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牧草
作者: 了一容夏日的草原就像一条巨大的彩锦织就的毯子。伊斯哈格侧身躺在这个草绿花香、生机勃勃的巨大“毯子”上,天马行空地遐想着。
马儿的鬃毛可以为牧马人伊斯哈格遮蔽炙烤如烈焰一样的日头,这让他感觉得到草原上的王一般的待遇。
美丽的喀纳斯河,在日头的照射下,被两岸开满草地的野花映衬得闪烁着珠宝一样的光芒。
草原和大海,它们都能给人以遐想。以前,伊斯哈格会找寻草原上年长的牧马人聊天,谈马的繁衍生息,谈草原的未来和发展。孤独的时候,他会和自己放牧的马儿们进行对话,对着它们自言自语一番。无论马儿们是否听得懂他的话,这都无关紧要,关键是他说出了自己的快乐和心声。马儿是非常有灵性的,它们听着他的倾诉,耳朵迅速敏锐地竖立起来,似乎听懂了他说的话,耳朵一前一后摆动着,时不时像喇叭口一样张得大大的,分析着他话语里的意思。有时候,马儿似乎对他的话产生了异议,耳朵紧紧抿到脖子后面,轻轻地打着秃噜噜秃噜噜的响鼻。
伊斯哈格所热爱的,就是在这辽远空阔的喀纳斯大草原上安心地牧马。这就像那些从事科学和文学的人一样,只要能够在自己所倾心和喜欢的岗位上,踏踏实实、兢兢业业地做自己热爱的工作,便是最快乐的。
伊斯哈格经常躺在草原的花海里做着稀奇古怪的梦,有些梦是极其美好的,让生活充满了希望,这使他常常会发出会心的微笑。有时候,伊斯哈格睡着了,在梦中和自己放牧的马儿对话。伊斯哈格能解读马儿的各种情绪,他会和马儿一起放松下来,会给它们最爱吃的青草,给它们善意的奖励,了解它们的每一个举动,尽量多花时间陪伴它们。当马儿的耳朵抿向后面,唰唰地快速甩动尾巴,露出牙齿,翻着白眼的时候,就说明马儿有些不开心了,这时候不要再激怒它,可以让它独自安静一会儿。交流的时候,伊斯哈格尽量用平静温和的语气。最终他和他放牧的马儿之间达成了一种默契。有时候,一只狐狸或者秃鹫就在他们身前不远的地方窥望着。伊斯哈格突然翻身坐起来,狐狸逃走了,秃鹫也飞向天空,耳边只有草棵在微风中轻声细语。
他想成为草原上最好的牧人。
老牧马人哈孜大叔说:“你一定会成为最好的牧人。记得吗,哈格?那年你差点被冻死在草原上,但你娃命大,还是活下来了。”哈孜大叔是这片草原上的一位老牧人,他在喀纳斯草原上就像一位敬业的写作者一样坚守着,做了一辈子的梦,他也是要做一个合格的牧人。看来他就要在这里和草原上的每一块石头一样,成为这草原上的一道风物,历经风雨,慢慢变得沧桑。
伊斯哈格从内地刚跑到草原上的时候,他先是给哈力克放马,又到艾布家,后来到艾孜家,大家轮流请他牧马,伊斯哈格憨厚老实,从没有过分的要求,只要给他一碗饭吃他就心满意足了。不像有些人牧马有点名声后,就讲工钱讲得很厉害,一分一厘都不谦让。还有,只要马儿不听话,他们就棍棒相加,最后弄得在草原上没有人敢用。
伊斯哈格热爱自己牧马的工作,对马儿能够悉心照料,他把马儿当成自己的亲人一样,渐渐赢得了草原上牧民们的称赞。哈孜大叔第一次见到他,就喜欢上了这个年轻人。哈孜大叔没儿没女,茕茕孑立、形影相吊,给别人放了一辈子牲口,最后他和伊斯哈格成了莫逆之交。
冬天的时候,马儿太喜欢这片草原上的梭梭草了,梭梭草就跟野葱胡子似的长在一个个青草坝子上面,顶头的一层已经干枯了,但是距离根须较近的部分,也就是被干草遮盖在下面的那一部分,由于温度适中,尚没有被霜杀死、被严寒冻死,而是释放出一丝淡淡的青青的绿意。因而,这些梭梭草有着天然丰富的营养。马儿啃食的时候,“克噌、克噌”,能够吃出动人心弦的响声,就像伊斯哈格曾在工地上搬了一天砖头,搬完后端上了一碗可口的寸节炒面,心满意足地吃出很大的动静一样。马儿争着抢着采食这样的长梭梭草,这种草不仅味道好,而且仿佛上面撒着什么可口的调料,马儿真是吃得津津有味,头都顾不上抬起来,而且草的长短和纤细恰如其分,只是比野葱略略宽了一些,特别适合马儿们下口。经验丰富的牧人们知道,如果在草原上出现一种草,样子长得让马儿难以下口,说明这种草的营养和味道是不适合马儿们的胃口的。这是牧人判断马儿喜欢什么样的牧草的一些基本常识。草和马儿的胃也是相互适应的过程,一切都是环境造就的。草和马儿的胃之间也会相互磨合。牧人从草的样子,就能辨别出马儿是否喜欢吃它。所以,伊斯哈格知道,通过草的样貌就能知道这里适不适合放牧。
在这样漫长的冬季,草原上马儿们喜欢吃的酥油草完全干枯了,各种青草已经没有那么丰富多彩了,夜里回到马厩,伊斯哈格还得给马儿们拌些草料,不让它们因为季节性牧草的减少,而缺乏营养使得马儿的毛色暗沉。给马儿供给的草料,主要是粉碎后的粮食秸秆,在里面再和上一些麸皮或者油渣片,倒入马槽,用水搅拌匀称,就可以了。
马槽被马儿们的嘴唇磨来蹭去,已经有些包浆了,青乌乌的,并且溜滑溜滑的,就像新疆和田的羊脂青玉一样,油油的、光光的,摸着手感特别圆润舒服。有几次,伊斯哈格就躺在马槽里睡觉,他和马儿不离不弃,夏天马槽里比毡包里的床铺还凉快惬意呢。于是,伊斯哈格就经常睡在马槽里,马儿的嘴唇把他拱来拱去,就像是在给他按摩,一直把他拱醒为止。他醒来后,摸着马儿软软的嘴唇,肥乎乎肉嘟嘟的,马儿会禁不住从鼻孔里喷出青草的香气,他闻着,有一种莫名陶醉的感觉。
伊斯哈格牧马的第三年冬天,那时天气预报也不那么准确,一开始中亚大地,一派祥和,太阳挂在地平线上,看上去晴朗朗的,他把马群赶到长梭梭草最多的禾木河对岸的一个峡谷里。下午,草原上突然刮起一阵旋风,过了不一会儿,就飘起雪花,后来便彻底刮起了暴风雪。暴风雪携带着呼哨声,席卷着整个中亚大地,马儿们被冻得在草原上瑟瑟发抖,它们在风雪中迷失了方向,三三两两地走失了。伊斯哈格去追赶马匹,自己也迷失了方向,他光着的脚丫子,被冻得裂了许多小血口子,加上被锋利的石头和刺棍划得,整双脚伤痕累累,脚后跟就像鱼儿的嘴巴一样张着。伊斯哈格走在风雪茫茫的草原上,眼前被狂舞的雪花阻断了视野,什么也看不清,只觉得雪和风搅和在一起,旋转着,把他包围了起来。那一刻,他觉得自己变得非常渺小,就像一根被冻干了的梭梭草的草叶似的,随着风雪在中亚大地的天空里被卷了起来,迎风飞舞着。他狠狠地吹响了口哨,他心爱的坐骑黑豹听到他一声声地呼唤,长啸着,飞奔而来。黑豹卧倒在他的脚下,他爬上黑豹的背去寻找和驱赶在风雪中跑散的马群,他希望能赶着马群在被冻死前回到马厩里。这是一个合格的牧马人的责任和义务,就像一个科学工作者,抑或一个从事写作的文人,最好是倒在自己心爱的工作岗位上,这是最受人尊敬的,也是崇高的。可是,伊斯哈格赶了这匹马,又丢了那匹马,他和黑豹一起在跟风雪搏斗着。他觉得除了黑豹身上传递给他的一丝温暖,他的头和脚都已经快被冻僵了,身体的某些零件都仿佛要和自己的身体分离开来了。伊斯哈格觉得脑海中出现了一种幻觉,觉得身上如火烤的一般发热和难受,他觉得这种滚烫的感觉使得他想要把身上仅有的衣裳扒掉。据说被冻死在暴风雪中的人,常常都是光着身子,这就是因为他们出现了一种可怕的热幻觉,结果就连自己什么时候脱掉衣服的,都是全然不知的。
伊斯哈格在马背上把自己几近缩成一个毛线疙瘩的样子,他的眼睛无论怎么睁也睁不开,雪被风吹进眼睛里,就像奔跑的马蹄抛起的飞溅的小沙石,打得他的眼球针扎一样疼痛。他的呼吸变得越来越困难,他感觉到天旋地转,大地好像倒了一个个儿,一会儿又倒过来,就这样天和地一会儿反了,一会儿又正了。他昏昏沉沉的,不知什么时候,就彻底失去了知觉,什么也不知道了。他跌落在马下,风雪把整个草原逐渐掩埋了,只有黑豹这匹骏马还深情地守护在他的身边,它用蹄子刨动着雪地,发出轻轻的“嗯哼、嗯哼”和“咴儿、咴儿”的低唤。黑豹不离不弃,见伊斯哈格倒下起不来了,它索性也卧倒在他的身边,用自己的身体保护着伊斯哈格并阻挡着更加猛烈的暴风雪。
是哈孜大叔找到了伊斯哈格,把他用马驮回了自己的那间粗糙的泥土夯就的孤独的小房子里。奶茶在火炉上咕嘟咕嘟地冒着泡。伊斯哈格被几层毛皮包裹着,靠在火墙子跟前。哈孜大叔给他灌下去半碗奶茶。他终于从昏迷中醒转过来。
哈孜大叔告诉他,幸亏了那匹黑马,它把伊斯哈格护在它的脖子底下,黑马已经完全被风雪覆盖了,但它甘愿被冻死,也不离开伊斯哈格,直到哈孜大叔赶来,马儿才从掩埋的雪堆里挣扎着站立起来。牧民爱马儿胜于爱自己的生命,因为他们常常与马儿相依为命,因为马儿是人类最忠诚可靠的朋友。
时间过得飞快,草木一秋,人生一世。哈孜这个老头儿在草原上一天天变得更苍老了,他步履蹒跚,连上马的动作也变得越来越迟缓和笨拙,需要马儿卧倒在他身边,他才能勉强爬上马背。以前是哈孜大叔照顾着伊斯哈格,但渐渐地颠倒过来了,变成了伊斯哈格照顾哈孜大叔了,他给哈孜大叔劈柴、做饭,骑马跑很远的路去诊所给哈孜大叔抓药。
就像一个一辈子有志于作文章的人一样,哈孜大叔在草原上耗去了他几十年的光阴,记得那时候他还年轻,身强力壮,虽然个头不高,但力量像海水一样多,干上一天的活儿,抑或在草原上徒步走上一天,根本不知道累和乏究竟是什么,他可以和年轻的儿马绊跤,可以轻轻松松抱着最强壮的儿马的脖子把它摔翻在草地上。但是,他身体的机能也在一天天退化和萎缩了,眼睛视力从一点五,到现在看稍远一点的草原景色就模糊不清了,以前他的眼睛远远地就能看见野花的花瓣上各条脉络和它们的每一丝纹路,能分清各种草原上小昆虫的公母,现在他就连一棵大人一样那么粗的大树,在几米开外,也只能看到影影绰绰的一个影子,他还以为是一个人,立马打起招呼来,闹了许多的笑话。他身体各种各样的病都出现了。
伊斯哈格从哈孜大叔的身上仿佛看到了自己的未来,尽管他的心劲依然挺大,还在向着一个理想、合格的牧人的方向努力。但是,他也有许多痛苦,最让他感到难过的是,那个对他期待了很久,盼着他有出息以后,好带给家人一丝安慰和自豪的老父亲,油尽灯枯,永久地离开了他。他曾经为一天天老去而变得可怜巴巴的父亲那寂寞的背影而痛哭流涕,父亲再也不用等他这个流落在草原上的儿子的归来了。他并没有如父亲期望的那样有出息,父亲活了八十六岁,他也曾设想能像一个成功人士那样站在光荣的领奖台上送给父亲一丝温暖和安慰。但作为儿子,伊斯哈格只是一个浪迹天涯的牧人,他默默无闻地放牧着别人的马群。这片草原上曾有过伊斯哈格的快乐和痛苦,也有他的荣光,有他流淌的眼泪和汗水浇灌过的牧草。他像一名灯塔守护人一样,习惯了看草原上的日落日出。
伊斯哈格半卧半坐在草丛里,他的嘴里衔咬着一根芦草,芦草毛茸茸的头颅在微风下静静地细咏着。那声音比他吹响的芦管的音乐更加富有大自然的魅力。马儿们在近处啃食着青草,时不时因为嘴唇被草叶摩挲得有些痒痒,就“秃噜、秃噜”地打起响鼻。这时,草原变得更安静了。伊斯哈格听惯了马儿的嘶鸣和秃噜声,他听着这些声音,就感到无比踏实和满足,他觉得自己也许远离了是非和人群的竞争,也远离了文明的人类动不动掀起的战火。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也许就是他这样一个籍籍无名的人。除了牧马,伊斯哈格觉得自己什么都干不了,还能干什么呢?人一定要认清自己,不要做不切实际的妄想。当然,世界总是在发生变化,也许危机很快就向他逼近,有一天当这里变成了旅游景点,他就再也没有用了,每个人都会有没用的那一天,这样想着的时候,他会感到孤独难过。父亲是在一个山花烂漫的春天走了的,父亲走后,他变得更加孤独了。悲痛常常紧紧攥着伊斯哈格的心。那个曾赋予他生命的人,如草原上的一朵花一样枯萎了。每当夜深人静,他在草原的帐篷里,只要一闭上眼睛,就仿佛清晰地听见父亲低沉地唤着他的名字:“哈格、哈格!”他压抑着这种孤独,不想让草原上的人看到他哭过。是的,谁没有父亲啊?为什么要嘲笑一个男人的眼泪呢?在他这个儿子出门多年,每每被人嘲笑的时候,他记起父亲说的“做一个踏实的劳动者,并不丢人”。
伊斯哈格扔了那根被他的牙齿嚼断的芦草,又折了一株狗尾巴草递进嘴里,他咀嚼着它那淡淡苦涩的茎叶。每次父亲来到他的梦中,他都觉得父亲是那么孤独和无依。醒来以后,他的胸口闷闷的,有些窒息般的难受。他已经四十多岁了,他应该懂得,大自然的生生灭灭,都是天道规律。人和大自然中的花草树木一模一样,自然界的一切生命,也会在风霜雨雪中逐渐走向衰老,但大自然中的花草树木更多的时候是沉默着的,这就是大自然的品格。父亲在他的心目中是一个英俊精干的男人,父亲也曾年轻过。
在这片中亚大地的大草原上,伊斯哈格想念着自己的亲人,他再也无法握到父亲的那双刻在他记忆深处的大手了,那一双厚墩墩的大手。
小的时候,父亲嘱咐他:“不管干什么活计,就把它干到底。不要心花,许多人总是站着这一山望着那一山高。”
这时候,远远的地平线和碧绿的草原相连接的地方,一匹老花马驮着一个人影向伊斯哈格走来。待到眼前的时候,才发现这匹马毛皮上的斑点跟斑点狗似的,白色的皮毛上面洒满了匀称的黑色的墨点似的。
哈孜大叔给伊斯哈格捎来一封信,是伊斯哈格内地的哥哥从黑山寄来的。
“上面说的啥?念一下!”哈孜大叔好奇地追问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