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游神
作者: 史玥琦一
叶子女士敬启:
来稿已阅,感谢关注。奉主编之命,我本应给您写一封言辞恳切的退稿信,首先鼓励您文笔流畅,叙述有力,完成度颇高,再笔锋一转,谈些人物深描不足、尚欠缺文学性之类的套话,最后做小结,希望您多改多练、笔耕不辍。
我不打算按此常规回复,而是借本信“越界”,说些心底话,原因有二:一是此故事足够打动我,在我看来,有些笔法恣肆蔓延,但叙述仍够冷静,我很快看了进去,也能捕捉到叙事空隙中有幽小情感在暗流涌动;二是刚刚填写信封时,又想到您和我是老乡,我来自哈尔滨近郊的双城堡,前年全家搬到市里,大学考到南方,毕业后落脚上海做了编辑。这里东北人并不多见,看到您的投稿,小说描绘的地理风貌,尽是我在哈尔滨市区念高中时所熟悉的,心间温暖。我想这第二个原因也解释了我第一个感受。
您的这篇《夜游神》,我不太想用概括性的语言破坏它,究竟讲的是救赎、绝望,还是兼而有之?我不敢去猜,我想编辑的工作并非如此,我需要的大概是尽全力帮助作者完成一些暧昧的时刻,让它自己生长出来。我的一点困惑和纠结在于您已隐晦地表明了伤痛,企图用“非人”的方式揭开伤疤,但因为太多限制,仍在事实的外围打圈。我想,如果它们都化身成人,这又是怎样的故事和场面?我不清楚,但我似乎明白那是切肤之痛。我思索再三,还是决定写信给您,小说或许是最真诚的镜,尽管现实千疮百孔,我们仍能用书写去记录、讲述,因此您的笔触不必忌讳。也许那是您最不愿讲述的,但我坚信,换一种写法,总有勇敢,让我们再次喊出自身存在的意义。
上午看稿太久,眼睛酸痛,我走到阳台,在一排枯槁废弃的花盆间,望向远处,阳光从梧桐枝叶的缝隙钻出来,令高楼间的天色更加清澈透明,很多颜色从心底涌起,而我面前像一场虚空。刚刚读到的许多来稿,只有您的故事像地缝间的草根挤出来,反射雨后多变的虹光,这和您笔触的色彩有关,也与我自身相连。好的小说是有生命的,您能摸到它,感受它慢慢在体内长成一棵树,因而,我的建议也只是培育的方案,如何浇灌,全凭您的手。
写下这些,我很忐忑,但还是从容落笔。因为一些变故,我本想夏末离职,不再坚守这块行将就木的阵地,文学日益不受欢迎的今日,我像个垂垂老矣的守门人,背后是一座逐渐成为博物馆的大酒店。今天看到您这一篇,我希望等一等,帮一帮您。您不必负累,也不必在乎我的期待,只要真心去修改它,就好。
感谢您看到这里,客套话不说了,如果您希望再次投稿,可直接邮寄给我。地址照旧,只需注明给小穆就行。(随信附上一片梧桐叶,刚刚我展开双臂趴在阳台上,它突然落到我手上。)
顺颂文绥。
《大众》文学编辑部小穆
二○一七年三月二十日
二
一九九七年(《夜游神》一稿节选)
第三个年头,我们并没泄气,从文化宫散场往回行的路上,决定扩大地处来寻。那晚放的是《霸王别姬》,蝶衣在大幕布那头喊:差一个月、一天、一个时辰,都不算一辈子!底下传出几声小心翼翼的啜泣,我们顺着椅脚,擦着老姑娘们的脚腕子,静悄悄钻进八角形的活动楼后身。犄角堆满废弃的单双杠,月下锈光闪闪,我们从容地蹑脚越过,步向犄角处。铁皮在这儿零落,形成一个见方的窝,被瓤子泛黄,仍堆在里面,棉花外翻,有几条慵懒的长虫趴伏。我们不由自主地伸出爪子,抓死它们,又嗅四周,没人来过。我刨走小窝前发蔫的花茎,老三叼来新鲜的狗尾巴草,一瘸一拐,扔到上面,随后都呆站在那儿。愣了半晌,后面幕布上乒乒乓乓,鼓琴声响,我们呜咽了两下,就跑开了。
饲养员老周说,米粒那天是衔着花走的。至于什么花,他给忘了。我们便每隔一周换一个品种,花叼到她爱去的地处,包括当年发现她的小窝,市内松花江以南的花全试个遍。主意是老二出的,她说狐狸不像咱们,鼻子灵着哩。我反嗔道,她古灵精怪,走丢了更难说了。尽管如此,每晚我还是跟着她俩,沿着民生路向东,或再顺和平路朝北,七拐八绕,钻进所有胡同,嗅察蛛丝马迹。遇到人来,我们立刻隐进黑暗中,不怕别的,担心吓坏他们。比如现在,从后面看,老三说不清是什么生物,哪怕反复端详,也很难讲她是只狸花猫。
爆炸以后,她被按着做了七八次手术,虽足以活命,但皮毛全脱,像没生下的死胎,光溜溜、血涔涔,她一下切断同过去猫群的联系,谁也不见,只容许我们几个探望。我叼来街角拣选出的半块油酥饼,呜呜地同她一起哼泣,帮她舔舐伤口。她左后腿截了半条,全身几乎没有一块光滑的表皮了,凹凸不平,反着冷光,如碎烂的豆腐,粗糙蠕动。裂痕处依稀有新长出的绒毛,皮肤下面依稀可见血管,赤红的溪流努力地游动。我舌尖的毛刺勾到她尚未结成的血痂,她抖了一下,转身夹着尾巴靠到角落中。
我们伤势大体相当,被分在一个笼舍,除了老周,没人敢近前。早先他在社会上招了个徒弟,帮忙料理后勤,小子号称从小跟家人杀猪,胆子大,见啥怪物也不打怵。头一天给我们送食,他穿过大楼昏暗的长廊,皮鞋啪嗒作响。老三尾巴竖着,一瘸一拐地到门口张望,他“嗷”地大叫,一下坐到地上,饭也扣翻。我冲他叫两声,然后轻咬老三耳朵,把她拽到后面,从此我们再没见过他。
老三在前面慢慢踱步,我们绕开人群,从与群乐街平行的通乐街往回走。到废品站附近,她一下跳到布满油渍的垃圾箱上,东翻西找,扯出一长帘黑塑料袋,照例落到地上,打个滚,袋子熟练地卷在身上,老远望去,成了黑猫。她向我们眨了眨眼,我们照做,披上伪装。街灯昏暗下来,这趟老旧的红砖墙细影闪闪,除了蚊虫还有不耐烦的风。过去我喜欢盯着两边红墙整齐的反光,随着大伙眼珠从圆到尖,墙面因周围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建筑的形状投出变幻的阴影;闲下来时,我跑上楼顶,呆望一整天。我伸着懒腰,企图如此这般消磨到死,冬日阳光晒向我伤痕累累的肚皮,我的橘色软毛仍茂密地生长,盖住被烧坏而荒芜的部分,我舔着只剩一半的左爪,感受热在身上蔓延。其他猫也过来了,在楼顶的阳台,我们互相望着各自奇形怪状的脸,鲜少说话。那点事早在半年前便讲尽了,剩下的只有重复,以及对外面世界难过的臆想。老二打破沉默,念叨着可能找不着了,再不就得出市,可我们这个样子,走不远。老三用胡子蹭了下她,说别放弃,先慢慢扩大范围,总有线索。米粒无缘无故地失踪三年,我们一直注意周围人的作息、动向,甚至走遍市内每一块狐皮大衣的广告牌,看谁比较可疑。此刻,我们踅进一条没灯的胡同,往前走,好像以后的生活也将灰暗下去。
米粒刚来的时候,我们没什么指望,甚至说着,断奶之前要送出去。在废旧铁皮的窝前,她母亲呼吸微弱,眼睛半闭,从体内传出恳求的呜咽。她背上的伤口尚未愈合,因为灰尘太大,再次病倒,费尽气力,产下这团雪白的绒球。那天下午我们将自己遮得严严实实,本来想趁夜里去文化宫凑热闹,在民生路主路上,一个男孩跑跳四顾,发现了我们,向后面的人大喊,快看呀!塑料袋成精了!在屋檐上长脚自己跑!我们只好转向小路,绕到大院的后身,从狗洞进去,便听到角落里的寻救。她太小了,一直睁不开眼,鼻翼翕动,静悄悄地团着。白狐强撑着气力说,她父亲被炸死了,我现在唯一想的是,她能活下去,替我看看世界。我们眼睛圆睁,不知所措,一齐凑过去舔舐母女俩,不一会儿,更多的血水从她白肚皮下流出来。咽气以后,我们将她叼到树旁,活动楼的舞会喧闹得很,我们没去看一眼,径直带小家伙回了我们高耸的黄色笼舍。
过了半个月,她仍没睁眼。老二揣度,大概和猫不同,狐狸另有讲究,我们把她安置在几个窝中间,方便轮流探望。我舔着她脑袋顶不多的软毛,叹气,她真看见我们,还不吓回娘胎呀。结果像顺着大家期望,那条眼缝一个月也没开启。老周心领神会地给我们笼舍多送了牛奶,她的身子倒率先长起来,渐渐有我四分之一大,团着睡觉时,她老实得很,模样喜人,像颗晶莹的大米粒。她逐渐熟悉我们的气味,常常凑过来哼唧,眯缝着眼,在整幢楼摸瞎闲逛,甚至认了两只三花猫当干妈。三个月,老周请来后楼医疗中心的人,都蒙着眼布穿过长廊来看。手电筒在她眼前晃了半晌,一个年轻的声音说,娘胎带下来的,角膜有问题,就这样吧。我感到一些不应该的欣喜,回头看老二,她正咬开身上的袋子,外头来人,并不避讳。
我们仨再次站到这一路口,身披塑料布。散场后一小时,没有人再来胡同闲逛,这是属于我们的一方天地。三年前的初冬,还没落雪,我们在老周脚旁大叫一刻钟,他一拍脑门,才意识到米粒那晚还没回来。他掸了掸身上的烟灰,小跑到院门口,指向西边。这条大路曾繁华一时,有几家能在门口捡吃食的饭庄,爆炸以后,兴建伤病动物集中笼舍,便纷纷搬迁,避开这里,此处成了家长吓唬小孩的地方。这条街荒废下来,与两侧的民生路、文景路相连的路口被堵住,只有狭窄的胡同可钻行。老三急得跳来跳去,老周并不看向我们,说,就是这儿,我以为她找你们玩去了。那小瞎白狐,叼着花,什么来着,妈的,色我都给忘了,这他妈破记性。
老二在前面胡同口停住,让我们留神。竖起耳朵,有人在打架,是被捂住嘴巴发出的惨叫,我俩蹦跳着过去,借着外围新修高架桥上的灯光,从堆积的杂物缝隙间望去,有人影闪动,而这头电线杆上,米粒的寻狐启事被扯下来一半,剩下半张摇摇欲坠,雨水冲刷,只剩下“七岁”依稀可辨。我向后退两步,借力跳过去,将纸咬下来,说,找了三年,还是要找,我们每晚都这么走,一直走,走完每一块砖,走不动为止。她俩表示默许,问要不要过去看看。我率先跑了过去,跳到酸菜缸顶,还看不清楚,就又顺窗沿,跳到再前面的破旧自行车车筐里。前面两个壮小伙,挡死路口,面前瘫倒一个孩子,口含一长条麻布,正努力地想叫出来。
其中一个猛地抬腿踹他,说,我明明看着你往兜里揣那一百块钱了,你给哥赶紧拿出来,我俩不往死里整你,不然你今天回不了家。那男孩只是哭,长长的泪痕在微光下发白,我想起米粒不顾命似的疯耍起来,也像一道模糊的白。另一个将长麻布从他嘴里拽出来,说,你别以为我俩不敢下手,你是不是吞肚了?吞了我拿刀剜出来,要不你就痛快赶紧给我俩。男孩打着哭腔说,大哥,你们真看错人了,那是我同学,一百块要交学费,他妈给他多拿的。对面给了一耳光,说,真他妈能撒谎,我就看见你一个人。男孩定了定,突然起身,扬起一把沙土,两人大骂,挥着膀子踹他,他双臂抱头,动弹不得。突然一声大叫,老三从比我更高的矮房檐径直蹦下来,扑向他们。她已脱了外皮,昏黄的光下像块红色的水晶。几乎同时,我和老二也大叫着往上奔,老三已一把抓到其中一人脸上,被一掌打飞。我俩正紧紧钩着另一人的衣角,他突然失去重心,摔到地上。他们大喊着,?菖,真他妈有怪物,有怪物!随即连滚带爬,鬼哭狼嚎地跑远了。二十秒后,男孩站起身,盯着我们,眼睛里一如既往的恐惧,但总好像多些什么。我哼了一声,转过身,翘着尾巴,和她俩一起隐进黑暗中。
三
叶子阿姨吾念:
首先恳请您原谅,直到收到您再次来稿,我才意识到几个月前的自己有多冒昧、鲁莽、迟钝。有时我在安静的夜晚,听到小区流浪猫叫,也会想起您这篇小说,在想它们如此执着的情感出口,究竟为何她们要对养女如此看重。我没有发现,其实自己也陷入了一种执着当中,对于某类逻辑真相的执念,让我过分在乎背景现实。看到您坦诚的叙述,洗去所有修辞地复刻真相,我由衷敬佩,备觉惭愧。我企图让您撕去全部隐晦,还原的现实就是如此,我反复问自己,为何要这样做呢?
或许世间人们的悲苦,总是无法共享前提。您寄过来的二稿如此清晰地告诉我,我陷入了相当长的自责中。您在二十五岁所遭遇的灾难,我在哈尔滨读书时其实有所耳闻,但从未如此感同身受。那次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的亚麻厂大爆炸,在我读书时,演变成了一个轻巧的城市恐怖故事,以及男孩子为了壮胆逞能的证明。故事您或有所耳闻,讲的是一个卖豆腐的流动小贩,遇到一个男人赊账,买两块豆腐,男人称下次出门便还,然后拎着袋子走了。小贩看见他转进街角,打开把角第二扇门,进去了。过了几天,小贩仍在四周贩卖,却总不见男人,心下恼火,横着心去敲那扇门,长敲不应。过路有老太太问,你来错了吧,这是亚麻厂分配的宿舍。这屋没人,男人在厂子里被炸死了,女人难产死了。小贩汗毛倒竖,硬砸开门,只见院内桌椅摆放齐整,毫无人迹,只桌上放着两块发霉的豆腐。对您来说,这似乎是人们遗忘的开始,外面的人们,用一则寓言、一段逸事,消解掉具体的苦难、具体的人和情感,我想,这是全人类的过错,文学是我们可坚守的最后阵地。
这样想来,您的来稿,我无权给出意见,它们相互补充,形成您独有的生命。我也意识到您叙事的前后用心,在于米粒成了“我”余下生命的眼睛,而这一状态,正是用她的“盲”换来的,所以寻找成了必要,是故事仍要继续下去的动力。如果您认同一二,可以将更多的笔触伸向共处的美好,哪怕十分短暂,但它是我们这一故事最鲜艳的底色。叶子阿姨,我不敢说,我多么能体会您的痛苦,但希望我们这一文学沟通能保持下去。离职的事情我准备暂缓,上回所说的变故,是在警队的男友执勤时受伤,他瞒过了父母,没瞒过我。虚弱的声音出卖了他,但我在南方却无能为力,想到在这里和人们的虚幻想象打交道,我总是很烦闷。但您的书写,让我相信我在给人提供出口,哪怕是一小点,哪怕是一个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