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鹿家的灯
作者: 东君一
秋鹿家在我们这条巷子的尽头,三间两层,但因为地势高,楼房就显得比别人家宽敞一些。楼顶有一栋锌皮小屋,还有一座可以晒衣裳被单的露天阳台。到了黄昏,我们就可以看到秋鹿家的女人出来收衣物。然后我们就知道天要黑下来了。如果是在夏天,月亮从东山出来,秋鹿家的男人就会坐到阳台上,纳凉,闲话。阳台上有花有月,花有香气,月光里飘浮着人影。一年四季,这条巷子里最有烟火气的就数秋鹿家。秋鹿的父亲时常招呼一群朋友,在家聚饮,有喧闹声、猜拳声,也有酒后的高歌。时隔多年,我们还会常常想起秋鹿家的灯火。如果说邻舍家的灯光只有水缸那么大一片,那么秋鹿家的灯光就像一片池塘。这座池塘里有许多鱼在欢快地游动,发出唼喋的声响。
秋鹿家四个姐妹,一个弟弟。大姐桂芬,二姐蕙芳,秋鹿的妹妹和弟弟分别叫秀芸、冬宝(小名)。秋鹿居中。天晴的时候,我们会看到许秋鹿家的阳台上晒满了花花绿绿的衣裳。那些衣裳像是密密麻麻挤在一起看电影的人。远处有云,变幻着各种影姿,可以让人想起许多物事来。
秋鹿,该收衣服啦。傍晚时分,这条巷子里的人总能听到秋鹿的妈妈这样催喊。
为什么只喊秋鹿的名字?
莫非是秋鹿的名字念起来更顺一些?或者是秋鹿做事更勤快、麻利一些?总之,这条巷子里,我们听到最多的名字就是秋鹿。
有一次,秋鹿的同学对秋鹿说,你的名字真好听,我们的名字能不能换一下。秋鹿挺起胸脯说,名字是我妈妈取的,我妈妈说了,这世上只有一个人的名字是许秋鹿,那人就是我。
我们说到这一家子,不是说许国章家、苏晓丹家,而是说秋鹿家。秋鹿家的自行车,秋鹿家的客人,秋鹿家的衣裳,秋鹿家的灯,我们都是这样称呼的。
事实上,秋鹿原本不叫秋鹿,跟桂芬、蕙芳、秀芸一样,她也有一个入学之前的曾用名叫玉芹。这些名字都是秋鹿的爷爷给取的,略有点寻常庭院里那种小花小草的韵致,但实在谈不上有什么特色。秋鹿的爷爷说,女孩子嘛,名字还是普通一点好。他平常还是管秋鹿叫玉芹。
可以再说说秋鹿的爷爷。秋鹿的爷爷当然姓许。他叫许祥朴,但许祥朴给人留字条,写的都是天朴。通常情况下,只有许秋鹿的奶奶和邮递员送稿费单或投递书报时会喊他一声“祥朴”。这条巷子里的大人小孩一律叫他许爷爷。许爷爷曾这样解释自己的名字,祥朴是他的谱名,也是身份证上的名字;天朴是他的字,也是他后来在报纸上发表豆腐块文章时常用的笔名,这就像物理学课本上的矢量,在数学课本里就叫向量。许爷爷当过中学物理老师,但退休后就在家里画点画、写点诗文,偶尔向外面的报刊投几篇诗文。对他来说,写字、画画,跟打牌、搓麻将没有什么区别,都是为了消磨时间。他由此断定,女娲当初抟土造人,也不过是为了图个消遣。闲来无事,他就捉住一个孙女,让她们背唐诗,以致孩子们见了他,都会缩进自己的房间里去,或是绕道而行。因此,许爷爷很寂寞,唐诗也很寂寞。
有必要再介绍一下许秋鹿的奶奶。秋鹿的奶奶有一个全家最俗气的名字:朱彩霞。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末,朱彩霞驾着苏联生产的DT14女式拖拉机穿过一片田野时,几乎可以说是傲视群雄。她是贫下中农的女儿,家风清白,却看上了当时成分不好的地主家的儿子。到底图的是什么?几十年来,朱彩霞说自己也搞不明白。那时候,她在地里劳动的时候,地主家的儿子就在田头吟诗。朱彩霞说,地主家的儿子一辈子都没被成功改造,还是地主老爷那副德行,而她像长工那样,一辈子都给他烧饭、洗衣裳。许家四代都是一脉单传,传到秋鹿的父亲这里,地主的德行是没有了,匪气倒是出来了。
秋鹿的父亲许国章,是电厂的电工。他在街头混过一阵子,也动过刀子,但从未失手。两个人站在街头说话的时候,你旁若无人地从中间走过去,原本是一件很不礼貌的事,可许国章年轻时就喜欢这么干。在那个年代,因为失礼而动口、动手,乃至动刀子,是常有的事。许国章这辈子打过几场架已记不清了,但恋爱只谈过两回,拎得清。他喝了酒,就喜欢跟人聊起自己那一段轰轰烈烈的初恋。十九岁那年,他看上了城南一个畜牧站老会计的女儿。她长着一张大嘴,却偏偏喜欢咧开嘴冲他笑。不许笑,他把脸凑到她鼻子前面。但她还是笑。他把舌头放进她嘴里,堵住了她的笑声。打那以后,她就成了他的女人。二人相处了半年光景,女孩忽然移情别恋,喜欢上了一个只有一条手臂的退伍军人。那人怕许国章纠缠不清,就带着女孩远走高飞。许国章拔刀追赶时,他们已像武侠小说中的一对侠侣那样偕隐异地。许国章不死心,时常带着一把刀,穿州越府,寻找那对“该死的狗男女”。时隔三年,许国章打听到他们在邻省一个小县城开了一家小店。虽然不知道确切的地址,但他还是贸然去寻。结果就在一座山城的荒僻小街上遇见了自己的初恋女友,她边上站着一个拖着鼻涕的小男孩,怀里还抱着一个正在吃奶的婴儿,穿着睡衣,头发蓬乱,面目也失去了往日的光鲜。许国章只是瞥上一眼,就收起了藏在袖中的短刀,默然离开。此行他原本是要砍一个人的,后来竟在回家的路上谈了一场恋爱。这件事,也是许国章酒后必谈的。那天,他连夜坐车返家,车在盘山公路的中途被三个劫匪拦住。劫匪一上来就摆开阵势,让乘客把包里的钱悉数掏出。有个坐在前排的女孩称自己身上没钱,劫匪就把她手中的包一把抢过去,女孩发了疯似的扑上去抢夺。劫匪使劲一拽,把她连人带包拖到车门外面。乘客不敢动手,女孩依旧抱住劫匪的后腿,不肯松手。坐在后排的许国章掏出刀子,打开车窗,跳了下去。他先是一脚踢飞了劫匪手中的刀,随即挥动着手中的刀,在空气里做了几个劈砍的动作。那一刻,乘客似被刀风吹歪,一律偏着头观望,还不时发出几声喝彩。等其他两名劫匪对他形成半包围圈时,许国章虚张声势,做了一个后空翻的动作,退到车边,以防有人背后偷袭。三个劫匪见他身手了得,不敢贸然出手。许国章喝道,老子是特种兵,杀过敌,立过功,这手中的刀不喝同胞的血,你们走吧。三个劫匪见这势头,就扔下财物,抱头逃窜了。那个女孩捡起地上的背包,走到许国章跟前,行了一个军礼。那个女孩,就是后来为许国章一口气生下五个孩子的苏晓丹。
十八岁那年,苏晓丹就发誓自己这辈子跟定许国章。那年八月,正值台风季,苏晓丹背着一个帆布包只身来到电厂,找到了那个穿着蓝背心噌噌噌蹿上电线杆手拿白云的青年电工许国章。两天后,在东海生成的热带气旋帮助下,她顺理成章地征服了她心目中的英雄。当晚全城停电,他跟她早早上床,顺便弄出了一个孩子,若干年后,许国章在酒后这样描述道,弄出了孩子也就弄出了一堆麻烦,弄出了一大堆孩子也就弄出了一大堆麻烦。许国章不明白苏晓丹为什么这么能生。许国章说,苏晓丹的业余爱好就是拉手风琴、生小孩。
家里有那么多女孩子,左邻右舍时常能听到叽叽喳喳的声音。每逢夜幕降临,秋鹿家总是灯火通明。苏晓丹会拉手风琴,许秋鹿会唱歌,她唱歌的声音很动听,欢笑的声音也很动听。苏晓丹说,上天给了她一副清亮的嗓子是为了让她的笑声传得更远。
一家人围坐在屋子里,歌声飘至屋外。这种欢愉景象曾令这条巷子的人为之动容。
唱完一首歌,秋鹿来到爷爷跟前问,爷爷,我的歌唱得好听吗?
好听。
既然说好听,你为什么不鼓掌?
爷爷从灰白的山羊胡间挤出了一丝笑容。笑得有些严肃。玉芹,你背两首诗吧。
秋鹿背了一首唐诗,又背了一首唐代诗人张志和的词:
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
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
多美啊,多美啊,爷爷摇晃着脑袋,微闭着眼,说细雨被风吹斜的样子不知道有多美。
爷爷还沉浸在斜风细雨中的时刻,苏晓丹已拉着秋鹿回到二楼的房间。她对秋鹿说,你要记住,你是秋鹿,不是玉芹,女孩子整天背那种酸溜溜的东西管什么用。
苏晓丹还是少女时,心底里一直藏着一个梦想。她长到十三岁的时候,一名艺校的音乐老师就摸着她的细长腿杆说,你应该去学跳舞。于是,她就真的开始跳起舞蹈来。十八岁那年她被省艺校录取,不巧的是,她在之前跟许国章谈了一场不该谈的恋爱,还有了身孕。梦想就此破灭,苏晓丹一直对自己的男人心怀怨恨,如果不是他把她的肚子弄大,她早就可以进入省艺校,登上大舞台了。之后的岁月里,她每每跑到火车站,对着悠长的铁轨怅望,恨恨地说上几句。
但她很快又重燃了另一个梦想,那就是生一个长相跟自己相似的女儿,以后送她去唱歌跳舞,去更远的地方,更大的舞台。无奈,大女儿桂芬和二女儿蕙芳长得像爸爸,双腿粗短且不说,五官也乏善可陈。只有秋鹿,跟自己像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于是,就在秋鹿入学那年,她做出了一个重要的决定。
她对秋鹿说,妈妈当年考省艺校之前,给自己取了一个艺名,叫秋鹿。后来去不成,这个艺名也就一直埋在心底。现在,妈妈把这个名字送给你,就是指望有一天,你能圆了妈妈的旧梦。苏晓丹说这话时,眼中泛着泪光。
从那以后,秋鹿的名字就在学校里叫开了。
苏晓丹有一张跳芭蕾的照片,一直挂在县前路的照相馆里。她带着秋鹿从照相馆门前经过时,就会指着那张照片说,你看,那就是妈妈十六岁时拍的照片。
秋鹿跟同学一起放学回家,也会带她们拐到县前路的照相馆,隔着玻璃,指着其中一张照片说,看,这就是我妈妈。
苏晓丹是我们这条巷子里第一个骑自行车的女人。凤凰牌69型。钢圈锃亮,铃声清脆。当她跨上车,平地撩起一阵风,就会有男人的目光追过去:她习惯把裙子的后摆压在屁股底下,身体板得直直的,目视前方,保持着那个由三角形皮座垫确立起来的平衡。那年夏天,她那随风摇曳的身姿让沉寂多年的巷子顿时变得明快起来。
那天下班之后,她骑着自行车经过一座石拱桥时,一群坐在桥头的年轻人叫住了她。苏晓丹头也不回地过了桥。自行车刚从斜坡下来,有个人带着一身酒气,突然跨到后座,两只手蛇一样搂了过来。在一阵尖叫声中,那人松开了手,跳下车。自行车在不远处滑倒,后轮压在苏晓丹的一条腿上,车轮兀自滚动。一阵粗野的笑声也像车轮一样在雨水洗得发白的水泥路上滚动。苏晓丹扶车站了起来,回过头,狠狠地骂了一句。那人作势追上来的时候,她已扬长而去。苏晓丹回家后,把这事告诉许国章。她说自己认得那个摸她的年轻人,他就在新华电器厂东厂工作,有一回,东厂和西厂联办文艺汇演,那人曾登台弹了一首吉他曲。在她印象里,那人略带一些腼腆。没想到外表斯文,骨子里却流里流气的。
事情就这样发生了。当天晚上,秋鹿的父亲骑着摩托车出去转了一圈,回来的时候,身后挂着一把猎枪。
有必要说说许国章的两件装备:摩托车和猎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许国章是本城少数几个骑上摩托车的人。他骑着摩托车,在风中狂奔,风把他的衣裳和头发吹成向后飘的火焰样。因此,当他下车的时候,额前的长发都是朝后立着的,像上了发胶。这种发型一度在本城的大街上流行开来。但没出几年,他就开始掉头发了。有人说,他骑着摩托车,日日吹风,年年吹风,头发都被风吹掉了。在他最威风那一年,额前的头发差不多都掉光了,脑门上凸现的是一道光,被太阳一照,狠劲就出来了。
至于猎枪,就是枪膛里面装着火药和霰弹、形同步枪的那种,在本城俗称火药枪。许国章小时候就跟随舅舅上山打猎,能在百步开外击中猎物。严打时期,许国章就把火药枪寄放在乡下的舅舅家。这一放,就是许多年。现在,他觉得,到该用枪解决问题的时候了。
第二天,许国章带着苏晓丹来到东厂。苏晓丹隔着一扇大窗说,就是坐在校验台上的那个。许国章居然没动手。他把苏晓丹送回西厂,说,你等着,我会让他给个说法。当天下午,那把火药枪就在东厂打响。那只摸过苏晓丹的手竟被打进了二十颗小钢珠,脑袋还被枪托打出了一道口子。但事后有人证实,许国章打中的不是那个在桥头猥亵过苏晓丹的年轻人,而是他的哥哥王文治,东厂的电器产品校验员,而弟弟叫王武统,是个街头混混。哥哥和弟弟面貌、声音都很相似,唯一的区别是一个脸上有疤,一个脸上没疤。在光线昏暗的地方,你几乎分不清谁是谁。
此事的结果是:王文治进了医院,许国章进了派出所。虽然不是严打时期,但苏晓丹还是怕许国章吃官司,因此就提着一盒补品去了医院,向王文治赔礼道歉。右手和脑袋都绑了绷带的王文治躺在床上,苏晓丹坐在对面,用微笑掩饰着自己的不安。苏晓丹说,她是五个孩子的母亲,上面还有二老,如果许国章判刑坐牢,她将在劳累和困苦中度过此生。她让王文治看看自己的眼睛,她说,她已经有好多天没睡好觉了,她的眼睛里都爬满了血丝。她像怕对方看不清,就把一双哭成桃红的眼睛凑过去。王文治不敢直视,略带羞涩地把目光偏向一边。此间,她又套起近乎来,请他念在同事的份上,放许国章一马。王文治是个明事理的人,因为弟弟行事不端在先,他也没有打算把事情闹大。许国章持枪伤人,性质严重,好在王文治本人没有上诉,只被关押了三个多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