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缘记
作者: 苏迅一
他们认识那年,她二十岁,他二十八岁。第一次见面,他在玉器城大门外的台阶上跺了几下皮鞋上的水渍,收拢雨伞抖了一下水,右手一旋伞柄,左手就把伞上的褶皱捋顺了。那是一支直柄的黑伞,类似一根文明棍,拿在他的手上并不显得累赘。她隔着玻璃,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可以看到大门口的一切。说是第一次见面,其实应该说是她第一次看见他。十多年之后,她告诉他,刚认识那阵似乎总是下雨,他来时也总是带着一把伞。当时隔壁店的阿姨还曾经问过她,今天那个拿伞的人会不会来?这些,当时他并不知情。他走路的姿势不像这楼里其他人那样懒洋洋松垮垮,显得吊儿郎当的样子,也不像有些文化人那样装腔作势、虚张声势,而是放松而健康的。这样“普通”的姿势,在这样一个群体里却显出点特殊。他行走的路线显然有他自己的规律,从西往东,一家一家缓缓地走过来。终于,走到门口了,一抬头,他第一次见她。新开了一家店。他自言自语。他把手和伞背在身后,低着头看柜台里的玉。她看到了一头浓密的黑发,那头发勤于洗涤和修剪,没有大多数同龄人那种油腻腻的感觉,头发中间隐隐有一条分路,依稀可以看见洁白而发亮的头皮。他低下头的时候,她看到了一张脸的奇特侧面,即便是这个角度,也可见鼻梁的挺拔,眼窝的深邃,因为皮肤白皙,嘴唇就显得更加血色红润。他的五官称得上俊朗和精细,可以推测这张精致的脸庞来自一位俊秀的母亲。听他开口说话,就知道是温和文静的好脾性。她家乡的男人不是这样子的,甚至她现在接触到的许多男人也不是这样子的,但是她理解的江南男子却应该就是这样,他甚至比这个“应该”更合她的设想。她只是有些奇怪,他为什么没注意到她,只顾着看玉——江南的男人是会用余光看女孩的,她在这一年多时间里早就发现了。她有一点潜在的失望,二十岁的年龄,这种失望是连自己都要对自己保密的,是嘴都需要对着内心保密的。
其实,这真冤枉了他!
他不是没有注意到她,抬头进店的时候就注意到了。他,虽然已经到了婚娶的年纪,但因为家中兄弟众多而被耽搁了岁月,又因为他克己体谅的好性子,过分遵从了身有病患的父母的训导——虽然从二十岁出头就不断有热心人上门介绍女孩,但都被家里一一婉拒了,他到底从未尝过恋爱的滋味。因为在青春探头冒芽的时候心就被禁锢了,似乎就生了惯性,到了这个年龄,就连心都好像没有开化,平静得如同早死了一般。出身小城的老户人家,自然是极其自尊的,从小即被灌输了许多自重与自爱的观念,种种自律就会牵绊拘管他的一生。由于这份过于精致的自尊,又因为内心的羞涩,他不敢正眼去看她,甚至不好意思用余光去窥视。但是,他第一眼就发现了她不同寻常的美。他并不虚伪,这美对他毕竟是有现实意义的。
她是鹅蛋形的脸,五官呢,说不出哪个特别出彩,但是一切摆布得刚合适,就是看着让人舒服,尤其调配了那样白嫩的肌肤,一切就更让人无话可说。她是颀长的,如果穿了高跟鞋,普通身量的男人在她对面直起身,也要微微仰起脸。如果硬是要挑点不足出来,她的脸庞从侧面看似乎有点平,不是那么饱满。好在她爱笑,一笑脸颊就鼓起来,立体感恰到好处,一切又是那么完美了。她笑起来眼睑弯成一道柔和的曲线,那是玉器上雕刻善财童子常用的线条,她的肤色又契合玉石最贵重、最罕见的羊脂玉的标准,就有人背后悄悄叫她“玉美人”。
当时玉器市场正在悄然发育,这是古城第一家也是当时唯一的玉器城。玉,是他自幼钟爱之物。因为出身于老户,家中总有点玉器古玩之类的老物件流传下来,这在当时也不见得是很值钱、多了不起的东西,最后总是粒粒屑屑归拢到了有心人之手。从小把玩,小小年纪他就成了古玉方面的行家。凭着先天的聪慧与敏锐,他发现鉴赏玉石如果仅仅研究古玉,那终是偏颇,所成有限,于是节假日便坐了火车奔向古城——这里是玉器的加工中心,他跟玉雕师交朋友,在加工作坊游历,在玉器市场流连。他是个认真不苟的人,把玉器当成学问来做了。
当时玉器的价格还远没有后来那样疯狂,一件小精品的价位大致在一千出头的样子,差不多是普通职工薪水的一倍多。好在他有一支管用的笔,远近乡镇企业的老板慕名而来,请他写宣传稿、大场面上的发言材料等等,让他应接不暇。他也写点伤春悲秋的千字文在晚报的副刊上发表,隔三岔五就收到稿费单子,这些就都成了他买玉和买书的资本。那时玩玉的还不是老板和富豪,市场里买玉的都是些有情怀的普通人,或者说是有文化的工薪阶层,就像他。买玉也并没有增值之类的奢想,玩玉是要被正经的父母和同事看作不务正业的。他行走在玉石边上,是从容的、有底气的。如若旁人知道他的口袋里居然每次都揣着两三千块现金,那一定也是要说他低调和老成的。
玉器城刚开几个月,她的那家店便也开张了,悄无声息的。当时一个玉器店在古城人的生活中、心目中实在也是不引人注目的,“玩”嘛,算多大个事?多少是无须认真的。这家店开张以后,一楼的店铺中间就有了一个最好的。她店里的玉器是这个市场里最贵的,东西的质量明摆着呢,料子选得讲究,雕刻工艺精到,成本在那里,贵一点是正常的。那时旁边的店铺谈生意,如果价格谈不拢,看店阿姨就会说,喏,去那家店比比,就知道我这价格强勿强哉!
说是她的店,其实店不是她的,她是帮别人看店。
二
现在他每个星期天来店里,都在上午。上午市场里顾客少,可以安安心心地看玉、说话,下午他就到其他店铺轮流转转。他是规律性很强的一个人,其实人倒也并不刻板,所以原有的规律也是可以变通的。她每个星期天总是头一名开门,打扫好店堂,把他要看的料子标本、没有打磨的半成品或者工场里刚刚取来的玉件预备好,等着他来。这个时候,她会再看看天色,如果那天又是一阵阴雨,她便哑然失笑。
他来了,他们并不互相打招呼,只是对视抿嘴一笑。他坐在柜台外的高脚凳子上,先看柜台里的东西。他的眼光走到哪里,她就一声不响地拿出那件玉器来,很快黑丝绒盘子里就摊开了满满一盘。这不是做交易挑货,是上课。都没有声音,一个用手教,一个用眼学,心与心渐渐就贯通了,只是从未说破。看完柜台里的,她会背转身去开保险箱,把特意为他准备好的精品玉件取出来,继续放到盘子里。这时候会发出点声音来,她用食指点着那道绺裂或者那块璞皮说,这里,动过手的;这里,抛光以后是看不出的。他看着她水葱一样的食指和尖尖的指甲,抬头,又冲她一笑。她知道他看了自己的手指,心里一阵愉悦,便也笑起来。
慢慢地,这个市场的生意越来越繁忙,这个行业出现了蒸蒸日上的迹象。有时候早上就有外地玉商或者爱好者川流不息地来看玉买玉了,大家似乎都兴冲冲的,都有办不完的事,似乎永远都在赶时间。
遇上客人,她就用下巴一点,指示他坐到柜台里面去,让出外面的凳子给客户。他乖乖听话,坐着不说话,只管看他的玉。她张罗着生意,左右逢源,却不手忙脚乱。一切都如同本该如此,从来便是如此。外人看来,好一对璧人,多般配的小两口儿啊。可在他们心里,虽然也并不拒绝这种猜测与误会,一切却又无从说起。这是只有两个人才懂的心思。
有时候,他们一个在柜台内,一个在柜台外,坐着。旁边几家看店的阿姨没事也会闲逛进来串门,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些不相干的话,眼睛直看着他,那笑意是暧昧又明确的。这些阿姨一般都是店主的亲戚,下岗后帮一份工,因半亲半佣的身份,她们的地位特殊,在这里的精神面貌也是松弛而随性的。在这些土生土长的古城人眼里,他和她同是外乡人,但是,般配。等那人出去以后,他跟她对视笑一下,两张脸就红了。
三
他俩的时间是以星期为单位来计算的,日子自然就过得飞快。
他发觉这个店的老板,那个外号叫火鸡的高黑汉子,对他的态度发生着转变。火鸡休息日一般很少到店里来,以前偶尔来过几回,只要走进店,原本谈论得热火朝天或者正在窃窃私语的气氛就会被一下子打破。开始时老板看见他是眉开眼笑的,因为至少他是一个不错的客户。但是玉器市场正在走向繁荣,这个店更是日渐兴旺,老板再看见他就失去了往日那种甜得滴油的笑容。最近的几次邂逅,他故意迟钝、生硬地挤出笑容,有意让他看清楚这是虚假的甚至是与心意相反的。那眼神也饱含警觉,似乎只要他在店里,随时都要发生不测。她见火鸡进来,神色也就逐渐不自然起来,有时候甚至故意冷着脸,爱理不理的样子。后来,他发现星期天上午遇见火鸡的频率在增加,那个男人会借着送件小东西之类的由头,故意闯进来一趟两趟。
她曾很认真地告诉他,她家在离此地六七百里之外的苏北大平原上,至今还睡着炕。中专毕业以后,她一心要摆脱农村飞出来,于是招工来到古城的一家外资企业。做了不到一年,她发现这并不是想象中的城市生活,就断然辞了职。本地的一位亲戚介绍她到火鸡的店里来,这火鸡七绕八绕也算是个远亲。经她一说,他就记起来了,火鸡的老婆还有个店在另外一个地方,那女人总是化着浓妆,很有风情。她说起先她在那边店里学生意,因为嘴甜人勤,大半年时间就把工场里的师傅们哄得团团转,辨料和制作上有什么诀窍都肯指点她。火鸡看她乖巧伶俐,正好这边玉器城开张,打算另开一家店面,就提议让她管理。店是他开,货也是他配送,买卖由她做主,按底价结算,相当于承包经营。她胆子大,一口答应了,连底薪也不要。她说,如果当个雇工,何年何月才能在古城买房子落户口,成为真正的城市人?
她为着奔向一个城市人的身份或者更高的目标,手脚不停,送往迎来,用尽心思,周旋在客商和顾客之间,跟市场里其他的同行憋着气斗着法,就是跟火鸡老婆的店都较着劲。火鸡老婆经常埋怨火鸡偏心,把时兴货都投放到这边来。等火鸡把东西拿到那边去,却又迟迟卖不脱,只好再往回送,拿回来没几天就翻倍卖出了手。现在,火鸡看她的眼神都是水汪汪的,对日渐衰老的老婆就越发拿萝卜不当小菜,呵斥起来铁面无情,全然忘记当初起家是靠着那女人南下辛苦赚来的体己钱。
那勤勉与坚忍他看得明白,她要强!在这个行业里才两三年的光景,她对玉石的鉴别能力,远远胜过其他老行家。现在其他店里有吃不准的料子,也拿了来请她掌掌眼;就是火鸡买了好料子,也经常要找她合计合计。料子怎么切、做什么既省料又好卖,火鸡都弯腰迁就她,似乎她才是主人。
他说,我买你的东西,价格都放得那么低,你为我赔了钱。她就会有点嗔,怕啥?愿意!
她说现在这边店里的销售额远远甩开火鸡老婆那店十倍,这个市场里哪家敢跟她争第一。别看平时她言语不多,低眉顺目,逢人和气,可心底里刚着呢。这些话,她只对他一个人讲,也只能对他一个人讲。她甚至跟他算过一笔账,按现在的状况,再过个三四年就可以把房子买了,把户口迁过来,成为一个真正的城里人。但是,三四年,又似乎太久了……每当这时,他就开始有点看不懂她了,心里虚虚的,只是听着。
一次,她叫工场用剩余的边角料做了几只仿西汉造型的玉凤,藏在抽屉里。到了只有两个人的时候,她就拿出来给他瞧。他看中带着金黄璞皮的、最小的那一件。她从他手心里拿过来,又端详了一阵,说这件正是她看中了的。忽然她有点怅惘,幽幽地道,你从来也没问过我的名字!他一呆,竟不敢说话。她说自己的名字就有个“凤”字。这件就是她选定的,为了送给他。
有几次看似不经意之间,她问他,每次都必须那么早赶着回家去吗?他心乱如麻,不知道怎么回答。因为他都是上午来,下午她忙着应酬客户,所以中午他离开之前的一笑就等于是辞过行了。他不是没想过,等她傍晚打烊以后,可以约她一起吃饭喝茶看电影,甚至就是两个人静静地聊聊玉。如果是这样,那他们就算是正式“开始”了,但是,往后该如何呢?他不知道这个“往后”,所以就不敢开始。她则因为年纪尚小,还有那么多的想头,有时也需要一些空间,甚至有意让出使人联想的留白,一切便也不十分的刻意。
四
她是在他们认识第二年的年底告诉他这个决定的。这一年里他们不知不觉都长了一岁。
她向火鸡借了一批货,讲定以半个月为期限,带到外地去销售,年前回来结账。他当时并不真正理解这个决定意味着什么,对于他们今后各自的路会有什么样的影响,只以为这是她暗示他最近两个星期天她会不在店里。他问,准备送货到哪里去卖呢?她说,北京。好几个常来进货的玉商打了包票,说只要她送货过去,就全部包圆。他当时正为自己的工作担心,那家国企连续亏损,已经开始大幅裁员,他不可能请假陪她出门,况且这也不符合他的个性。对于她的决定,他实在是给不出任何实质性的建议,只能说,一个人出门在外,路上一定要当心。她说,我乘飞机过去,朋友会来接机,路上不会有任何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