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星

作者: 郭爽

最开始她只是听。那个温柔的女声从深夜的电波中传来。她躺在凉席和被单之间,戴着耳机听。同寝室的女孩在黑暗中翻身,床吱呀呀响。也许还有窗外的风声、虫鸣、天边一点隐约的雷声。但耳机里的女声慢慢把这些杂音都掩去了。她听进去,从十二星座开始,讲到日食月食,再后来到复杂的金火合相、水星逆行一一讲过。这么听了十天半月,她发现她不只对自己的星座和运程感兴趣,不只是想趋吉避凶、摘取好运。她学着看星盘,留意群星的运行,关注太阳的磁暴和月亮的阴晴。然后,她买了副塔罗牌,把大阿尔卡那和小阿尔卡那一共七十八张牌面的字义、对应英文和罗马数字牢记于心。这样一来,她能像这个电台节目里叫“知星”的主播一样去看待世界了。虽然她还不能像对方那样,那么细腻地说出自己的感受和情绪,但知星说的每句话她都懂。平常她听人说话,常常觉得意思明白,但彼此并不真的理解或在意。把话说进对方心里去,说出对方的心里话,这件事本身就很难吧。

她给知星写邮件。第一封邮件里,她说到当时自己的苦恼。她被男客人纠缠,反复拒绝后对方转而调戏美发美甲店里的另一个女孩。又一次在电话里跟妈妈吵架后,她答应跟男客人消夜。男人一手开车,一手伸向副驾位上的她。厮打中,她抓伤男人的脸,而男人看到了她裙摆下从左腿根到膝盖上方烫伤后留下的伤疤。三天后,美发美甲店的同事跟男人出双入对,男人逢人便讲:“那个韩宁宁,腿上有西瓜刀那么长条疤,主动跟我睡,我怎么可能要她?”

疤是真的。她的嘴像是被缝上了,匆匆结束暑期工,跟收留她借住的表姐打招呼,坐三个多小时大巴离开。她没有回家,而是缩回职业学校的教室、宿舍里。暑期末段的校园里空空荡荡,但很快就开学了。

她在邮件里对知星说:“他们为什么这样坏?”“我做错了什么?”“我怎么才能报复他们?”

回头看,那一年是煎熬,但她拿到毕业证,在老家附近的地级市找到工作,当会计。公司不大也不小。

她一直没有收到知星的回复。

于是她试着想,如果是知星,会怎么办?一天下班后,合租的女孩没回来。她试着用那副崭新的塔罗牌给自己问卜。牌在凉席上铺开。第一次,要不断看塔罗使用说明才能完成。但慢慢地,她越来越熟练了。穹宇中,星星们长出尾巴,连接到牌面,传递给她能领会或暂时不能领会但也没关系的讯息。

她想过,也许哪天见到知星,她们会有许多话可以聊吧。至少,她有很多问题想问。知星常常说,要问出一个好问题并不容易,问出一个正确的问题更不容易,但跟星星们沟通,就是在不断地问问题。她觉得自己的问题篮子里,已经攒了不少蘑菇般新鲜又有趣的问题了。

她在论坛里只看,不发言。可一个又一个对知星表达感谢、喜爱和崇拜的帖子让她感觉亲切。那些故事都一样,深夜无法入睡,意外听到了知星的声音,觉得被理解,“哭了”,每晚等着“约定”,“要成为知星姐姐那样的人”,相信宇宙一定会眷顾笨小孩,“天上的星星会说话”。也有人不只是抒发情感,还会讲自己的现实生活,比如迎战高考、走出失恋、开始工作,诸如此类。虽然在论坛里,昵称可以随便取,性别可以任意填,但她直觉这些人都是跟她年纪差不多的女孩,十几岁、二十几岁。她们对人生有很多幻想,依靠知星讲的星座性格来辨别自己,对未知世界既期待又恐惧,应对父母、学业、工作、情感时,还谈不上有什么思路主导,也就一团糟。

关于知星的节目突然停播,论坛里有不同说法。有人说知星出国留学去了,有人说她结婚生孩子了。这些说法都能激发出关于一个美丽聪慧女孩的幸福生活的想象,她也就都愿意相信。但她也留意到一个帖子,说知星辞职后专职占卜,一对一占卜,一次一千元。帖子最后还附上了地址。不知为何,这帖子没什么热度。她怀疑,那些想见知星真人的,都悄悄找了去,不想跟人分享这价值一千块的见面经历。要去也不是不可以,她的全部积蓄只有两千八百零六块钱。

不算是等待。在她们正式见面前,她的生活跟往常没什么不同。只是跟论坛里的女孩们对打扮、吃喝、玩乐和男孩们的诸多讨论不同,她对知星的模仿、学习不知为何走上了另外一条轨道。

她常常幻想未来的生活,有时候也担心,也恐惧,但她尽量控制自己不要去用塔罗牌问跟自己相关的问题。相反,她愿意给别人看牌,喜欢听到别人问出一个好问题,然后她把牌面的讯息解读出来。做这事的时候,她专心,但从不过分严肃,也不牵强附会说些胡话。完成的时候,牌又变回一沓,她能感觉到对方轻松了些。好像不管问出的问题有没有得到某种答案或指引,只要问了出来,就像领了张入场券走进周末的游乐园,中途可以射气球、开碰碰车、砸大力士铁锤、掷飞镖,走出园子时一身轻松,脸色红扑扑的,幸运的人手里会拿着战利品。

她靠做会计领薪水。姐姐在香港人开的补习中心教语文,偶尔请她去帮忙打杂,按小时计薪。钱这样来着,不多,但应付她在小城的生活却绰绰有余。小城的生活单调、规律,但学会看牌后,她的生活冒出了一些新的透气孔。比如,某个中学同学约她一起吃饭,是个男同学,人不坏,她没理由一定要拒绝。两人饭吃得差不多,她掏牌出来,说:“来看看你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幸运好事吧。”两人嘻嘻哈哈看牌说话,没人在意这算不算是次约会了。她既接纳了男孩的好意,也回赠了同样的善意。这是以前的她没法做到的。至少没法这么轻松。又比如,以往面对妈妈的暴脾气,她要么回嘴,要么生闷气。现在好了,把牌摊开,哄妈妈抽牌:“看看你接下来的手气。”妈妈就乖乖坐定,哪怕只坐定五分钟十分钟,两人也就忘了为什么争吵了。

这些是小事情,但好像又有什么更大的事情在所有这些小事背后发生。这是跟知星隔空对话、不断学习后的改变吗?她好像拥有了一条秘密通道,咔嗒一声连通后,就可以在双重时空里更快乐地做自己。她在哪本书里看到过,成为大人,就是发现了平行时空里的自己。

去见知星的这一天,她坐最早一班车从小城出发。车行两小时左右,她家乡的名字开始在高速公路的蓝色路牌上闪现。那是一个县城,隶属于她工作所在的地级市。不理会这来自家乡的提示,只看出现最多次的地名的话,那就收获了一种确认,路牌在跟她强调今天的目的地:广州。

她可以带些东西的,但反复考虑之后放弃了:一年前的暑假里,她第一次戴着耳机收听知星主持的深夜广播节目后记下的笔记;一点家乡特产,薯脯、山苍子油、松脂、大叶茶、腊蛋、苦斋婆、甜酒或者无核柠檬;交往还不到一个月,但她想要长久下去的男友的照片。如果说过去一年她从知星那里学到了什么,那最首要的,是不要过于暴露自己,意念和心愿放在心里珍惜着就好。毕竟,知星在节目里最爱说的一句话就是,“天上的星星会说话”。

也许是因为她拿到了新员工奖金,也许是因为妈妈的膝盖手术成功了,也许是因为她又过了一个生日……有许多理由,但让她终于联系知星,决定去见面的,好像只是一种没有理由的冲动和好奇心。

车驶入广州市区后,在悬空的高架桥上蜿蜒前行。路过一年多前她打工的美发美甲店所在的街区时,她探身从窗户望出去。影影绰绰的人群中,一年前自己的小小身影闪动了一下,但很快消失。

从长途大巴下车后,她改搭地铁。按照知星发来的指示,“从地铁A口出来步行五分钟就到了”。

第一个Y字路口她就该停下的,但她往前了,直走到第二个Y字路口,她不知怎的往Y的左边走去,走过一百来米,遇见了人车双向行驶的桥洞。轰隆隆一列火车轧过桥面,车皮大概十节,拉画片一样跑,桥身震动的波幅掀起她的裙摆和刘海。她没想过能在市中心看见火车。

这一天,她没想过的事情还有很多。

十分钟后,她绕回头,找对路,在第一个Y字路口左边发现蓝色铁闸,揿门钟,上四楼。一扇门上用金色油漆笔画了颗巴掌大的星星。她到了。迷路,加上迟到、兴奋过头后的疲惫和接近四十摄氏度的天气,她呆站在门口。五分钟过去了,或许更久,直到她听见一个声音轻轻附在她的耳边鼓励道:“敲门。”也许是十年后的自己在对她说。

她伸手,叩了三声。

门开了。知星的声音跟广播里不同。样子也跟照片里温柔的侧脸线条、凌乱的发丝所营造出的浪漫气质不同。好看是好看的,却是穿套装播报新闻的主持人的那种好看,规规矩矩,一颗珍珠嵌在白金戒面里。小小的房间里挂着彩色珠帘,天花板上倒吊着干花,墙角、桌面摆放着柱状紫水晶。窗帘紧闭,靠一盏落地灯和一个个星星形状的墙灯照明。

等她在椅子上坐定,知星在她们俩之间点燃一盏油灯。豆大的火苗被空调吹出的冷风曳动。她的好奇一点点冷却。面前的这个女人,当然是曾在九个月里每晚用声音带给她安慰的那个人,但好像又是某种现实世界的冒名顶替。

她原本想好了要问的问题:那件事,她究竟该不该做?如果做了,会是什么结果?

可两人真这么面对面坐下来,知星让她从七副塔罗牌中选出一副牌,燃烧鼠尾草等待“净化”完成时,她有了一连串轻微但明确的直觉。

知星从她身上察觉到了什么。跟她一样,知星也在观察她,在酝酿,甚至在选择。

这对弈般的感觉,此前她从未有过。于是她凝神静气,半闭上眼睛。不知不觉间,两只手无意识地半蜷,手心空扣在膝盖上,两只脚也在脚踝处交叉相扣。身体被封锁,等待着。

“专心想着你心中要问的问题。”知星说。

她半闭着眼。

“确认你的问题。问出正确的问题,才能得到准确的结果。”

“可以多一点时间。不急。专心问自己。找到你真正想解决的问题。”知星说。

她睁开眼,有点惊讶地发现知星闭着眼。两只肉乎乎的手平放在桌面上,十个镶嵌着水晶甲的指尖指向她这边。做这样一套指甲,一年前她知道的价格是两百元。

很奇怪,知星没有跟她寒暄,从进门开始,没问她从哪里来、做什么工作、今年多大。而她也没说自己就是那个给知星写过邮件但没有收到过回复的“小棉球”。

盯着黑色绒布上,她和知星之间摆着的那副塔罗牌,她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谁在问卜?谁将解牌?

“我想好了。”她说。

“好。你的问题是?”知星问道。

“那件事,我该不该做?如果做了,会是什么结果?”她说。

“确定?”

“确定。”

知星看着她:“洗牌。你来。”

她右手压上去,把牌堆滑到桌沿,左手接住。牌堆进入她上下合扣的手掌中。分成两沓,六十度相对,两沓牌合二为一。这样重复了两次,牌堆又来到她左手手心中。这副牌像是被她驯服了,鸽子般温顺,三次洗牌过程中,没有跳出一张牌来。她左手握住牌,不假思索,一口气抽出十张,牌贴着牌叠成规整的薄薄一沓。她的手势太快,也许快得让知星没来得及阻止。反正,牌抽完了。

她心里清楚这十张牌的走向:1.现状;2.阻力;3.理想、目标;4.过去;5.现在;6.未来;7.态度;8.环境;9.希望或恐惧;10.结果。

知星皱了皱眉,但脸上并无其他表情。知星拿起牌,1、2两张牌叠成小十字形,3—6围着小十字摆成一圈十字形,后四张在十字右边摆成纵向一列。

牌阵摆成后,呈现出不对称却均衡的美感。核心当然是十字中心压在一起呈小十字的两张牌,但大十字和右侧的纵列这样奇特的构图,则沉默着指出,她们俩同为问卜与解牌者。

“我们来看看,塔罗牌想给我们传达什么样的讯息。又有什么,是我们接下来要注意的。”知星说。

“也关于过去和现在,对吗?”她问道,“我的意思是,不只是关于未来。”

“当然。”

“今天真热。”她说着,舔了一下嘴唇。

“是啊,真热。”知星应着声,把十张牌掀开、摆正,对着牌面给出的信息思考起来。

“愚人,女祭司,倒吊人,”她忍不住说,“出这么多人物牌。”

知星看她一眼,语气平静而缓慢:“问题的现状,愚人,正位。你将开始新的冒险。你身上浪漫天真、渴望自由的部分被激发。你期待走上一条新的人生路。”

知星切换到了电台节目里那种温软摄魂的音轨。她全神贯注听着,像被这声音和声音里所携带的能量吸进一条幽蓝的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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