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虹骑着糖纸来

作者: 焦雨溪

头发多久不洗,可以脏到起皮痂的程度?已经不是头皮屑那么简单了,血痂见过吧?皮痂和它异曲同工,油污和头皮屑之间仿佛有血小板黏上似的,脏污们结成硬痂,死贴在头皮上。

那怎么样清洁呢?据目击者称,杨节是先把洗澡卡插上,飞速冲湿头发、润湿头皮,然后马上把洗澡卡拔了,端着一盆脏衣服,去桑拿室旁边,从浇炭的冷水龙头那儿,“偷水”洗衣服。待到衣服洗完了,头上的皮痂也泡湿软了,再回到淋浴区,插上洗澡卡,飞快地用那块洗衣服的肥皂洗净全身,包括头发。

“洗衣服的肥皂洗头发?多伤发质啊!”卷毛坐在床上,额前戴着粉色刘海卷发器,那是小城市时尚女孩在高中时午睡的标配,一觉醒来拆下,刘海就像烫了卷似的。多年后我从上海到南京去看望卷毛时,她已经是小有名气的自媒体博主,穿的衣服、用的化妆品每天都有几十万人好奇,她也早就用上了负离子卷发器,里面还有精油弹珠,那股香气弥散开来时,我莫名怀念起高中那段日子,我们两个,加上女体育生高放,在许多个午休和课间里,一起好奇地谈论隔壁甲班那个叫杨节的女孩子。

也不知道杨节在怕什么,总是贴着墙根走,不想挤进我们中间,但总是因为高大的身材显得无处遁形,黑黄的皮肤、低马尾贴着脖子、大大的额头露出来,像个寿星公。她吃饭总是一个人吃,只去食堂一楼,吃五元的三菜一饭。据传言,她甚至和食堂最便宜的那个窗口的老板讨价还价,问能不能只要一菜一饭,收她两元钱,据说老板拒绝了。她好像这所学校里显眼的游魂,目的是能不被人注意,可她做的一切都没办法让人不注意。杨节的眼睛总是怯生生的但很透亮,像是待宰的老鹰——怯懦的雄心壮志埋在没见过世面的胆怯下,两只眼睛像有两个三棱镜住在里面,神采奕奕的,这双眼睛是她身上唯一能看且好看的部位。

杨节的成绩明明每回都是年级前三,但成绩单总被她一把塞进桌膛,然后她会正襟危坐,盯紧眼前的试卷,一道道改上面的疏漏,错题本密集得像是打印上去的,人怎么能写出那么小的字呢?她抓笔只抓最靠近笔尖的部分,可能因为太用力导致血液不畅,她把手指尖都抓青了。杨节的成绩单好像见不得人似的,换成我们中的任何一个,考了这个分数都恨不能贴在墙上炫耀,再让爸妈买个平板电脑奖励一下。但确实,杨节是该低调点,她和她的成绩单都应该“静音”。

省内某军事化管理的优等中学高考时抢走大部分“清北”名额,另外几座小城市的省重点高中校长坐不住了,我们所在的颐粟中学也是其中之一。

那所优等中学坐落在省内以贫困出名的城市,学生们没有父母的资产托底,自然愿意为了高考这次改变命运的唯一机会付出一切代价,很多人一边帮家里秋收,一边还要背单词。而其余城市里的孩子,学习好、能吃苦的大部分被优等中学凭借教学资源的优势招走,留下有限的还算能学进去的苗子,要么准备出国,要么半死不活把高中熬完上个普本,读完大学回来按照家里的安排找工作,已经算是对得起列祖列宗了。几位校长眼看着自己人培养不起来,只得默默打起了“擦边球”——挖别人的学生,找现成的高分,不就得了?

就这样,校长们大手一挥,拿着资金找上门,翻翻优等学校的排名表,前几名一定是当地贫困家庭的孩子,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书中自有黄金屋——但是谁也不能拒绝眼前即刻就能到手的真金白银,何况优等中学所在的地界,当地人种一年玉米才卖三千块钱。

校长们许诺,只要被选中的孩子同意转学,并且用本校学籍报名参加高考,无论结果如何,他们都首先支付这个家庭两万元“转学费”,同时在校学习期间学杂费全免,如果考上“双一流”大学,大学学费学校也赞助。

但这种好事,还真有人不敢来,因为优等中学也使了招儿,你用钱挖人,我用人留人——优等中学直接制定了“潜规则”,凡是高二之后转学到其他学校的,年级前三百名以内的学生,家族里其他弟弟妹妹,包括表亲、堂亲,都将在以后的高中入学考试中“非优先录取”。当地人都是多子多福,这下谁敢转,一转就是“诛九族”,断了其他亲戚的后路。可两万元先到手这事,总有人要动心,要铤而走险,杨节就是其中之一。

杨节来到颐粟中学后,常被老师叫去谈话,老师教育她“做人得小心”“你是既得利益者”……在这样一所复读费如此高昂的学校里,按理说杨节这样的人确实得小心,毕竟复读费就是因为他们这种人涨价的,好成绩就是好广告,这点道理校领导心知肚明,说是花钱挖来了学习高手给校长增光添彩,可复读生一个人掏的择校费,就够“买”五个杨节了,这样“利滚利”下来,到底财政是不是真的“大出血”,只有校领导知道。但复读生们会仇视杨节吗?其实也不会,那些阴恻恻的猜想,是成年人的行为,是卷毛、高放和我长大后才懂的思路,那时的孩子对杨节他们只有无尽的好奇:两万元的转校费,就能买得一个人背井离乡,吃不上家里的大闸蟹,睡不上家里的席梦思,这得有多穷?

“两万元,唉,不够一个好皮包。”卷毛开始发牢骚了,她是狂热的奢侈品爱好者,连双肩书包都要路易·威登,为此高放经常吐槽她:“多沉啊,书本已经够重了。”

“那就只装一本书,造型最重要!”卷毛笑着翻白眼。

高放猜测:“杨节家里的床,可能还不如学校的床,据说那边的人睡炕,就是一家十几口人,挤在一个由砖垒成的长条的土炕上。”

卷毛在她铺了三四层的床上打了个滚,她和一头的自然卷长发几乎要陷进羽绒被里去了。“要不,让杨节来国际部的床上体验一把?”她有些过分的玩笑话让我连连摇头:“如果真这么做,可太伤人自尊了,人家杨节现在是穷,但谁也说不准未来呀,万一有朝一日‘寒门出贵子’,杨节高考得利,一飞冲天呢?”卷毛纠正我:“‘寒门’指的是势力较低的世家,也就是有钱人的尾巴,和贫民阶级没什么关系。”卷毛受她做生意的父母的影响,总是在和钱有关的事情上显得非常渊博。

高放不理我们的话题,兀自说道:“我倒好奇了,头上结痂,得有多脏才能结皮痂,怎么才能洗掉?”

其实我也好奇。这种奇闻逸事,这个年纪的孩子中,没有人不想知道答案。我们有多想逃离高考的压力,就对杨节有多好奇,是杨节头皮上的皮痂,让高考压力变薄了。好奇心是多么让人轻松的事情,这种奇怪而有效的稀释作用,如拨云见日,高压的乌云一下散了个洞,杨节的不堪像一束追光那样打亮了我们阴沉的生活,我们仿佛都有资格站上某个不知名的舞台,表演无知,享受快乐。日本有句俚语:他人的不幸有蜂蜜的滋味。这句话,用来形容那时的我们,似乎挺合适的。

第一个出击的是卷毛。卷毛觉得,想了解一个人,首先得和她做朋友,想和一个人做朋友,首先得为了表示好感送点什么。卷毛也不是傻子,知道太贵的礼物杨节肯定不敢收,她选来选去,选了一支一百多块钱的外国牌子的唇膏。那天卷毛特意没卷刘海,而是选了件纯黑色的羊毛外套,我从没见她穿得如此低调过。卷毛嘴硬,每天喊着老娘爱穿什么就穿什么,一副不管别人死活的样子,但显然,这次她认真照顾了杨节比廉价自动铅笔芯还脆弱的自尊心,生怕人家觉得她居高临下,她还给自己扎了个杨节同款的低马尾。

“怎么样,像不像个没有攻击性的村妇?”课间临出发前,卷毛晃着脑袋和我们说,引得前后桌大笑不止。卷毛拿着唇膏出发了,我和高放尾随其后,像两个偷拍的小报记者,两双眼睛就是我们的高清摄像机。

那天,我们看到卷毛从走近甲班门口开始,脚步明显放慢了,没有了往日气昂昂的跋扈,双脚上捆了铅球似的,居然意外地步伐沉重了起来。

杨节的座位被安排在最受老师关注的第一排,最靠近讲台的那一列,这个座位好处多多,除了方便听讲看板书,还能吃粉笔灰吃到饱,杨节坐在这里,既像老师的心肝,又像个受气包。

我们看到卷毛走到杨节面前,弯下了腰,像哄小孩那样热情亲切,笑得像喇叭花似的,卷毛居然脸红了,她这么厚脸皮的人居然还能脸红?杨节的双手紧张地搓着那支刚才还在助她奋笔疾书的笔,春泥般黑黄的面色泛起霞红,神情里满是僵直的窘迫,她好像是想笑,但是又紧闭着嘴,有点不敢露牙似的。

我和高放站在门口偷听,只听到了零碎的“可以”“别别”……其余的对话都被课间学生们的嬉闹声淹没了。只见杨节低着头,黝黑的脖子像刚从煤堆里拔出来的黑萝卜,承托着她奇大无比的头连连摇晃着表示拒绝,脑门上的光都随着她的晃动一闪一闪的。

卷毛很快被拒绝了,她拿着那支唇膏走了出来,告诉我们,她问杨节可不可以做朋友,杨节说可以,但是不能一起玩,因为她得做题;卷毛要送杨节唇膏,杨节说别别,她怕自己涂了好东西,以后没心思学习了。

卷毛一脸怅然若失,低马尾上拴了个秤砣似的,压低了她的头,好像之前的准备都白费了。高放和我同样失望,杨节的皮痂像煮熟的鸭子,飞了,带着诱人的油头的臭味。正当我们三个败兴而归,踏上回班级的路时,杨节叫住了我们。

“哎……能等一下吗?”杨节的声音小小的,从我们背后冒了出来,我们一回头才发现,她已经离我们很近了,近得我们可以闻到她头油的腥味,她的大额头油亮油亮的,发着腻腻的光。

站在我们面前的杨节,一下有了小说中的人物从书中蹦出来的魔幻色彩,不太恰当地形容一下,此刻栩栩如生的杨节,甚至比传闻中的杨节更能激发人的想象力。杨节的身体并没有我们平时从远处看到的那么壮,她应该只是骨架大,加之脸上有些营养不良的浮肿,所以在女生中看起来像个巨人。她伸出手的时候,手掌心的裂纹和突出的关节一起惊到了我们。杨节是那么瘦却又那么肿,加上她身体散发出的不可名状的酸臭气,让我想到新闻里溺水而亡后被打捞起来的女尸,女尸被泡得发胀,从颐粟城的烈河里被打捞起的那天,整条情人路都散发着尸臭。杨节身上的臭气,比杨节本人更像杨节。

可眼前的杨节是如此生动,她抿着嘴,低下头,这下我们看清了她头顶的皮痂,黄白色,像一大块头皮屑那样贴着头皮,无数根头发则从里面扎出来,所以我可以想象得出这块皮痂如果能够完整剥落,上面应该有着密密麻麻的孔。中间的发缝里还有些血痂——多年后,我因为加班好几天不洗头时反应过来了,那是杨节挠痒时挠的,掌握不好力度就出血了。

卷毛看着追上来的杨节,惊奇地瞪大了她的双眼:“请讲。”卷毛抓紧了我的手,好像在为眼前杨节怪异的礼貌强忍着笑,千万不能笑出来,那样就太有失教养了。

接下来,大课间剩余的时间,杨节挤牙膏般展示了她追上来的意图,大概是太不善言辞了,或者是太紧张,怕被人看不起,还是怕露出一嘴黄牙?“文具盒”三个字,被杨节替换了好几次:“那个……你有没有不要的铁吸盒,能不能把装笔袋卖给我?我妹妹一直想要个装笔的文具袋,她现在上初中,我想你能不能便宜些,把用过的文具盒卖我一个?对,就是文具盒。”杨节明亮的眼睛闪烁着,像颐粟城里那些年久失修、忽明忽暗的路灯,好像要哭出来,但却一滴眼泪都没有。

“我当是什么大事,”卷毛笑了,“我笔袋有很多,送你一个不就得了,你等着。”说罢她转身就回去拿,我们知道,卷毛光是书包里就有两个笔袋,一个装笔,一个装润唇膏和防晒霜、护手膏。

但杨节坚持要给钱。卷毛从两个笔袋中选出一个细长的粉色布艺款,上面还印着迪士尼的标志,我记得好像是她爸爸暑假带她去上海玩的时候买的。杨节当场掏出六元,我清楚地记得这六元中的一元,还是由两个五角硬币组成的,组成的“复杂性”显示了这六元的来之不易。卷毛推搡着,最后拗不过收下了,她转身回去又拿了两支水笔放在里面,杨节也红着脸接受了。

交易达成后,杨节跑得很快,她窜回班的样子,像只草原上速度极快的魁梧的大黑兔子。仅一次的近距离接触,杨节就能让我轻易联想到许多具有原始性的事物,草原、兔子,甚至沙漠里的骆驼。

然而这件事并没有成为我们友谊的开端,自那之后我们也没有了与杨节搭话的机会,好不容易遇见她,也是在集体跑操的大课间。卷毛、高放和我三个人对跑操这件事都避之不及,生怕将前排人跑起的土面吸进嘴里,所以我们三个人在请假上各有各的奇招——生理期、低血压……高放的理由最离谱却最有压制性:体育特长生不接受非专业训练时间运动。老师对我们的借口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们三个人也乐得在操场晒太阳。

跑操这种集体运动,在我们学校对优等中学的效仿下,也与学习挂了钩,跑操时每个人手里拿个单词本,一边看单词一边跑。高放说得对,军事化管理奏效的前提,是被管理的每个人都是军人。这种看书跑操的方式,这所中学里的大多数人显然都不买账。但杨节却能背得进去,好几次,我们看到她在方阵里因为背单词入神,向前跑的时候踩了前面同学的脚,搅得整个方阵一下散乱起来,那位被踩的同学不得不停下提鞋,由于没有统一口号,方阵里有的人停下了有的人还在跑,像蚂蚁窝被注水后的惊慌失措,溃不成军。跑操是我们唯一和杨节见面的机会,却只能远远看着她在方阵中对着单词本使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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