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井
作者: 冯骥才人有各种死法。他是怎么死的?得病死的,老死的,意外事故死的,叫人弄死的,犯重罪处死的,中毒死的,气死的,还是自我了结死的,等等,这些种死别人都能知道。可是我二表哥是哪一种死?为什么死?死在哪儿?没一个人知道,只有我知道。只我一人知道。
一
今天我兴致勃勃起个早,连吃早点都怕耽误时候,只把两个杂合面的菜饽饽用手帕一包,掖在一个硬邦邦的帆布兜子里。兜里边还放一大瓶白开水,两块破毛巾,一盒红星牌的铅弹。布兜挂在自行车的车把上,气枪绑在横梁上,一双长筒的黑胶靴用布条结结实实捆在后衣架上。胶鞋滑,用圆的绳子捆不牢,就得使布条捆。行装备齐了,双手推着车把兴冲冲地出了家门。出了门一拐,进了旁边一条胡同。这条老胡同太烂,地砖东倒西歪,不好走车,便把车子往墙边一靠,跑进去,站在一座两层的小楼前面仰着脖子喊:
“二表哥,该走了!”
二楼上一扇窗子“啪”地打开,露出一个圆乎乎的脑袋,红红的软脸,像个西红柿。他瞪着一双小眼儿,压着嗓门儿说:“别喊,人家都还睡着。”又说:“等会儿,我还没吃完呢。”
二表哥是我姑家的。自来我们两家就挨着住。我家守着胡同口,他家在胡同里边。后来我们两家的老人都走了。我们下一代依旧还住在这儿。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前,人是很少搬家的。
我等了好长时间,二表哥才推车出来。据说他这种不紧不慢的性子,是叫他干了半辈子的装配手表的活磨出来的。可是也别怪他肉脾气,他打鸟的本事叫我着实佩服。我每次去打鸟都要带一盒铅弹,这一盒一百粒,最多打七只鸟;他每次只带三十粒,至少打二十只。他是老猎手,枪法神准,百步穿杨,这自不必说。更关键的是他的经验多,会选地方。就像老钓手,知道水下边哪儿是鱼窝,钩儿下去,漂儿立马就动。他凭空看得出哪儿是鸟道,鸟们好在哪个地方停留。每次和他出去打鸟,他绝不叫我跟在他身旁。他独自一人,穿林绕树走得不见身影,再露面时腰上一准挂着一串毛茸茸、血迹斑斑的鸟;有的不动,有的动。
我对他说:“我还一只没打到呢。”
他又圆又软又平庸的脸露出微微一笑。此时这笑,似乎带着一点成就感。
我承认我不行。我打鸟是跟他学的。三年前我连气枪都没摸过。我好和他一起喝酒,尤其好到他家喝酒,为的是吃他家的炸家雀。这不单因为二表嫂炸鸟的手法好,炸得金黄黄颜色漂亮,外焦里嫩,有嚼头,而且愈嚼愈香。一比,后街那家小酒店卖的炸家雀还能吃?纯粹就是一只只死家雀。二表哥家的炸家雀还肥,肉多,这是因为鸟是他自己打的。他说:“我打鸟挑着打,我从不打幼雀,哪只肥打哪只。”
这也是他为什么专要到南郊打鸟。这里是远近出名的鱼米之乡——米好鸟肥。
我暗暗发誓将来打鸟的本事要和他一样。可是我性急,找不到鸟就乱跑,可能就因为我提着枪跑来跑去,把鸟们全吓得躲避起来。有一次,我绕到一片屋后,忽见前边一丛密密实实的灌木边上有个黑影,像一人来高的树桩,上边斜着一根树杈。定睛一瞧,这树桩原来是二表哥,树杈是他举着的枪。他竟然一动不动站在那里。顺着他的枪筒举眼再瞧,左上边树顶的干枝上有两只鸟,远看像两个墨点。我禁不住叫道:“快开枪呀,等什么呢。”
我这一叫,两只鸟受了惊,扑棱一下飞跑。二表哥提着枪走过来,有点气愤地说:“那是两个小的,它们招呼大鸟呢。你打你的,我打我的,我不是叫你别跟着我吗?”
这一来,我对自己更没信心。
他的慢性子其实正是沉得住性子。我性子急,性子是没法改的,看来我这辈子至多是二三流的枪手。可是我打鸟才刚上瘾呢。
我痴迷于铅弹打进鸟身体里那种“噗”的声音,兴奋于被击中的鸟就像倒栽葱一样栽落下来。每到星期四,我就兴冲冲去约二表哥了。二表哥一约就应,其实他比我瘾还大,只是天性不动声色。当然我们去一起打鸟,更为了当晚有一顿好酒菜。
为了每次打鸟要用一纸盒铅弹,我降了烟卷的牌子,把二角二分的“永红”换成一角九分的“战斗”。那时,私人允许持有气枪,为了买这支气枪,东瞒西骗,最后还是被老婆查获了我有一笔秘密的私房钱。
不管这些了,也不管我的枪法高低,有了一杆枪,我就是一个真正的猎手了。
二
二表哥最喜欢两个季节到南边来打鸟,一是收割稻子、打谷脱粒的季节,那也是鸟们的天堂时候,鸟只顾吃,放松了警惕,常常成为猎手们的累累战果;再一个是冬季,树叶落光了,远远就能看得清鸟们飞来飞去,落在哪里。现在是秋天,树叶茂盛浓密,遮挡住它们的身影,打起来很费劲。二表哥说,往前边二十里潮白河西边,过去有几个村子,一闹水就淹。自打上游修了水库,不闹水了,但河里也没水了,村民都搬走了,早成了荒村。那边的死树多,打鸟会容易些。于是,我们骑上车去了。这边几乎没有路,只能是平的地方骑车,坑坑洼洼的地方推车。可是跑到外边这种野玩,向来是不在乎辛苦的。
远远一看这荒村就叫人兴奋起来。一大片乱糟糟的老树和死树,混杂着一些早已坍塌了的残垣断壁,没有一处成形的房子,全然一片绝无人迹的废墟。但只有这种地方才会野鸟成群。我们先是听到非常热闹地叽叽喳喳地乱叫,跟着看到一群群鸟影忽起忽落,这么多鸟!好像举起枪就能打中一只。忽然,在一片又高又密、黑压压的野草丛后边,飞出两只很大的鸟,硕大的身躯,长长的颈,“啪啪”扇动长长的翅膀。二表哥两只小眼居然像手电筒的小灯泡那样亮了起来,他招呼我把自行车悄悄靠在一棵杨树上。这棵杨树在这一片地界最高。他说把车放在这里,为了一会儿打鸟回来,易于找到车子。二表哥高人一等的心计总是在这种时候显露出来。虽然他是一个装配工人,我是一名中学语文教师,但他的生活智慧总是胜我一筹。他叫我轻装上阵,水喝足了,多带些铅弹。我照他的话做了,然后提着枪,猫着腰,蹑手蹑脚跟在他后边,好似摸进敌阵,心里边一阵阵激动。
在一丛灌木后边,我们隐下身来。二表哥说:“我先打,你千万别开枪,这儿可能有一群野雁。咱这种气枪打它身子打不死,只能打脑袋,你打不着,可枪一响就把它们全吓跑了。”
我把枪按在胸口下边,两眼死盯着前边一片野树,我一直没有看见那些野雁在哪儿,只听“砰”的一声枪响,眼前群鸟从草木丛中轰然腾起,四处乱飞,好像打散了世界。二表哥兴冲冲叫了一声:“我打碎了它的脑袋!”起身蹚着野草丛莽冲了出去。
我怔了一下,跟着也冲出去。野草过腰,荆棘拦人,我顾不上了,手脚感觉疼痛也不管了,自以为一直跟在二表哥身后,可越跑离他越远,渐渐看不见他了,我站直身子一瞧,前边荒天野地,我走岔了道?大声呼喝道:
“二表哥!”
居然没人应答。我加大声音再喊一声,还是没人应答。我站住四下一看,慌了。这是什么地方?野树野草野天野地,而且一只鸟也没有。我有点怕了,怕迷了路。赶紧掉过身往回走。可哪里是我的来路?周围一切全是陌生的。我是不是走错了方向?我忽然想起刚刚停放自行车那个地方有一棵很高的杨树,但我从周围高高矮矮的树木中无法认定究竟是哪一棵。我只能把自己身体的正背后认定为来时的方向。我必须原路返回。
在慌乱和恐惧中,我一边喊着二表哥,一边深一脚浅一脚在野地上回奔。两次被什么东西绊倒,右腿膝盖生疼;我完全顾不上去看腿部是否受伤。这时,忽然觉得好像有人呼我。我赶紧停下来,屏住呼吸,静心听,果然是二表哥的声音,他在呼我!我惊喜至极,大叫:“我在这儿呢!二表哥!”
可是,他的声音有点怪,声音很小,好像与我相距挺远,而且我分辨不出他声音的方向。像在前边,又像在左边。我一边往前疾走,一边喊:“你在哪儿?”我怕失去了他的声音。
忽然,我又听到他的声音,这一次声音距我不远,但仍然很小很小,这是怎么回事?好像他藏在什么地方,在周围一堵墙或一块石头的后边。然而这一次,我通过他的声音清楚地辨别出他的方向——右前方,而且不远!
我急忙向右前方跑去,跑出去不过十来步,突然一脚踩空,竟然凭空掉下去!平地怎么会掉下去?我感觉就像掉进大地张开的一张嘴里,我四周什么也抓不到,急得大喊救命。突然我像被什么抓住了,其实没有谁抓我,是我手里抓着的枪卡在头顶上边什么地方,好像卡着大地那张嘴的上下嘴唇之间。我抬头望,上边极亮,竟是天空;下边一片漆黑,四边没边,深不见底。难道我掉进了一个洞?一个万丈深渊?我极力抓着卡在洞口的枪杆,想把自己拉上去,可是我的臂力从来就非常有限。怕死求生的欲望使我用上全身力气拼命往上一挣,跟着听到“咔嚓”一响,枪杆断了,我想我完了,栽落下去!我不知要掉到什么地方去。
下边并非没底。突然,我整个人实实在在摔在下边,幸好下边是很厚很厚的烂泥。但我还是浑身上下剧疼。这时,忽然一个声音就在耳边:
“别叫了,我比你还疼,你砸我身上了,我的腿多半给你砸断了!”
是二表哥吗?是他。可是眼前一团漆黑,我什么也看不见。只听他说:
“现在咱俩全掉进一口枯井里了,没救了,只有一死。”
我听呆了,惊呆了,彻骨地冰凉,这么容易一下子就来到阴阳两界之间?
“我以前听说过这些荒村子里边有枯井,曾经还有人掉进来过。我来过这边几趟,从来没碰上过。今儿怨我,一心只奔着那只大家伙,忘了枯井,掉了进来。原以为你能救我,谁想你也下来了。现在谁也救不了谁了。只有等死。”
看不见二表哥,只有他的声音,他的声音有气无力,就在我的对面。
等死?怎么能干瞪着眼等死。我便大喊起来,心一急,索性狂喊,一直喊到没力气了,也没人应答。
“这地方一年半年也不会有人来,外边能听得见你喊声的只有那些鸟了。它能把你救出去你再开枪打它们?”
“你还有心思说笑?再不想办法,咱真没命了。”
“想办法?咱俩的命已经攥在阎王爷手里,你还真想活?怎么活?有什么办法——你说?”
二表哥的话平静至极,显然他已经理性地面对了现实。这种理性叫我定下心来。我才明白,我们已然身陷绝境!
在这荒郊野外、杳无人迹之地,绝对没有任何人相救,而我们自己是绝对没办法爬出这枯井的。渐渐地,我看清楚了我们身处的环境。这口致命的井大约两丈深,井内早已无水,井底的稀泥是多年雨水所致。由于下宽上窄,湿滑的四壁无法攀登,我们手里的工具只有两杆枪,枪比人还短,有什么用?我忽然看到右边有一根很粗的绳子垂下来,心中一阵惊喜与慌乱,竟以为有人营救来了,翻身要起来去抓那根绳子。二表哥发出声音:
“那是一棵树根,从井壁伸出来的,与上边没关系。”
任何希望都不存在了。
我逐渐看到二表哥的脸。在井里朦胧的光线中,他的圆脸不再是红润的,更像一个素色的苍白的瓷盘,五官像用墨笔画上去的,刻板而没有任何表情。
“我刚刚真的把你的腿砸坏了?”我对他说。
二表哥的回答叫人胆寒:
“用不了太多时候,我们就该捯气了,还管它腿不腿的。”
二表哥似乎已经超然世外,我却还在做最后的挣扎,后来竟忍不住对二表哥痛哭起来,并一边哭一边说:“我们很快要死了吗?”
没想到二表哥如此淡定。他说:“已经死了!你要是不甘心,最多也是等死。”
三
我坐在井底的烂泥里,鼻孔呼吸着腐朽得令人窒息、含着一种沼气的空气;耳边响着二表哥不绝的呻吟声。他的腿肯定在我掉下来时砸断了,因为他一直背靠井壁斜卧着,一动不动,他明显已经动不了了;他清醒时没有发出一丝叫苦之声,睡着后便不停地发出痛苦的呻吟。这表明,他的心已经死了,只有肉体还活着。
四周漆黑一团,头顶上边的井口处是一片圆形的银灰色极其通透的天空。这圆圆的天空正中,是明亮、苍白、冰冷、残缺的月亮。除此纤尘皆无。这是一个要死的人最后看到的人间的景象吗?这景象是神奇还是离奇?
在我直面月亮时,忽然想老婆、二表嫂……家人们一定在着急地找我们。他们一定会来找我们的!他们知道我们到南郊这边来,但我们这次改了地方,到潮白河故道这片荒村来了,他们会想到吗?能猜到吗?找得到吗?这个想法曾一度重新燃起我生的渴望。我想出一个好办法,我身上有火柴,我应该把衣服脱下来点着,扔到洞口外,引起野火,引来找我的家人。这疯狂的想法令我激动起来,可是很快我又陷入绝望。我身上的烟卷和火柴早已被井底的泥水泡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