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回大地
作者: 晓苏一
在离村出走十三年后的这个傍晚,陈谷子终于回到了油菜坡。此时,寒冬即将过去,大地正在回春。车到村口,他突然停了下来,将头伸出窗外,正遇上一阵晚风拂面而过。奇怪的是,他不仅没有感到丝毫的凉意,反倒觉得脸上一热,好像被温柔的猫舌头舔了一下。
虽然天近黄昏,但夜幕尚未降落,村子还能看得清清楚楚。打那年逃走后,陈谷子一直没有回来过。放眼望去,村里大变了样子,土坯屋变成了砖瓦房,泥巴路变成了水泥道,茅草地变成了茶树园,一切都变得让他眼花缭乱,差点认不出来了。不过,他本人也发生了巨大变化。当年出去,他是为了躲避叔叔陈扣逼债,走时身无分文,靠一路乞讨才到了广东惠州。今天回来,他开着自己的宝马轿车,身上除了两三张银行卡,还有几十万元现金。
夜幕从天上徐徐地垂落下来,村里渐渐亮起了灯火。陈谷子没有急着离开村口。他想在这里多待一会儿,回忆一下往事。他把头收进车窗,关上玻璃,仰头倒在了座椅的靠背上,随即闭上眼睛。他刚把眼皮合拢,往事便汹涌而来。
陈谷子最先想到了陈扣逼他还债的情景。那笔债,是他为父亲治病欠下的。他读高二那年,父亲陡然发了急病,到医院一查,才发现长了一个脑瘤。必须赶紧给患者开刀,医生说不然就没命了。但开刀要先交手术费,否则连医院都住不进去。为了给父亲救命,他只好硬着头皮去找陈扣借钱。陈扣一向吝啬,又怕老婆,开始不肯借。他没办法,便给陈扣下跪。陈扣见他可怜,犹豫再三,最后还是借了一千元给他,并要他当场打了欠条。不幸的是,一千元花得一分不剩,父亲的命却没有救活,手术后第二天就走了。虽说父亲没能得救,但他借的钱却不能不还。陈扣催债又急,没等父亲满“五七”就逼他还钱了。当时,他还不满十七岁,压根没钱还债。无奈之下,他只能拆东墙补西墙,找别人借钱还给陈扣。然而,屋漏偏遭连阴雨,他还没有还清陈扣的债,母亲又因病去世了。母亲一走,陈扣催债更紧,每隔两天都要找上门来,手持欠条,拦门而立,像一个催命鬼。走投无路,他才离乡背井去了南方。
当初从村里逃走的时候,陈谷子没想到会出去这么久。他打算最多出去两年,一挣够还债的钱就马上回来,及时把钱还给别人。要说,他那时欠的债也并不是太多,除了陈扣的五百元没还清之外,还欠赵天开一百五十元,欠芝麻嫂一百五十元,欠村主任姚德两百元,加起来共计一千元。事实上,他找赵天开、芝麻嫂和姚德借来的那几笔钱,都还了陈扣的债。好在,他的运气不错,一到惠州便进了一家建筑公司。公司下面有个装修队,人手紧缺,正在招兵买马。他年轻力壮,又读过两年高中,报名一面试就被录用了。刚开始那阵子,他在队里跑腿打杂,工资不多。后来,队长让他学习测量和画图,逐步参与方案设计,收入也渐渐高了起来。一年时间不到,他便存了一万多元。那年元旦前夕,他本来决定带着存款回老家还债的,刚准备去火车站买票,队长突然找他谈话,说要提拔他为副队长,每月工资增加两千元。他于是改变主意留在了惠州。半年之后,队长升为建筑公司副总,他又被提为装修队队长。又过了半年,装修队扩大为建筑公司旗下的装饰公司,他被任命为公司经理。这样一来,他便一时半会儿离不开惠州了,不知不觉在那里一口气待了十三年。如果不是接到一个突如其来的电话,他眼下肯定还在惠州,至少不可能现在就回到村里。
陈谷子接到的那个电话,是村主任姚德打给他的。整整十三年没联系,他居然一下子听出了姚德的声音。姚德说话鼻音仍然很重,只是不如从前底气十足,在电话里听上去慢悠悠的,似乎有点吃力了。听到姚德的声音,他感到无比亲切,心里激动得发颤,有一刻差点哭了。但他好半天没有吱声,不知道说什么好。沉默了许久,他才说,村主任,我对不起你。欠你的那笔钱,我至今没还,但我一直没忘。请你放心,等我哪天回去了,一定加倍偿还。姚德连忙打断说,谷子,你误会了。我打这个电话,不是找你还钱的,是想请你回来,跟你商量一个重要事情。他忙问,什么事?你就在电话中说吧。姚德想了想说,电话中说不清楚,我等你回来后,跟你当面说。姚德说到这里,陡然咳嗽起来,咳得很厉害,好像喘不过来气。他担心地问,村主任,你怎么了?姚德又咳了一声,有气无力地说,我老了,快当不动村主任了。说到这里,姚德又咳了起来,随即便挂了电话。接到电话的第二天,他就向总公司请了一周的假,匆匆踏上了回村的旅程。
车外忽然传来一声夜莺的啼叫,将陈谷子惊醒并从回忆中拉出来。这时,夜幕已经把村子罩得严严实实,灯火倒是越发明亮了。他直起身来,重新发动了车,缓缓地朝村子西头开去。
村子西头有一棵又高又粗的白果树,陈谷子的家就坐落在那棵树下。他当年躲债离开时,树下有三间破破烂烂的土屋。靠树的两间是他的,另一间住着单身五保户胡伯。十三年过去了,风吹雨打,雪压冰冻,他不知道那三间土屋如今是否还在。它们可能早已倒塌,变成了一片墟土,假若还在的话,也一定是千疮百孔了。不过,无论它们在与不在,现在都绝对不能住人了。这么想着,他心头猛然疼了一下,随即生出一种莫名的伤感。其实,他下午经过老垭镇的时候,已经考虑过今晚到哪里住宿。他最先想在镇上住宾馆,宾馆里吃住都很方便。接着,他又打算住到姚德家里去,除了看望,正好把那笔钱还上,再说也是姚德让他回来的。但他最后还是决定回家去住,不管怎样,那里毕竟是他出生和长大的地方,万一土屋倒塌了,就把车停到那棵白果树下,然后在车里睡上一晚。
大约用了二十分钟,陈谷子把车开到了白果树下。出人意料的是,白果树还是那棵树,树下的三间土屋却变成了一排砖瓦房。砖是青砖,瓦是红瓦,在车灯的映照下显得古色古香。这排房子开了两个大门,看上去像是住着两户人家。那边的一户亮着灯,这边的一户门窗紧闭,似乎没有住人。他一边纳闷一边开门下车,脚刚落地,一个瘸腿老人从亮灯的房里走了出来。这个老人就是五保户胡伯。他一眼认出来了,急忙上前一步,握住胡伯的手问,这砖瓦房是咋回事?胡伯欣喜地说,这是村里去年为你和我两个无房户建的安置房,分房时你不在家,村主任把你的钥匙放在我那儿了。陈谷子听了非常感动,沉吟了一会儿问,以前的那几间土屋呢?胡伯说,早都垮掉了,根本无法住人了。要不是遇上精准扶贫,我还不晓得如今住哪儿呢,你回来也没处落脚啊。
胡伯边说边转过身去,一跛一跛地进了他的房。再出来的时候,陈谷子看见他一手拿着一把钥匙,一手提着一床被子。接过钥匙后,陈谷子却迟迟没接被子,瞪大眼睛问,怎么还有被子?胡伯说,这是村主任昨天给你买来的,怕你回来后一时来不及上街去买。陈谷子听了浑身一热,变了声音说,村主任这个人,真好!说完,陈谷子双手接过被子,然后将它紧紧地抱在怀里。
这天晚上,陈谷子睡在崭新的砖瓦房里,盖着村主任姚德为他新买的被子,像喝了浓茶一样,久久不能入眠。直到半夜转钟时分,他想到明天还要跑很多路,见很多人,办很多事,才强迫自己闭上眼睛睡去。
二
次日早晨,陈谷子是被白果树上的鸟叫醒的。十几年没听见家乡的鸟叫了,他感到特别亲切,突然有一种小时候被母亲搂在怀里用棉签掏耳朵的感觉。醒来后,他简单地洗了一下,然后就开车往村主任姚德住的地方去了。
按道理,陈谷子应该先到陈扣家里去。陈扣的那笔钱,他借的时间最早,欠的时间也最长,显然应当先还。而且,陈扣是他的亲叔叔,好歹都要先去看一眼。但他很犟,对陈扣当年逼债的事一直耿耿于怀,怎么也不愿意原谅他。因此,他决定先去跟姚德见面。在他心里,姚德要比陈扣亲得多。更主要的一点是,这次是姚德打电话要他回来的,说要跟他商量一件重要事情。他也想早点知道究竟是什么事。
姚德住在离村委会不远的一挂瀑布边上,顺着村委会门口那面红旗看过去,能看到洁白的水花。陈谷子把车开到旗杆下,正碰上姚德从他家那边走过来。他发现姚德真的老了,腰弯背驼,头发灰白,与十三年前相比简直判若两人。他赶紧停了车,迅速下来跟姚德打招呼。姚德一看是他,激动异常,忙问,你啥时候回来的?他说,昨天晚上。姚德睁大眼睛,上上下下打量他,边打量边说,你离开村子那年,好像还不满二十岁,又矮又瘦,完全是个小毛孩;十几年不见,没想到你已经长成一个大男人了,喉结都这么高了。说着,姚德情不自禁地伸出一只手,在他脖子上亲切地抚摸了一下。
日头这时从山尖冒出来了,朝霞染红了村子,村委会的那面旗看上去更加鲜艳。陈谷子睁大眼睛问,村主任这么早就来办公吗?姚德说,我不是来村委会的,是急着去你叔叔陈扣家。他奇怪地问,你大清早去他家干啥?姚德说,你婶子严鹅打电话找我,说陈扣好几天不吃不喝了,像是快不行了,要我赶紧去一趟,可能是要村里帮忙安排后事。他一惊问,他病了吗?姚德说,是的,陈扣患了食道癌,一发现就到了晚期。他沉默了一会儿问,村主任,你打电话要我回来商量一件事,该不会就是他的病吧?姚德说,那倒不是,我要跟你商量的是另外一件事,一件大事。他迫不及待地问,大事?什么大事?姚德迟疑了一下说,稍后我再告诉你吧,你现在先跟我去看看你叔叔。他犹豫了片刻,虽然极不情愿,但还是答应了姚德,两人一起上了车。
陈谷子上车后没有立即开走。他扭过头,看着坐在副驾驶座上的姚德说,村主任,我先把你借给我的钱还给你,还有这么多年的利息。他一边说一边打开手边的皮包,把事先装好的两个信封掏出来递给姚德。姚德却没接,愣愣地问,怎么两个信封?他解释说,一个是本钱,两百元;另一个是利息,两千元。姚德忍不住一笑说,乡里乡亲的,还要啥利息?他连忙说,一是一二是二,这利息,你一定要收。另外,你帮我买被子的钱,我也要付给你。还有那间安置房,我也应当自己出钱。姚德一听,头一下子大了,猛地感到头昏目眩。他仍然没接信封,连忙摆了摆手,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你先把信封收起来,等忙完其他事再说吧。姚德说完,突然一连咳了几声,脸上变得红一块白一块。他蹙紧眉头问,村主任,你为啥总是咳?姚德吃力地说,我有肺气肿,咳了大半年了。
开车去陈扣家的路上,陈谷子陡然想起了在惠州接到的那个电话,便问姚德,你是从哪里知道我的手机号码的?姚德说,我那天去老垭镇买吊顶的材料,卖材料的老板也在南方打过工,说跟你很熟,还知道你的手机号码,我就找他要了你的号码。老板给我报完号码,又说你在那边当老总了,年薪将近二十万元。听到这个消息的那天晚上,我高兴得一夜没合眼,第二天一早就忍不住给你打了电话。听完姚德的话,他若有所思地说,原来这么巧啊。姚德说,无巧不成书嘛。
陈扣住在一道石岭上,满岭都是花栎树。当年,陈扣就是靠那些花栎树发的财。他砍花栎树培植蘑菇赚了不少钱,一时竟成了村里的首富。那几年,他们一家三口快活极了,天天吃香的喝辣的。陈扣吸的烟,是两元一包的黄鹤楼。陈贝穿着花衣裳,背着花书包,看上去像个小公主。严鹅更是风光,脖子上挂着金链子,指头上套着金箍子,耳朵上吊着金环子,浑身上下,金光闪闪,让村里的女人们都傻了眼。但是,陈扣和严鹅两口子越有钱越小气,很少对外借钱,别人付利息也不借。严鹅说,钱,借出去容易打水漂。陈扣马上应声说,是的,还是捏在自己手里最放心。在陈谷子的记忆中,只有堂妹陈贝比较大方,曾经偷偷地给他吃过夹心饼干。
车到石岭附近时,陈谷子突然听到了一声羊叫,抬头看去,果然看见一只羊在石岭上吃草。他一看见这只羊,眼前立刻又浮现出陈扣当年逼他还债的场面。它像一部经久不衰的老电影,总是在他眼前回放。
陈谷子清楚地记得,在父亲去世后第十天的黄昏,陈扣不声不响地去了他们家。母亲开始以为陈扣是来看望他们孤儿寡母的,还连忙给他倒茶,没想到他一进门就掏出了那张欠条。一见欠条,母亲马上明白了陈扣的来意,赶紧求情说,他叔,你不要这么急呀,他爹还没满“五七”,尸骨未寒呢。陈扣说,不是我急,是严鹅急。她让我来要账,我不敢不来。母亲为难地问,可我们暂时没钱还咋办?陈扣面无表情地说,严鹅说了,一千元还不上,至少先还一百元。母亲带着哭腔说,一百元也没有啊。陈扣说,严鹅交代过,如果连一百元都还不上,就把你们家那只羊拉走,抵一百元的账。陈扣话刚出口,母亲两眼陡然一黑,当场就气晕了。母亲苏醒过来时,陈扣早已没了踪影。这时,他听到了一声凄惨的羊叫。等他追到门口的时候,他们家那只羊已被陈扣拉出了一里多路……
陈扣家门口有一个很大的场子,陈谷子一到场子边上就停了车。姚德说,你可以直接开到大门前。陈谷子毋庸置疑地说,就停这里。将车熄火后,他目光直直地看着姚德说,村主任,请你帮我把陈贝叫出来一下吧。姚德不解地问,为啥?他说,我想把欠他们家的钱交给她。姚德迷糊了一会儿说,陈贝不在家呢,去年就跑了。他惊奇地问,跑了?为啥跑了?姚德叹口气说,唉,陈贝本来就想嫁出去,但陈扣和严鹅却非要将她留在娘家招婿不可。前年,总算从巴东那边招来了一个,可陈扣和严鹅总是拿女婿当外人,不仅不给人家一点权,还经常骂他吃软饭。女婿忍无可忍,一气之下就跑回了巴东,陈贝也跟着跑了,一跑就没再回来。