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央公园的斯宾诺莎
作者: 徐则臣接到警方电话,我刚在波特兰的一个小城里朗诵完自己的小说。一个典型的美国中西部男警察的声音:“冯教授自杀了。”挂掉电话我就找主办方,接下来的活动只能抱歉了,我得回去。他们立马给我查机票,两个小时后还有最后一趟航班。回酒店收拾行李,一路狂奔到机场。司机小哥说,十年了他没开这么快过。我是那趟航班最后一名安检的乘客。
小飞机,一共不到三十个座,我的那一侧只设单座,让我有坐小舢板漂洋过海的感觉。天气也不佳,一路都是强对流,飞机从升上天空一直摇摆到降落。要在平常,我肯定晕得能吐出苦胆,但那天我像块石头坐定,悲痛和后悔让我越来越沉。我知道这几天老冯情绪不好,昨天我刚到波特兰,他还给我打了个电话。他在电话里跟往常一样,说:“兄弟,聊聊?”听见接机人员要帮我拎行李,便又说:“你先忙,回头再说。没啥事。”我说:“好,到酒店打给你。”到酒店简单洗漱,主办方邀请参加文学节的作家和诗人到镇上的酒吧里喝一杯,电话没打成。然后,古巴诗人强力推荐他们的朗姆酒,结果上了头,舌头有点硬,就耽误了。来之前我也曾犹豫,老冯状态不好,但我想,五十岁的人了,又是搞哲学的,什么问题想得不比我通透?文学节活动我答应了,该做的人家都做好了,临时撂挑子不合适,就来了。
就这么寸。
老冯死在公园里。这座中西部小城以一个大公园和一所大学闻名。公园也叫中央公园,没纽约的那个有名,但比纽约的那个大。它从小城中心开始往西北方向扩展,像喇叭一样越吹越大。靠近河流的那部分成了湿地,表面看草木葳蕤,一脚踩下去就成了烂柿子,能要人命;若到夏天,大水会悄悄地漫上来。老冯把车开到小路边缘,再进不去了,他下车,随身携带一瓶水、一瓶药、一部手机、一本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他先把每天散步的那条路走一遍,然后拐弯往湿地方向走。那地方他带我去过,安全又安静,适宜听风吹草木的声音和各种鸟鸣。荒草过人,躺下来谁都看不见。他踩倒仅供容身的几丛荒草,躺下,把《纯粹理性批判》枕到脑袋下面。
书中夹着一封遗书,遗书上声明,自杀与他人无涉,完全个人决定。若有未尽事宜,可麻烦徐先生。老冯把我的电话号码留在了括号里。
到接到警方电话,我认识老冯满打满算四个月零十九天。我来K大是受邀驻校写作。K大有个全球著名的国际写作中心,每年从世界范围内邀请几名作家和诗人来此驻校交流。这一年是爱尔兰的一位剧作家、肯尼亚的一位女诗人和我。没什么事,除了定期与作家、教授和学生交流,在大学和市公共图书馆做个讲座,其余时间都是自己的,写作、看书、旅行,随你便。我没打算把书房搬到美国,所以大部分时间都在外面,背着包到处乱跑。坐上一辆“灰狗”,觉得沿途哪里不错,就停下来待两天。留在小城的那些日子,除去写作中心的规定动作,大部分时间都耗在和老冯的聊天和吃喝中。
初次见老冯是在写作中心的欢迎晚宴上。他教哲学,跟文学关系不大,但却是K大唯一的华人教授,写作中心善解人意,邀他来纾解我的乡愁。我恭敬地叫他冯教授,同时惊讶于一个浙江人竟生得如此孔武,一米八八的身板,小平头,头发硬如钢针,更像个教体育的。“叫我老冯,冯哥也行,”他拍我肩膀,我听见自己的骨骼尖厉地叫了一声,“我大你十六岁。我姐就嫁在你们江苏。”衣着也跟说话一个风格,一件泛黄的圆领白T恤,外面套一件起码五年没熨过的休闲西装,洗旧蓝的休闲裤在膝盖处鼓起两个大包。翻毛的休闲皮鞋磨得黑亮,年头肯定也短不了。他说,明晚如果有空,请我喝酒,“就当邀请了啊”。
从写作中心给我们租的公寓到老冯家,步行二十分钟。下午六点,我还在昏昏然的时差里,但这不影响我迅速找到了他的房子。不是带草坪和车库的房子,而是单元房。老冯一个人住,没存下几个钱。我跟着香入骨髓的红烧肉和酱牛舌香味来到他家门口。
必须多说几句冯氏红烧肉和酱牛舌,这是我在国外吃到的最好吃的红烧肉和酱牛舌,没有之一。这次驻校写作是我在美国待得最长的一次,半年,也是最开心的一次,没有什么能比红烧肉和酱牛舌更治愈乡愁了。我们迅速结下了牢固的“酒肉”友谊。我无法向你描述它们有多好吃,但我可以告诉你冯氏红烧肉的一个诀窍,就是焖红烧肉时加一点可乐,可以加速将肉煮烂,同时入糖和调色。酱牛舌,还是不描述了,反正切一盘子,我和老冯能聊五个小时,喝掉二十听啤酒。所以只要不出门,最多三天我就会去一趟老冯家。他想跟我聊国内的事,所有事他都关心,垃圾处理他也有兴趣。闲下来他就给我打电话。
“到国外你才能知道你有多爱国。妈的,像个悖论,”老冯语重心长地说,“兄弟,来吧,红烧肉和酱牛舌已经下锅。”
我也不打算矜持,闻着味儿一路小跑就过去了。
喝酒吃肉时我们聊的绝不庸俗,非关时事即涉学问。在那满满三居室的书堆里,聊鸡毛蒜皮你会觉得是个罪过。当然谈文学时更多,哲学我只懂点皮毛,康德、黑格尔都没读完。老冯是康德的专家,当初K大把他挖过来,看重的就是他在康德研究领域有两把刷子。刷子大到什么程度?欢迎晚宴那晚,写作中心主任跟我说,K大的师生给了老冯一个外号:中央公园的斯宾诺莎。主任挺满意这个外号,虽然说的是冯教授的哲学成就,用的却是咱们文学的典故。读过一九七八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艾萨克·辛格的朋友都知道,他有一部著名的短篇小说《市场街的斯宾诺莎》。主任补充说:“咱们K大的斯宾诺莎,可是货真价实的斯宾诺莎哈。”主任说得眉飞色舞,我一时也听不出是嘲讽还是褒扬。
从来K大,老冯就住在中央公园边上,环境好,确切地说是散步方便。天大地大,中央公园被他走出了无数条路。“思考的重要方式就是散步。”老冯说。十二年来,他的所有研究成果都是在公园里各种曲里拐弯的小路上想出来的,像他的偶像康德那样。我跟他说,若干年后,K大将会在中央公园辟出一条“冯石开小道”,以遥遥呼应格尼斯堡那条著名的“康德小道”。
公园里的聊天就家常多了。好景太多,树木、花草和小动物,尤其到人迹罕至处,越过一片水洼、拨开一根树枝,甚至松鼠在经年的落叶间转个身弄出的响动,问题的逻辑就断了。家长里短就不一样,有一搭没一搭,隔多久都连得上。也就是在陪老冯一次次深入中央公园的探险中,我得知了老冯的个人生活:拖了十年终于离掉了婚,前妻和儿子在国内。
出国念博士前老冯已经结了婚,孩子刚出生不久。两口子都在大学里教书。他到芝加哥的第二年,想让老婆和孩子过来,老婆不干。读书时老婆比他更学霸,完全不理解博士为什么非得到美国去念,让他念完了赶紧回来。老冯当时也是这么想的,快毕业时,同学们找工作他也跟着凑热闹,竟然找到了,一所挺不错的大学。系主任也是搞康德的,懂行,希望自己退休后,该系依然能够保持住康德研究的高地,便力邀他加盟。“条件真是不错,”老冯说,“更主要的是,满足了我的虚荣心。那时候年轻,搞不清虚荣心的厉害,就从了。”他跟老婆说,积累两年就回去,就当作博士后了。两年过去,老婆准时催,老冯说办手续呢。一办又是两年。老婆说,再不回就离,想清楚了再回话。失眠了三个晚上,请教了所有能给出中肯意见的师友,他回老婆:
“离。”
这是师友们的缓兵之计。他们坚信这婚离不了,老冯在这边已经打下了一片江山,本领域内也算是号人物,娘儿俩来了吃现成的,跟着享福的事不干,不合逻辑。让他们失望了,老婆回:
“好,那回来离吧。”
老冯又失眠了。师友再献策,爱情诚可贵,自由价更高,若为学术故,婚姻算个鸟。谁怕谁,那就离。回国离婚,老冯在飞机上扒拉一下意志坚定的几位师友,突然发现,他们要么已经离异,要么坚决独身,都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主儿。老冯出了一脑门子的汗。在这一点上,他们比自己更适合做康德的门徒——康德祖师爷一辈子独身。说到底,这帮师友根本没弄明白婚姻是怎么一回事。事实也证明,他的判断完全正确。回到家,老婆对他说的第一句话是:
“我不想离了。”
老冯以为出现转机,窃喜,装模作样问:“想通了?”
“想通什么了?”
“跟我走?”
“不走。”
“不走不离?”
“不走不离。”
老冯说,当时他就一个感觉,脑袋一嗡,康德也不管用了。哲学的确不能包治百病。老婆突然就不离了,谁劝都不好使。老冯稍做推理,大致明白了,换作他,离的意义何在?休完假,他就无功返回了美国。
生活就这么过下去。老冯有机会回国,比如探亲或参加国际学术会议,照常回家。他给儿子买各种时髦的玩具、学习用品和手机等物。儿子小时候,有了礼物很开心,有个假洋鬼子教授爸爸也算一件体面的事,可以跟同学显摆。大一点,明白事了,别说礼物,老冯倾囊相授也换不来儿子的一个笑脸。他相信妈妈的话,能与他相依为命的只有一天到晚陪着他的妈妈。他开始瞧不上这个爸爸,恨,就算这人在美国当总统他也不稀罕。
这期间老冯提过两次离婚,一次直接被拒,休想;第二次老婆看他一眼,转身出了门。老冯从此不再提,想到老婆那入木三分的一眼,后脑勺嗖嗖就起了小风。
儿子高三上学期,一个晚上老冯正在中央公园的书房里看康德,老婆打来电话。这些年除了老人和孩子生病,她从没给他打过电话。老冯一惊,赶紧去看墙上贴的一张纸。为防止错过国内亲人的大事,他把相关信息写下来,以便随时提醒自己。今天儿子十八岁生日,美国时间还有两个多小时才到。他接了电话,口气不由得都讨好起来:
“我记得,今天儿子生日。”
老婆冷冷地说:“儿子成人了。一分钟前,他同意我们离婚。”
“什么?”
“离婚。”老婆挂了电话。
“我就这样离了婚。”老冯那天带我在公园里散步,一路讲他的婚史,走到哪儿了我完全没概念。周围一片荒凉,草木保持了创世之初的样子。我有点紧张,眼看着黄昏从草木间升起。
“我就这样离了婚。”老冯重复了一遍,一屁股坐到荒草丛里,然后张开四肢躺下。如果不在身边,五步之外你都不会发现这里还躺着一个人。
“我就这样离了婚。”听声音不对,我在老冯身边蹲下来。他两眼大睁,滂沱的泪水已经流到了两只耳朵里。
他自杀处离躺倒的地方不远。再往前走就是沼泽地。他在草木由盛转衰的时候死了。遗书上信息有限,警方本着负责任的态度,走访之外,重点调查了近期老冯手机上显示的联系人。除了我,联络频率最高的有两个,其一是中国号码,是他已经念了大学的儿子小冯的;另一个是苏珊的,老冯教过的女学生,正念大三。通话记录上显示,苏珊接过一次电话,通话时间十二秒,剩下的六次要么没接,要么直接摁掉。
当着警方和校方的面,我拨通了小冯的电话,简单说明,我把电话给了警方。程序得由他们来走。我在室外抽了两根烟,他们通话结束。商讨的结果是,小冯和老冯前妻会马上申请签证,以最快时间赶到K大。经冯家、警方和校方一致同意,在冯家到来之前,若需要,老冯的遗物暂由我代为整理。我说:“老冯的猫我先养着,办公室里的书籍、文件我来收拾,然后放到老冯中央公园的家中封存,一切等冯家人到了再说。”
老冯办公室在一楼,窗外是一片修剪整齐的草坪。草坪上有三棵松树,几只松鼠在松树和草坪间跳跃。有一只还跳到老冯的窗台上,站立起来,用小小的爪子谨慎地敲打玻璃。我看它,也看见了窗台靠墙一边放了一只碟子,这松鼠应该是常客。我在老冯的抽屉里找,果然有一袋开了封的杏仁。我用汉语跟松鼠打个招呼,我相信它能听懂,老冯跟它说的应该也是中文。老冯跟我说过。他说:“你知道一个人独居异国他乡,最大的乡愁是什么吗?”我说:“老干妈、红烧肉、西红柿炒鸡蛋和大葱蘸酱。”他说:“短期是这些,待久了是语言。如果你不过来,我每个月都要去城里唯一一家中餐馆吃一顿饭。我的手艺能甩厨师两条街,但我得去,就为了听听老板和厨师说话,听他们那温州口音浓重的普通话。”听之让人落泪。我知道,老冯跟他的猫都是说中文的,这些松鼠想必也不例外。我打开窗户,抓了几粒杏仁放进碟子里。松鼠对我作了个揖,抱起一粒杏仁啃起来。边啃边叫,它在召唤同伴。
又来了两只。我再捏了几粒放进去。又来了三只。还有几只正从松树上下来,排着队奔向窗台,大尾巴像旗帜摇摇晃晃。我把杏仁沿一条线全倒在窗台上,窗台上挤满了小松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