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死时间
作者: 徐小斌杀死时间,一切可以重来。
一
我是个邮差,就是你们说的邮递员。
我每天貌似快乐地骑着个破车,奔走在北京西城的几个小区和胡同之中。我的工作服随着时代的改变而改变,从早期的一色绿到今天的绿中带黄,偶尔还套个小红背心,这和我脸上冻出来的褶子相映成趣。
我叫沙冲,是个单身汉。年近不惑,粗通文墨。瘦,不怎么整洁,吃相难看,所以我不怎么和旁人一起吃饭。背着人,即使吃一次肯德基宅急送也能被我吃成一顿饕餮大餐。可惜我牙不好,左边槽牙上下都镶着固定桥,因为年深日久,金属材料已坏,咬任何坚硬的东西都会让那一小片金属翘起来,从而让食物残渣进入牙缝的深处,而右边下牙是个单冠,由于牙医技术的粗陋,竟然把我对应的上牙给硌掉了一块。先前还能勉强混过去,可没想到那颗牙越烂越大,等到我终于下决心在凌晨三点凛冽的寒风中挂牙科专家号的时候,那颗牙基本上已经不存在了。专攻牙体牙髓的专家摇着头对我说:“瞧你这一口烂牙!让我都没法儿下手!”
他只是想他没法儿下手,都没想我这么长时间没法儿下嘴!是啊,没法儿下嘴的痛苦真是世界上最深重的痛苦!我好不容易趴在“佳实红烧肉”没擦干净的饭桌上准备吃一顿二十块钱的丰盛快餐的时候,两边的牙都没法儿嚼。可肚里的馋虫以它强势的姿态蔑视牙齿的功能,致使我呼噜噜地把那一碗冒着香气的肉吞了下去,我没说错,是吞,囫囵地吞,香气还弥漫在我嘴里的时候,食管深处似乎就发出一声不为人知的奇响。然后,如同反刍的牛,所有食物都反了出来,但又不是真正的反出来,而是反在喉咙里上不去下不来,我半张了嘴深呼吸,口涎像黏糊糊的初冻冰激凌,滴溜当啷地落下来,我只好捂住嘴奔向洗手间,却被一状若金刚的男侍一把薅住:“先生,你还没有付钱!”
面对黑铁塔一般的他,我很想说我还没吃完,我上完厕所还会回来把剩菜盘子舔舔干净,但是卡在喉咙里的食物让我完全无法言语,我只好忍痛掏出一张貌似二十元的票子递给他。可是当我走进洗手间终于把卡在嗓子眼里的残渣抠出来,又适当地往下顺了顺,顺便拉出一泡屎的时候,我才发现我给他的不是二十元,而是我钱包里唯一的一张大票子:五十元!
天哪天哪!我应当马上回去把钱拿回来,可就是找不着手纸!翻遍了所有的袋子,连个碎纸头都没有!
——只有一件尚未送出的邮件,上面写着中英文双语地址:北京西四六条六号,庄慧薰(母亲)亲启。
我闭着眼睛都知道那里面是什么——已经十六年了,我每月必要给这位庄慧薰老太太送一封来自美国的邮件。这封薄薄的邮件里有一张支票,钱数不多,只有两百美金,但是月月都有,积少成多,这老太太怕也成富婆了。
老太太早已年逾古稀,长得慈眉善目的。我还从来没见过一个像她那么讲究、那么干净的老太太。她出来拿邮件的时候,永远是慢腾腾的,花白头发,换来换去只有几件旧衣裳,但永远一尘不染。比较特殊的是她的两个耳垂硕大,这么硕大的耳垂特别适合戴耳环,但她没戴。扎过的耳朵眼倒是清晰可见,能看出这老太太是富贵过的,一双眼睛像年轻人似的亮,记得我母亲在世时说过,只有富贵过的人老了才能有一双亮眼。
你们也许猜到了,万般无奈之中,我只好撕下了那份邮件上的一张纸,当然不是最上面的那张,那一张是要收件人签完字后交回邮局的,我抽出来的是后面那张纸,是收件人存留的——老太太啊老太太,我对不住您了!我在心里默祷,然后就把那张纸当手纸用了。
之后,正如你们所料,我没有要回我那三十元,不仅没要回,还受了一番服务员的集体奚落。
他们每天看着川流不息的人群,一眼就能识别顾客的身份。在他们眼里,我不过是个早衰谢顶、衣着过时、用钱谨慎、举止寒酸的瘦男人。当然,在争夺三十元的过程中,我也趁机泄私愤爆粗口,把他们当成出气的工具。我破口大骂,最激烈的行为是打碎了一个盘子,然后被保安轰走。
就是这样。
躺在床上,我想,或许那个盘子是英国骨瓷的呢,我是见过那种美丽的盘子的,也是奶黄色,和那个碎了的盘子一模一样,那可就远远不止三十元了,至少得二百五十元。
二
墙上的卢依莎在向我微笑。她的笑容给我这颗冰冷孤寒的心带来一丝暖意。卢依莎是我今生唯一所爱,她是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期我十一岁那一年进入我心灵深处的。那一年,西班牙弗拉明戈歌舞团首次来华演出。
压轴的舞蹈叫作《水之灵》。这名字倒是水灵灵的,但是什么也说明不了,只能说明中国翻译有着小布尔乔亚式的矫情。总之这路子没有打动我,然而舞者甫一亮相,立即就抓住了我的眼球!这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啊!她肢体灵动,真像是一团流动着的水晶!追光打在她身上,她舞向哪儿,哪里就变得一片光明,她舞向哪儿,哪里就顿时活了过来。我站起来,向她大声地喊好!我站起来的时候才发现好多人早已站起来,都随着她晃悠。天哪,我真担心她那小细腰会突然折了。后来,我就觉着自个儿不是自个儿了,像是小时候偷喝了姥姥家的酿米酒,醉了,醉得不知轻重,不知今夕何夕了!她简直就是全世界最美的女人!她的每一个关节、每一寸肌肉、每一块骨骼、每一根毛发都是活的,她的剧照变成海报,她签约了派拉蒙,她能带动三季流行,三家化妆品店、一家迪斯科舞厅和四家连锁精品店以她的名字命名。当天晚上我就写了一封错字连篇的信寄到了派拉蒙。三周之后我竟然收到了回信,回信是一沓卢依莎的海报,还有一张她本人的照片,与舞台上不大一样,她平胸、严肃,拿着个网球拍,一副对现实世界不屑一顾的样子。我猜想派拉蒙之所以给我寄这张照片,可能是想告诉我别昏头,卢依莎本人也是凡人。但是很奇怪,不正是派拉蒙把她捧成神话的吗?他们为什么又要消解这神话?要知道那时他们签约的西班牙女明星还很少啊。当然我知道卢依莎真正出名其实是因为阿莫多瓦的一部电影,在那部电影中卢依莎演了个西班牙没落的女贵族,虽然是配角,但是依然光彩照人。
派拉蒙的用意歪打正着,从此我喜欢平胸、严肃、瘦、对现实不屑一顾的女子,特别是,她的眼睛里,有一种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眼神。
看完演出的当晚,我拿了一张小小的海报。夜里很冷,下了地铁走回小区的时候,寒风怒吼,但是寒风没有冻住我紧紧攥住海报的手心的汗。一进屋,手心的汗就像“水之灵”似的咕嘟嘟往外冒,这是我干瘦的身体里珍贵的液体,在一夜之间统统献给了卢依莎,向她致敬!
从此我有了自己的秘密。
我想我今生如果成家,一定要找一个像她那样的女人,起码,外貌像她。
三
是的,卢依莎是我的秘密欲望。
我把派拉蒙寄来的海报、照片和我能搜集到的她的一切都贴在了我家的墙上。
现在我住的是筒子楼。一间房十四平方米,外带个厕所。厨房和邻居共用。其实并不能算真正的厨房,不过是邻居有个煤气灶,摆在我们相邻的拐角处,两家轮流做饭而已。当然也要轮流去换煤气罐。
我不断地在网上搜卢依莎,很快,我就迷上了网上生活,我为自己起了个网名叫宙斯,便一头扎进这个虚拟世界之中,我之所以化身宙斯是因为我想当世界的王。是啊,有谁不想当世界的王呢?我看没有,尤其是男人。我就不信有人把宇宙之王的冠冕戴在你头上你会拒绝。没有这样的人。
我在网络上用语剽悍粗鲁被很多网友认为“真爷们儿”“前方高能”……我想所有的人都喜欢寻找一个在现实中无法满足的世界。我在网络世界很满足。因为现实中我得不到的所有赞美在网络世界都可以实现,我现在懂得做一个演员的妙处了,演员可以活出很多种人生。我现在就是一个演员,我扮演的这个角色叫作宙斯。我把自己想象成宙斯的同时,把卢依莎想象成了天后赫拉。我做白日梦,天天梦游,我觉得自己似乎已经和卢依莎生活在了一起。我的生活因为她而变得高尚起来。
渐渐地,我也有了粉丝。我发现在虚拟世界里赢得粉丝很容易,主要是发表一些异于常人的奇谈怪论,或者发明一些难懂的、独特的词汇。当然,你得有抗击打能力,如果你决定在网络中为王,这是必需的。当我——宙斯在网上小有名气之后,我决定为卢依莎建一个网页。
我把那些卢依莎的照片都修图之后贴上去,奇怪的是点击量很少,我在自己的博客和微博中都做了呼吁,但收效依然不大。一日,我突发奇想,若是把卢依莎那些美丽的饰品都拿掉,或许情况会不一样?
四
与我想象的不同,慈眉善目的老太太并没有轻易放过我。老太太一点也不糊涂,当我让她签过字,撕下第一页之后,正想走开之时,一只青筋凸起的手一把抓住了我,颤巍巍的声音同时响起:“那张单子呢?把单子给我。”
一个月不见,她的声音已是如此老迈了啊!我这才注意到,老太太这段时间竟然苍老了许多,脸上长出了许多斑,眼屎也没洗净。最糟糕的是,她的一条腿似乎已经完全不能走动,她扶着墙一点点地蹭,看到她这样子,我忍不住动了恻隐之心,我上去扶她,她脸上露出了笑容,但是仍然坚持要那张单子。
老天爷!那张单子已经被抽水马桶冲走了,我上哪儿再变一张啊?
但老太太不依不饶,断断续续地用气弱的声音说:“你……你不给我,我要投诉你!”
天哪,这可怎么办?
老太太的脸色发白发青,我急忙扶住她,说:“大妈,没问题,我这就帮您找,您可别着急,回头再急坏了!”我给她倒了杯水,扶她坐下来,她脸色慢慢缓和下来,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你是个好人……”
“是。大妈,我是好人。”我见有缓,连忙接茬儿。
“唉,这年月好人少啊!别说别人了,就连自己的儿子也靠不住。”
老太太家的情况我是知道的,儿子儿媳孙子,人口简单,听邻居倒是说过,老太太的儿子儿媳到现在连个正式工作都没有,一直靠儿媳妇的大哥接济着。儿子长得肥胖,眼露凶光,近日刚在超市谋得了一个临时保安的差事。儿媳妇瑞花原来是一所大学的接线员。
之前听到过有关他们家的一些传说,也听见过他们家吵闹的声音,邻居们公正地说,基本都是儿子狂怒的吼叫,并没有听见老太太和儿媳妇的声音,于是邻居们都偏向于老太太,认为毫无疑问是儿媳妇在背后挑唆让儿子与母亲反目。但是二十一世纪的邻居们自然和二十世纪的不一样,就是谁家闹出了人命也绝不会去劝一劝的。最多,是在人死了之后发出几声惋惜的哀叹,关系更近一点的,可以到八宝山某厅去参加告别仪式,看一眼已经被修理得完全不像了的仪容。这是个修图的时代,生前侥幸没被修过的也难保死后不被修。而当时,我看到老太太憔悴的面容和几乎动弹不得的腿,想象了一场家庭暴力或者就在不久前发生,在这场家暴袭击中老太太无疑是受害者。这让我对她产生了无限的同情,何况,在邮件单子问题上,我的确亏欠了她。
于是我按照老太太的指示,帮她清理她的杂物。她让我把放在立柜上的一个大包袱拿下来,解开扣。扣子打得很死,我解了半天,里面并不是什么我想象的好东西,而是一堆破烂儿。不不,对于老太太来说这绝不是破烂儿,这是宝贝。或许是有纪念意义的宝贝。里面有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丝线,各种颜色,有绣花绷子,有亚麻和丝的面料,当然更多的还有花布,这是更近一点的,属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有崭新的颜色鲜艳的花布,看上去像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那种“三寸布票一尺”的布。那个年代的丝线就比那些更久远的丝线粗陋了许多,颜色没有那么纯粹,是变色的,丝质也差很多。有花手绢,有绣了半截的枕套。有一大沓子绵纸的花样,但是花样比较贫乏。有各色毛线,毛线离现在似乎近了些,因为我认出有改革开放初期街头出现的那种马海毛。那时候的女孩似乎特别以有一件马海毛上衣而骄傲,马海毛经过岁月的淘洗依然鲜艳夺目,有茜红色、杨梅色、橄榄绿色和宝石蓝色,只有一小截茜红色织了一两寸长,看似要织个毛背心,那尺寸应当是织给婴儿的,但是显然放弃了。
在这些布料和毛线下面压着的可就有点意思了,那是一大包发黄的照片,打开一看,全是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明星照——原来老太太也是个资深追星族呢!看到我有点讶异的目光,老太太的笑容里竟有了一分羞涩!老太太笑着说这都是她念书的时候攒下来的。我赶紧笑问:“您念的是私塾吗?”老太太的骄傲从眉眼间透出来:“哪里,我念的是大学。辅仁大学管理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