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火
作者: 沈念一
五月的最后一天,我去亮灯村报到,陈保水见面说的第一句话是,撑腰的人来了。我顺势拍拍他的腰,笑着说,这腰没人撑也蛮硬。傍晚他陪我沿亮江溪走了两个小时。这是个老渔村,一条看不见尽头的溪流穿村而过。他像导游,一路讲个不停,说溪水直接流进洞庭湖,四季可以游泳、捉鱼罩虾,“亮江”人们叫顺口了,外人却错把一条溪流当成了江河。又说到他十一岁那年夏天,长江过洪峰,湖里涨大水,过了警戒线,半夜水倒灌进来,往低处漫,一觉醒来,淹了不少周边田地,但村里人没事,家家户户都有船,大伙把家搬到了船上。
亮江溪也可以说是条河,湖区这样的河汊沟港多,宽处十几米,窄处也有两三米。沿岸建了三座风雨桥,桥上有长椅,带孩子的老人、妇女,没事的时候就坐在桥廊上看风景。风景多少年没变过,但生活在这里的人,过去沿水迁动多,来来往往有人气,现在老人老了,年轻人离开了,村子就有些灰暗,死气沉沉的。
陈保水是在外务工返乡的“渔三代”,春节前才上任的村支书,一九八四年生,左眉间长了颗肉痣,抬头纹密麻麻的,看起来比大几岁的我还显老。我们很快处熟了,说话做事有了默契。我拍过他的腰后,他的背似乎挺得更直了。在他心里,他想带着村民过好日子,我是来给他撑腰的。有次喝过酒,我夸海口,我也找了个撑腰的。他很欣喜,问是个什么大官。我说,不是大官,但比大官有名气,是位知名教授。在陈保水的惯性思维里,村里最缺的是钱,有钱腰杆子就硬气了。我说,钱是重要,更重要的东西是多少钱也买不到的。我让他在网上搜曹毅环的名字,他一搜果然有各种新闻链接,就催我赶紧把这位高人请过来。
曹毅环是我的同门大师兄,农大的教授、博导、专家,头衔能写半页纸,四处行走,讲学授课,离登《百家讲坛》一步之遥那种。那时导师经常把他的刻苦发狠和聪灵悟性拎到其他弟子面前赞美,爱意浓密,让人羡慕嫉妒恨。他是硕士毕业留的校,又到北大读了个脱产博士,据说他是导师多少年第一次找校长开口要的人。
业界对这位师兄褒贬不一,有人说他通达事理本质、敢说真话,也有人说他罔顾现实、纸上文章,但这些评价丝毫不影响他这些年如日中天的声名。天下乌鸦大同小异,哪个行当不是摸爬滚打,不是多年媳妇熬成婆?导师八年前病逝,农村农业改革研究这块阵地的旗帜,慢慢就是他扛起来了。有几个铁杆公众号,连篇累牍推介他的现代乡村营销理念,我浏览之后,心里有怪怪的感觉。大众传媒和自媒体发达的时代,各行各业都在蹭流量,有同门说他滑腻了,走离正道,剑走偏锋,但看到点击量和粉丝拥趸,成败论英雄,大家叹着世道,也就不便打击他了。人家出席各种活动,帮人营销,也营销自己,互惠双赢。吃酸葡萄的人总是感慨,成功者画的任何圈都是圆的。
下乡前一天,原本他答应给我饯行,临时出差取消了。我在电话里给他备底,我在亮灯的事情,就是他的事情。他当然不会推托,笑呵呵地鼓励我,凡事既要规划先行,也是草鞋没样,边打边像。他又说,一个人、一件商品、一个村庄,都大有营销文章可做。话初听有点像忽悠,一深思是那个道理。我到亮灯后思来想去,发现顶层设计的事延误不得,也势在必行。我得自己搞清楚,亮灯未来是朝哪个方向前进,但这不是件简单的事。我也容易脑子发热,急火攻心时,有事没事就让他支着儿,明面是找他讨教,暗中是想他出手相助。说句真心话,我们一群人从省城下到村里,有的原本是乡里伢子,哪个不想干出点模样?有的把自己当作本地干部,设身处地想着解决现实难题。
曹毅环是个大忙人,平时应邀讲座、课题调研、会议评审,飞来飞去,前不久又喜事临门,接任新院长一职后就更忙了。他被我逼急了,就允诺推荐一个弟子,是位女博士。他并不详细介绍女博士的成长历程,我更加忐忑,直接质问他为什么不亲自出马。他说,你要相信我,不需要我介绍她,你慢慢接触后就会了解她。我不依不饶,还是觉得没他不行。他说,小村国是,全国一盘棋,乡村积聚了那么多力量,前面的脱贫难题翻了篇,过渡到乡村振兴,有人欢喜有人忧,这是更高难度的挑战,我们不妨用用新人,新人有新办法。最后他油皮地说,凡事你去信,信了就能成。
二
转眼到了九月,我周末回城,特地去了趟后稷园。后稷园大树成荫,虽然开学人来车往,喧声不断,但临街有两幢新楼遮挡,把吵闹屏蔽了,拐进来就像到了另一片天地。那幢有百年建筑历史的传习堂,几经修葺,老旧气息挥之不去,几间教室灯火明亮,偶有声语,也是如昆虫私喁钻入尘土。
我上次仔细走进这园子的时间忘了,多年前的大学青春是在这里度过的,回忆有不少,只是被自己掩埋而已。讲座早开始了,曹毅环眉头微锁,双手撑在讲桌上,像在用力推一块巨石。这是他多年来没变过的讲课姿势,手撑累了,或者需要板书某个关键词,他才转身,继而双手插进裤兜走来踱去。每次我策他时,他就替自己辩解,西西弗斯才是最幸福的人,可他成不了。
我在后排找了座,开了半下午车,有些犯困,中途打了个盹儿,似乎记起些故人旧事,又是个很混沌的梦,能确定的一幕是后稷园那棵活了千年的香樟,树皮坚硬得像是穿着一身铠甲,几个恍惚的人影都是树下走出来,又绕到树下消失,粗壮的树身像打开着一扇隐形之门,人人皆可自由出入。有关这棵树的传说,有人考证是王阳明先生经澧水入湘讲学,亲手栽植,但树原是栽在别处,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一位做湖湘地理植物分布调查的老教授发现,建言移植过来,乃为荫护师生之意,后来成了镇园之宝,也被人叫作“阳明樟”。校方慎重起见,不想担挖古树进城的恶名,只在吊牌上打了两个字——“古樟”。
梦中醒来,我心头闪过一丝惊慌,旋即意识到并没有打扰到别人,就有了莫大的庆幸。眉头皱锁的曹毅环还在滔滔不绝。同门师妹曾说喜欢他这眉头,深邃,起伏,有雕塑感。讲座接近尾声,我往台下听众看,看到的都是后脑勺,心想哪位才是他要推荐的女博士呢。不经意朝隔着走道右前排女生多瞟几眼,一张素净的侧脸,扎着短马尾,过膝的锦灰色长裙包住下身曲线,一双湖蓝色帆布面鞋,笔记本上写得密密麻麻。有那么一瞬间,我眼前浮现出罗琼的身影,当年坐在这里刻苦学习,她和我一次次探讨着朦胧诗中橡树、田园、四季、远方的意象。我也曾有过当画家、诗人的梦想。二十年眨眼就过去了,时间禁不起回忆,回忆的欢欣也是苦涩的味道。我很好奇,现在读农大的学子们,还会去读诗歌吗,真正理解关心大地的有多少?
热烈的掌声终于结束了这场讲座。学生一窝蜂散去,剩下几个还缠着曹毅环,不知在讨论什么。从我的视角看过去,是学生说话多,他倒显得有些局促,大概是不知该如何拒绝并退出这场对话。
站得笔直的瘦男生眨巴着眼睛,语气充满敬意,老师,乡村那种隐秘的社会契约关系,内化为村庄的地方性规范,这种关系当真牢不可破?有的男生说话做事过分柔软,少了阳刚旷野之气,反而令人不适,这一点曹毅环也偶尔吐槽。
换作我,早就明确告知此门不开。但曹毅环永远不会直接拒绝一个人,他宁可表情木讷、双眼发直,让你猜不透他心里的答案。晚上的讲座让他看上去筋疲力尽,我朝讲台走过去,他手臂半缩,五指扣动,像要抓救命稻草般抓住我。他的电脑和书本已经被那位短马尾女生收起来,装进黑色提包。
我假装挤出微笑,扶起曹毅环的后肘,像是亲密交谈,把他请出教室,借机甩掉了那个男生。短马尾女生拎着包紧跟身后,我装作没看到。后稷园的夜色中流动着青草的涩味,时浓时淡,这是我喜欢的。在亮灯的夜晚,我常一个人走在田埂上,呼吸着田野上才有的味道。
走到停车场,女生止步,想说什么,又在等着曹毅环发话。他从女生手中拿过包,像是突然想起来,给我介绍,叶博士,准备推荐给亮灯的人。
女生知道我和她导师关系非同一般,落落大方地鞠躬说,老师好,我叫叶明朗,请你多多指教!我看了两眼,真有这么巧,就是我打量过的教室里的前排女生,突然没忍住就笑了。曹毅环不知我笑有何意,说,你们之前认识?我连忙摆手,初次见面。又朝女生说,我不是老师,我请你导师去喝酒,你可以一起去。她因为我莫名其妙的笑而有些发窘,看了看曹毅环,似乎是征询导师意见。曹毅环不多饶舌,说,一起去吧,你正好和魏书记聊一聊,约个时间去一趟亮灯。
上了车,我从后视镜看到坐在后排的她,坐姿笔直,很用心地听我们聊天。曹毅环长吁口气,说起刚才那紧追不舍的男生,资源环境学院的,想跨科考农学的博士,凡讲座必来,总要提几个三言两语回答不了的问题。我说,资源环境学不是挺好吗?很热门啊,就业方便。转而我问叶明朗,女孩子学什么农,难道真想广阔田野战天斗地?退一万步,以后择业除了高校也没啥好的去处吧。我言下之意是,这么美好的年华,学农可惜了。
叶明朗的回答让我心头一惊,她说,人生定论一说,在现代社会已不成立。留短发的女性都有个性有主见。夜风吹进车内,曹毅环拉合上衣拉链,说,人家博士毕业,转头扎进金融行业,也不是没可能的,你不就是跨界前辈吗?
他说的也属实,大学期间我曾想当画家、诗人,喜欢写写文章四处投稿,学校的神地文学社我算是骨干之一。毕业后,我却进了一家新成立的城市报社,负责文化地理,与我的专业风马牛不相及,后来几家报社合并成立传媒集团,我凭借做记者积累的一点人脉资源,考公务员转入宣传部做起了新闻宣传工作。两年前,部里下去对口扶贫村的一个副处长被调去政研室写材料,临时少了个人,我被抽调下了乡。后来部里联点村转到湘北,分管副部长找我谈话,说我基层工作经验丰富,又是农大出来的,让我带队在村里再干两年,言外之意对将来的发展是百益无一害。我答应下来,也没再去征求家中老人的意见。人到中年,和罗琼离婚后过得曲曲绕绕,日子似乎变窄了,每个人的孤独也远非三言两语讲得清楚,都是为“将来”所累,家里的将来、单位的将来。我郁闷时也飙几句脏话,谁想活在将来谁去,我只想活在当下。几个朋友把酒一喝开,心里也想通了,去就去吧,哪怕就当是一种逃避。
现实又是没法逃避的。去了就得干出点名堂,母亲也这么叮嘱我。下乡的任命文件公示,我第一条信息是发给曹毅环的。他说,文件都下了,我不支持也得支持,抛给你一个思考题:如何建立生机勃勃的城乡关系?我说,这个理论问题是学者研究的。他说,这也是一个实践探索问题,是你要脸对脸背靠背的。下乡干事,有一段日子感觉人变成了一台连轴转的机器,成天应付那些上面要检查的指标和文件,要走家串户,要跑资金项目,要求人办事。日子貌似热闹,说句心里话,我始终没弄明白那个“生机勃勃”究竟要如何去理解去建立。村庄巨变属实,但有的空有器物堆砌,无人气升腾,纵然造就万千景观,不过徒有其表。我不相信曹毅环不知现状不懂我的困惑,但他永远都是乐观主义者。
转了十来分钟,才终于停进学坡路口停车场的车位。与当年不同,农大几经扩招,人车流量剧增,道路几次扩建,不得不把某些路段交通规划成单行线。路两旁都是统一设计标牌的特色小店,青春男女进进出出,校园里吃的花样众多,永远不是一个问题,从店面里飘出尖辣椒的呛鼻味道,两个喷嚏下去精神一振。
我假意讽刺曹毅环,你不邀请我来,母校变化这么大,当年的根据地,都换了面目,认不出了。他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说领导不体恤民情,不深入群众,现在倒打一耙。我笑嘻嘻地说,我哪敢到曹教授的地盘造次,铁打的教授流水的学生,徒子徒孙围着转圈,教授的饭局一般得提前一个月约吧?曹毅环急了,对叶明朗说,毕业以后千万别当公务员,机关里待久了,不是势利刻板,就是油腔滑调。我看到她嘴角微笑,反驳道,典型的以讹传讹,叶博士要以正视听啊。
我们说说笑笑,走进那家叫“朋聚”的老店坐下,人头攒动,声音鼎沸,混着酸菜肥肠和铁板鲫鱼的气味扑鼻而来,这是店里的两道招牌菜。那个曾经忙里忙外的女老板,脸上皱纹多了许多,涂了脂粉描了横眉,半老徐娘。我还记得她素颜的相貌,热情似火,仿佛有使不完的气力。那是创业者前景无限的模样。
看见我们走进来,她左右没瞅到得空的服务员,立即腾挪着发福的身体从吧台后迎出来,动手收拾了一张角落里刚腾出来的小方桌,把我们安顿好。曹毅环盯着女老板的脸,严肃的表情让她有些不知所措。据说这家店在城里开起连锁店了,想当年,也就是从农村进城的年轻夫妻俩起早摸黑辛苦经营。我问道,生意好啊?她笑盈盈地说,劳烦你们的照顾。我又问,还认得出我们不?她蒙在那里。大学城每年数万人来了走了,都要被她记住的话,难度太大了。我接过菜单,点好菜,说,看你还记得不,店子开张做的生意就是我们,一共摆拼才三张桌子。没想到眼前人知道她的历史,她一惊一乍,贵客啊!我让老公亲自做我们家的特色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