耳里、看在眼中,却并不知道他内心的波澜,还不时跟他说笑。妻子倒是知心的,夜里入睡前,侧躺在他身边,不断掐捏着他的虎口,试图让他放松下来。昏黄的灯光下,她缓缓地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这事哪能急?只能看看再说……”他说不出来话。她又说:“哪天回去,我跟你一起。”这是他最大的安慰了,在美国生活数十年,能拥有一个可以讲中国话的妻子,记忆中那弯折的村路、无边的杂草、不远处的海潮声,因妻子的容貌与口音才并未彻底消逝。邓小平访美给他的震荡是持久的,他不断在各类报道中看到故土渴望睁开眼睛看世界、探出手臂拥地球的努力,他一直在为返乡暗自准备。可时光之快让人咂舌,转眼又是七年,他仍旧没能动身,直到两个月前,再次做了那个纠缠了他数十年的梦。

本来做这个梦的次数太多,他已经看得很淡——他站在那只孤独脆弱的救生筏上,四望全是汪洋大海,生还无望,他不知道能熬几天——但这一次又有点不一样,他醒来后,感觉到了某种空茫与失落。他奇怪这感觉哪儿来的,按理说他早习惯这个梦了,这不过是他当年的经历一遍又一遍在梦境里重放。他取出一支笔、几张纸,不断把这次的梦复原。罗列梦里所见,其实也是重返旧日:封闭的船舱、摇晃的船、忽然的爆炸声、船舰沉没、巨大的旋涡、不断滑游、救生筏……那些熟悉又陌生的往事,被一个又一个简单的词铺洒开,他用最笨的方法,把它们一一和自己的情绪相印证,看到底在哪个场景出现了分岔。比对到后面,他身体一个激灵,清楚了那失落感的来源:梦的最后,他站在救生筏上往海里一瞥,在那一刻看到的,不是早已须发凌乱、海盐盖脸的自己,而是父亲。父亲在平缓的海面下仰头看着他,海面的波纹加深了父亲脸上的皱纹——这是和以往的梦不同的地方。

不能再等了……方延当年外出求生,父亲在最后的信里,给他留下一个巨大的谜团,数十年过去,他没有机会去查验解谜,而眼下,不能再等了。各种手续的烦琐超过想象,真正动身时已经过去两个月。本要跟他一同回来的妻子没能成行,一场急性肠胃炎让她住院了,治疗之后恢复不少,他却坚持不再让她随行。妻子苦笑:“我知道,你本就不想我一同回去。”方延并不否认,他始终觉得,这次回国返乡只是他自己的事,计划内并没有妻子和儿女。妻子说:“你别忘了,我也跟海南岛有缘的,当年……我爸……我也想像我爸当年一样,到海南岛走一走的……”“海南岛”三个字让他一愣,像是为了缓和他的尴尬,妻子笑了笑,“也好,你先踩踩点,往后总还是有机会的。到时,我回去跟着你再走一遍。”

方延从飞机舷窗看到了蓝色的海,那就是琼州海峡?奇怪得很,从高空可以看到海底高低不一、起伏连绵,可他当年从海口坐船去香港,贴着水面,却只看到幽深,只看到永不可测之黑蓝。过了海峡,就是海南岛了,脑子顿时空荡荡起来,之后发生的事,在他的记忆里被整段劫走。再次回过神,已到老家文昌。怎么下的飞机,怎么被接上班车,怎么就两眼全是海南岛上的绿色……他后来竟想不起来了。出机场后,接机的是家族里的一个堂侄。接到县里侨务部门的通知后,家族里的人讨论过,年轻一辈几乎没听说过这么一个人,年纪大一些的也记忆模糊,以为方延早已死去。他们只知道他曾在中国香港的英国货船上营生,具体事宜并不清楚,后来那艘船的公司来过一封英文信,家里打听好久,才问到懂英语的人,信中大概说他已经出事死去,但又不是那么确定。那时,方延的父亲母亲都已过世,那封信也不被重视,没人真正在意那信里说了什么。那时兵荒马乱,又是抗日又是内战,好不容易一切尘埃落定,数十年下来,连消息都没一点的人,早已从家族之人的记忆里消失,哪知忽然说要回来,族人疑惑之余亦是手足无措。文昌是侨乡,前往海外营生的人极多,华侨归来近些年已是见怪不怪。在侨务部门见到方延提交材料上的近照后,比方延大三岁的堂兄方振成搜索记忆里的残存,和证件照的眉目进行比对,他拍拍胸脯,也把自己眼角的泪拍飞:“是我们家的人。”之后,他安排了一位脑筋活络的年轻人在侨务部门了解相关手续,亦负责在方延回岛之日把他接回文昌的祖屋。

方延不能不搅动记忆,来和眼前的情形对照……真回来了吗?村子当然是陌生的,所有的建筑都焕然一新,可又有着隐隐约约的熟悉,因为那些房子仍修筑在原来的地基上。自己家在东北角,他凭着记忆往那个方向寻去,只找到了倒塌的屋墙、屋内长出的比人还高的杂草。这房子让他心中翻江倒海,倒塌的墙壁犹如一个重播键,不断把少年往事翻出。此时,村人从各家各户出来,散落在路边,是围观,也是在“欢迎”一个“已死之人”的归乡。方延不敢看他们的脸,那些人里,有他从未见过的年轻人,也有和他有过交集的老人。锣鼓声稀稀拉拉,有唱戏的声音夹杂其中。

——自己去香港后,父亲母亲后来的日子怎么样?

——哥哥后来是否回来过?

——这房子倒塌于哪一年的台风暴雨?

……这些难解的问题,凝结成水,冲灌他的眼睑。族里的人也围了过来,却不知道怎么开口。只有一堵墙还未倒,梁木散落,腐败朽坏,霉味凝滞。在人气散尽后,杂草从一切可以生长的缝隙冒出,占领了屋内的空地。方延在乱草中寸步难行,他细细打量,眼前时光倒流,所有的杂草缩回地下,倒塌的墙体重新立起,空荡的房内溢满争吵与欢笑。倒是有一处地方没有被杂草完全侵占,方延伸脚前探,移步过去,脚底坚硬,原来是数块大石平铺在院子的地面上,一些细草从石块的缝隙钻出。光滑的石块,植物无法侵占、掀翻。少年时感受过的眩晕穿山越海侵袭而来了——很多个夜里、很多个黎明之前,父亲在这里手把手教他拳脚功夫。记忆的细节刻在骨血中,当父亲逼迫他保持某一个动作不变时,眩晕便会袭来——他脑袋空空,仰望着的天也开始变换颜色。他和父亲经常站桩的位置,磨出两片轻微的凹痕,那么多年的风雨冲刷也没能磨平。他轻轻踩上去,像钥匙插入锁洞,开启了记忆的院门。

“先去祖屋吧。”堂兄方振成站在荒草之外,把他拉回现下。

方延跟着,锣鼓和地方戏的声音在变强。祖屋里阵仗齐整,他这个归人需要去完成一个仪式——告知祖先,他并未死在他乡。漂泊近半个世纪、在这个村子认识他的人所剩无几之后,他回来了,得给祖先一个交代。堂兄方振成隐约记得,四十几年前那封英文信寄回来时,没人看得懂。几个月后才问到隔壁村一个读了洋学的青年,他翻译了一下那封信,讲得也含混迷离,隐隐约约说方延已经死在海上之类——估计那小子也没把洋学真读懂。既然死了,该表示的也得表示,家族里给他立过一座空墓,请来做法事的师傅以各种仪式召唤他的灵魂归来。仪式完成之后,师傅并没有显出以往完成一件法事的放松,而是心事重重,问及原因他也是支支吾吾。很久后,才在各种传言中知晓,说是师傅当时招魂,却并无感应,故而在念咒语、挥木剑、贴道符之时,显得忐忑不安。那师傅没有明着说这事,却在某次醉酒后透露了口风,说是方延葬身万里之外,感应微弱,没能把他的魂召回祖屋。此时再提及此事,方振成苦笑不已,当年那师傅醉后说的“没感应”,现在看来倒也是“真话”,只是感应稀薄并非由于远隔重洋,而是方延仍然存活于人世,自然无“魂”可召。

祖屋的位置没变过,也没有大拆大建,只是在原基础上修修补补,仍散发着半个世纪前的旧气息。敲锣打鼓的、唱戏的队伍是族里请来的,他们在班主的指挥下,在庆典或葬礼上演奏着不同的曲子。香烛、纸钱的味道在祖屋里缭绕,村人从各个角落围拢过来,观看这个美国归侨。族里的男人全都聚齐了,有三十多位,这些人大多比方延小,他全不认识。少数几位比方延大的,他走上前去,盯着一张线条交错的脸,沉思半天:“二叔?”

老者点点头,泪涌出。方延扶住二叔。

方延又细看旁边一位,拿捏不准:“瑞爹?”

“瑞爹”摇摇头,方延这才脱口而出:“江爹!”江爹抬起枯枝般的黝黑手指抹眼角,这姿势太凌厉,看上去就像自挖眼珠,方延拍拍他的背。方延能认出来的,只有四位比他年纪大的父辈;和他差不多大或比他小一些的族里堂兄弟,方延当年离家之前当然熟悉,奈何近半个世纪的时光消磨,面目和记忆全都迷蒙。倒是有一位小辈,方延看了一眼,便说:“你是财哥的崽?”这后辈喊起来:“延爹,你怎么知道的?”方延笑了:“你跟你爸年轻时一个模样,他当年跟我关系好。对了,你爸呢?”后辈眼圈一红:“不在了。快十年了。他长年出海捕鱼,后来骨头缝跟针扎一样,痛得受不了……就……”方延伸手,捏捏他的肩,不再细问财哥到底“就……”怎么样了。

“时辰到……开始!”班主的声音不大,却有着极强的掌控力,锣鼓暂停,时不时甩出几句地方戏暖场的“演员”也停下演唱,细听指挥。班主让族人按辈分、年纪大小顺序排好,准备举行仪式。此时,场面肃静庄严,香烛的味道更让人不得不认真对待此事。可方延越想集中精神,越是心神脱缰,所有的声音都绝尘而去。为了不失礼,方延只能盯紧班主,班主鞠躬他鞠躬,班主站直他站直……他无数次想象过重返故乡的画面,却绝非眼前的光景——透露出某种说不出的荒诞。是的,荒诞。他闭上眼睛,尽力平复自己,这很难,可也得去做。

香烛、纸钱燃烧的浓烟烈气让他鼻尖颤动,也令泪珠冲破眼睑。

再回过神来,班主已带着队伍走了,族人也退出祖屋,聚集到方振成家的大院子里。那里摆了十余桌,族人以及邀请的一些村人要聚集欢宴。是该欢宴,族人欢喜一位亲人的死而复生,方延欢喜魂兮归来——这少小离家老大回,这笑问客从何处来,这半个世纪的光阴似箭箭穿心。方延在祖屋里待了许久,中间有晚辈来喊他三回,堂兄方振成也叫了两次,方延都不太应声,他确实需要一些时间消化消化。外头天色已黑,屋内纸钱早已化灰,蜡烛烧尽,线香的点点光斑犹如夏夜的萤火虫,时明时灭,喝酒、欢笑的声音传进来。不远处就是大海,夜风夹带着腥咸味,族人们欢迎他归来的酒宴如同摆在海面之上,被月亮引发的潮汐所掌控,漂浮摆荡,似梦似真。

最后一根线香熄灭,方延走出祖屋。他准备问问堂兄,父亲母亲的墓地在何处。不管离家多远,不论荒草如何嚣张,蔓延、笼罩、遮蔽了那两座土堆,又或者土堆已被时光之刃削平,未在尘世留下显眼的痕迹,他都得马上去看看。村里没有电灯亮起,手电筒还是稀罕物,也不管了,点一盏马灯或一根火把,火光会引路,把他带到荒草蔓蔓之地,把他带到荆棘草叶划破衣裤在肌肤上留下血痕之地,他要在父亲母亲的坟前,洒下三杯水酒、两行热泪、一串哭声和半个世纪的悲欣交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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