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途
作者: 哲贵一
有时候,叶一杰是蛮不讲理的。
这种情况当然不是每天都发生,不是的,见过他的人,或者和他打过交道的人,都觉得他温和,甚至乖巧。他是温文尔雅的,脸上浮着浅浅笑意,又似乎有一股淡淡哀伤,好像心事重重,却又不愿意说出来。给人一种疏离感。但只要他开口,语调总是缓慢的,轻柔的,人很温柔,显得很有修养。但也可能是很没修养,他的温柔和缓慢里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差不多就是蔑视了。
叶一杰不承认自己是刻意的。
深究起来,这事可能跟他父母有点关系,可也未必有必然关系。
父亲是生意人,是信河街最早做百货生意的人,卖化妆品和服装,以服装为主。从广州进货,在信河街批发。父亲就地取材,每天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那时,叶一杰才读小学。他已经有点懂事了,也可以说是半懂不懂。他没觉得父亲做生意和花枝招展有什么不好,当然,也没觉得好。母亲那时在百货公司上班,百货公司经营已经走下坡路了,用母亲的话说,是“被人挖了墙脚”。母亲的语气是不屑的,可也是轻松的,没有紧张和焦虑。可能百货公司属于国营单位,也可能父亲做生意很赚钱。她有点看不起父亲,却不排斥父亲赚来的钱。她用父亲的钱买好多衣服和化妆品,当然,她没有忘记给叶一杰买。
母亲有一间化妆室,除了梳妆台和一面落地镜,四周全是母亲的衣服和化妆品,比她百货公司柜台上的品种还要丰富多彩,叶一杰觉得那些化妆品和衣服是母亲的玩具。每次出门前,母亲会将他带进化妆室,让他站在梳妆台前,给他的脸颊扑胭脂,给他画眉毛,给他涂口红,给头发喷定型水,还会在他腋下和手腕洒香水。叶一杰不抗拒母亲在他脸上涂脂抹粉,相反地,他是乐意的,甚至有种期待,在化妆过程中,他的身体和内心有微妙反应,好像经过母亲的打扮,自己不见了,逐渐转化成另一个他,一个全新的他。这让他有点兴奋,有点激动,连说话的声调都变了,细声细气的了,有颤音了。鼻尖和手心都冒汗了。母亲另一个爱好是给他试新衣服,一件又一件,化妆室地上被扔得下不了脚,一直试到她满意为止。对于新衣服,叶一杰说不上特别感受,但他没有任何不乐意,他知道,自己也是母亲的玩具之一。
到了初中,不一样了,男同学接近他是犹豫的,是好奇的,可能还有恐惧,看着他跷起来的兰花指,表情是怪异的。女同学表面上接纳他,实际上她们是围观,是试探,她们的内心是防备的,是小心翼翼的,表情是暧昧的。叶一杰后来觉得,这事对他的性格形成应该有一定影响。不过,叶一杰也想不出来,如果父亲不做百货,母亲不给他化妆,自己会成为什么样的人?最主要的是,他没有觉得这有什么不好。恰恰相反,他挺满意的,差不多给自己打了满分。
印象中,父亲和母亲很少在家。他读初中以后,更少见到他们。父亲已经不去广州“进货”了,他在信河街办起火凤凰服装公司,生产西装。他不再穿花花绿绿的衣服了,每天西装笔挺,都是他公司生产的,他说,要让别人爱穿,先得自己爱穿。父亲是公司的“统帅”,财务管理、后勤服务、服装设计、流行趋势分析包括布料剪裁和缝纫,都管,好像他无所不知,更是无所不能。这可能正是母亲去火凤凰服装公司上班的主要原因,要有人监督他,让他收敛一些。她不能让父亲无边无际地飞,还无法无天了?母亲要去管财务,她知道,抓住财务,就抓住父亲的出水口,他想乱来都不能。父亲是跑过江湖的人,哪能不知道母亲的心思?怎么可能将财务大权交给她?母亲后退一步,要求管销售。父亲也没有同意。他不可能同意。如果将财务比喻成一个人的双手,销售就是一个人的双脚,如果父亲将销售交给母亲,他以后怎么走路?寸步难行的。他太知道这么做的后果了。母亲不乐意了,她的不乐意不会在脸上表现出来,而是在语气上:
“这也不让管,那也不让做,叶海鸥,你说句人话呀。”
“你去管生产。”
父亲胸有成竹地回答。生产重要不重要?当然重要,生产是服装公司运转的基础,如果没有生产,就像树木没有根,就像人没有空气。父亲将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母亲,对她是天大的信任,她当然无法拒绝。但是,从对父亲的“干涉”角度来讲,又是不重要的。对于整个服装公司来讲,生产环节相对独立,经济上独立核算,上班地点在市郊工业区,几乎是个独立小王国。母亲去了工厂,可以说是委以重任,也可以说是“发配边疆”。
二
读初二后,叶一杰开始打扮自己。这跟以前被母亲化妆有本质区别,以前是被动,现在是主动,以前是无意识,现在是有意为之,以前是勉强,现在是自觉。
他每天早上花在梳妆打扮上的时间是四十五分钟。毫无理由,他觉得需要这么长时间,值得花这么长时间,也必须花这么长时间,否则出门怎么见人啊。他不会耽误上学的,七点钟出门,六点钟就会用闹钟把自己叫醒,四十五分钟用来梳妆打扮,十五分钟用来吃早餐。
起床后,第一件事是刷牙,必须三分钟。他刷得很轻,很慢,很温柔,好像用牙刷跟牙齿窃窃私语,这让他心情愉快,觉得生活是美好的。
刷完牙后是“拉大号”,这是每天早上“必修课”,没人要求他这么做,完全是生理需要,他觉得舒服,觉得踏实。坐在抽水马桶上非常有安全感,身体和精神都很愉悦,称得上享受。如果没有上学要求,他愿意一直坐下去。
然后就是洗澡了。晚上睡前洗一次,早上洗一次。晚上主要是洗灰尘和疲惫,是仪式,表示一天已结束。早上主要清洗身体排放出的东西,那是夜晚的东西,是“过期产品”。
拍化妆水是“基础工作”,再上一层薄薄的粉底液。上粉底液主要是为了遮盖脸上的瑕疵,叶一杰右上唇有个一厘米长的疤痕,那是学骑自行车时摔的。除了这个,叶一杰的脸称得上完美无瑕。其实,叶一杰也没觉得脸上的疤痕是瑕疵,他不这么认为,他不太信任完美的东西。有了这个疤痕,才是正常的,才是令人满意的。他涂隔离霜,上粉底液,目的并不在于遮盖疤痕(也未必遮盖得住)。意不在此。他是在享受那个过程,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发生变化,变成一个全新的人,感受创造的快乐,那是成就感,是自满。上完粉底液后,叶一杰会扑上薄薄的定妆粉,若有若无,但肯定是有的,也必须有。上不上定妆粉是不同的,不上就是半成品,只有上了,所有工序才完整,才没有遗憾。
第二步是“画眉”,在叶一杰这里先是“修眉”,他的眉毛属于剑眉,又长又厚,如杂草丛生。他不排斥剑眉,但他不能让剑眉长得像杂草,得修整,他每天拿着镊子,将不听话的眉毛拔除。“修眉”完成后,叶一杰会用眉笔“画眉”,将剑眉拉长,使眉毛看上去油光发亮,有飞翔的气势和神态。
第三步是修容。先画出阴影和高光,再用海绵垫轻轻拍开。“拍”很重要,要“拍”得均匀,“拍”得有层次感,更要“拍”得不露痕迹,很考验耐心,也很考验水平。腮红是必须画的。画跟不画不一样。画上腮红之后,整个人的精神状态不一样了,饱满了,灵动了。而不画腮红,就会显得苍白、虚弱,显得没信心。叶一杰每次只画淡淡的腮红。周末不上学,他会在两腮和眼角撒上晶粉。效果立即不一样了,整张脸立体了,闪动了,神采奕奕了。
最后是上唇膏。这是关键。关键在于上什么颜色的唇膏。叶一杰没有具体数过有多少种唇膏,他怀疑自己有唇膏收藏癖,看见不同颜色的唇膏,他就想买。每一种唇膏的颜色代表一种心情,代表一种态度,也代表一个姿态和决心。当然,他不会涂上大红或者大黑的唇膏,他倒是想涂,但那只是一个人在房间涂给自己看。他觉得很好。他曾经试过七种最夸张的基本色,当他将每种颜色涂上去后,心情和心态立即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就连看待环境的眼光也随之不同。平常,叶一杰只涂很薄的唇彩,薄到几乎不能察觉。但叶一杰的内心感受明显,有没有涂唇膏,对他来讲,几乎等同于对世界有没有态度。都快上升到生命和哲学高度了。
叶一杰左边耳朵打了耳洞。他不知道为什么右边耳朵没有打,也说不出为什么要戴耳钉,只是好玩,觉得很酷,跟别人有点不同。他喜欢。
他还喜欢穿奇装异服。不是花枝招展,他要的是“奇”和“异”,是别出心裁。火凤凰服装公司生产的衣服他看不上,因为正经又死板,他要的是独特性,要的是唯一性。只能去裁缝店订制,他会告诉裁缝什么样式,并且无师自通地画起草图,甚至自己裁剪和缝纫。他的衣服分两类:要么特别紧身,裤腿紧得像青蛙大腿;要么特别宽松,像和尚的袈裟。颜色倒是很素的,只有黑、白、灰。
三
叶一杰烫头发、化妆、戴耳饰、穿奇装异服,父亲和母亲不但没有制止,还提供经济支持。叶海鸥主要是无暇顾及,服装公司发展速度超出他的预料,他的“火凤凰”成了知名品牌,他还被同行推举为信河街服装商会会长。忙是一个原因,更主要的是,叶一杰觉得,父亲对他是满意的,每次考试,他的成绩排在班级前三,年级前十。还有什么不放心的?每次考试成绩出来,父亲都会牛烘烘地对母亲说:
“黄素素,你看看,这就是老子的基因。”
“哼,你的?”母亲撇了撇嘴。
在母亲眼里,至少在母亲嘴里,她是没有将父亲放在眼里的,即使他现在成了大老板。母亲一直保持着百货公司柜台营业员的高贵和傲慢,她一直是盛气凌人的,一直高高在上。叶一杰觉得,母亲的气焰比父亲旺盛,她一直“打击”父亲。可是,这个家,最终还是父亲掌握主动权,还是父亲主导方向。所以,叶一杰有时也会怀疑,母亲的盛气凌人和高高在上是装出来的,是虚弱的表现,她更像在和父亲怄气,耍性子,甚至是撒娇。当然,这只是叶一杰的猜想,他不太明白母亲和父亲的关系,从表面看,他们是敌我关系,水火不容,针锋相对。而且,往往是母亲占上风。实际情况是不是这样?叶一杰不知道,或许实际情况刚好相反。谁知道呢。
叶一杰认为,父亲对他比较满意还有一个原因,父亲做服装生意,他儿子喜欢化妆和服装,这有错吗?没有嘛。更主要的是,在做服装生意之前,父亲是个裁缝,他们叶家是裁缝世家,是专做旗袍的裁缝。在信河街,叶家是专门吃女人饭的,会跷兰花指是叶家男人的标志,是与生俱来的。这就是传承,这就是基因。基因是看得见摸不着的,是不可能被制止的。叶一杰知道,父亲有隐隐约约的担心,儿子涂脂抹粉,会不会有什么问题?有一次,父亲问他:
“儿子,你给老爸说实话,喜欢男孩还是女孩?”
叶一杰淡定地点点头:
“都喜欢。”
父亲看他一会儿,吐痰一样吐出一个字:
“。”
在叶一杰的记忆里,跷着兰花指的父亲,在生活中却是个粗蛮的人。叶一杰曾经想当然地认为,会做旗袍的裁缝,都应该生得细长白净,动作轻缓,口气温软。父亲恰恰相反。当然,叶一杰从来没有否认父亲曾经是个裁缝的身份,谁规定裁缝就不能是父亲这种形象?父亲初中只读了一年,就宣布“老子毕业了”,他说自己的知识“够用了”。父亲甚至罕见地使用了一个成语:绰绰有余。对于传承叶家的裁缝技术来讲,父亲读的书确实“够用了”,叶家男人似乎一生下来就会做旗袍,读书是次要的。父亲的第一个特征是尖嗓门,介于男声和女声之间,好像有一只无形的手掐着他的喉咙,发出的声音是气急败坏的,一开口就像跟人吵架;第二个特征是脏话多,张嘴就是“”,对母亲更是如此。叶一杰发现,父亲跟他说话,是相对克制的,尽量不带脏字。但把他惹急了,照“”不误。
母亲嗓门不高,也不会说脏话。她走的是另一条路,一条与父亲不同的路。但她说出的话,“打击”力度一点也不比父亲差。她去管生产后,父亲的服装公司去下订单,必须预缴百分之三十的订金,父亲一听就恼了:
“,老子自己的工厂,缴屁的订金?”
母亲不回应,但也不在生产单上签字。这下父亲急了:
“黄素素,耽误了老子的交货日期,你就死定了。”
母亲听完后,从鼻孔里发出两声冷笑:
“要死也是你死,轮不到我。”
父亲一听,骂了一句“”,乖乖让公司财务给工厂预付百分之三十订金。
交货时,母亲要求父亲将货款全部付清,否则不出货。父亲一听,跳起来:
“黄素素,你打劫呢?你去信河街问问,哪家公司不欠工厂货款?”
母亲不紧不慢地说:
“别人可以欠货款,你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